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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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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是在问谁?

    一时殿中静阒无声。晏泠音几乎能听到冰块融化的轻响,像某种活物在幽幽吸气。在场数人里有三人和东云台关系紧密,余下之人各怀心思,这一句他们不能接,只能等。

    老仆的神色出现了一瞬茫然。他对上晏懿幽邃的目光,还没开口,身子便抖了起来。他想要挪开眼,可李德昌掐着他的脖颈,不给他低头的机会。满殿的人都在看他,他在极度的晕眩里晃了两晃,下一秒,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里便涌出了泪。

    “没有,没有谁教,”他颤声哭道,“全是小人亲耳所闻!小人个子矮,没见着那人的相貌,可小姐是看见了的,她让小人快走,自己却被老爷发现了。她平日待小人那么好,小人不该……”

    晏懿靠回了椅背,神色间透出厌烦。李德昌见状,手上力道加重,那老仆便呛了声,只剩呜咽。殿中再度静了下来,就在此时,晏泠音听见了晏懿不带起伏的声音:“惠和,你怎么看?”

    她撑住座椅的扶手,慢慢站起。方才盯着老者的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其中一道来自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这是自她入殿以来,江渊然第一次认真看她。

    但恐怕,她要让他失望了。

    晏泠音垂着眼:“儿臣惶恐,不敢擅言朝事。”

    “无妨。”晏懿难得笑了一声,“朕听闻当年东云台清谈时政,一位闻郎,一位江郎,但凡开口,定压得举座噤声。今日你同江卿都在,朕也想多听些真话,免得言官总说朕独断。”

    她无声攥紧了手:“是。”

    ……哪还有什么闻郎。

    晏懿说得太过轻易,好像三年前根本没发生那场血案。东云台未散,执教者未死,君臣鱼水,父女情深。

    又或者那对他本就不算什么,殉的不是他的师长,诛的亦非他的家人。他不过扑灭了一丛不安分的火,换得了三年朝堂稳固。现在他还要继续下去,今日殿中诸人,必有谁会被他牺牲。

    “儿臣听老伯方才所言,似在指控尚书和东云台余党往来,被殷小姐撞见,这才动了杀心,不知是也不是?”

    余党二字一出,江渊然和吕绍的目光就都变了,尤其是吕绍。他本就在强撑精神,此时陡然睁大了眼,眸中有惊讶,更有鄙薄。

    便是殷禹也怔了一下,偏晏泠音还转过头问他:“尚书可认?”

    “欲加之罪罢了。”他强硬道,“臣不认识什么东云台余党,更从没接触过偶术。”

    晏泠音点头道:“此事重大,确实不能只听老伯一面之辞,既然是老伯和殷小姐一同撞见的,不妨请殷小姐来当堂作证。”

    “小女受奸人陷害,尚昏迷未醒,”殷禹隐约听出了什么,转而怒视右侧跪坐的吕绍,“只怕暂时不能为证。”

    “同尚书对谈的那位‘余党’呢?”晏泠音轻声道,“江少卿昨日搜过殷宅,是否已扣下此人?”

    她和江渊然的目光无声相接,他在问,而她不能答。他的瞳孔里浮着浅色的光,像未敢炽灼又不愿熄灭的火,执拗地守在淫雨连绵的草野中。

    “昨日是臣失职,”他默了片刻,“并没找到那人。”

    晏泠音先移开了视线:“既如此,就不能……”

    “陛下!”一直跪着的吕绍忽然哑声开口,打断了晏泠音,“虽然人证还未寻到,但殷氏确曾和术师往来。他诬我勾结弦歌楼的艺伎,正是为了遮掩他自己!前日审案,那女子已尽数招认,臣请陛下传唤,亲为鞫问,真相自明。”

    吕绍手脚都戴了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击撞出清脆声响。他仰脸看着晏懿,额角耳畔尚有未愈的血痕:“臣在严刑逼讯下不得已而认罪,留着这口气,只为见到陛下。方狱自先帝设立以来,都直隶于天家,象征陛下的公正声名,不该是他殷家的私狱!弦歌楼由大理寺关押审讯,所有女子皆未受重刑,若她们也指认殷氏,其罪昭着,已不容置疑。”

    他和弦歌楼众女分开拘押,却对审判如此了解,晏泠音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感觉到晏懿的目光在殿中扫着,半晌,他抬手拨了下茶盏:“术师是谁?带上来。”

    李德昌出门叫人,回来时身后跟了个纤弱女子。她深埋着头,跪下行礼时,抖得几乎伏不稳地面。

    “叫什么名字?”晏懿阻止了李德昌给他换茶,直截道,“一五一十地说。”

    “奴叫桑柘,”女子的声音细若蚊呐,像是下一秒就要转作哭腔,“是跟了阿翁逃难来京的。早先阿娘还在的时候,教过奴一些术法,奴后来才知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不敢用,更不敢示人。再后来奴被阿翁发卖,学了舞艺,本已忘了那些事。可有一日,殷大人忽然找上了奴……”

    殷禹早听得额间青筋暴起,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喝道:“贱婢!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要替你赎身,你倒来反咬一口!如此歹毒的心肠,你主子许了你什么,要你这么卖力泼我污水?”

    桑柘抬了头,泪眼盈盈:“大人待奴是好,可大人要奴陷害姊妹,奴下不了手。那东西姊姊从来没碰过,更不可能用它害人。奴帮了大人一次,已是悔恨万分,自觉对不起殷小姐。都是奴的错,与大人无关,奴来生再报大人的恩情。”

    这一下噎住了殷禹,他微张了口呆立片刻,眼中郁色越积越浓,忽然扑通一声在案前跪下,惨然道:“是诬陷!陛下,她定是受人指使,不然怎么敢空口白舌地诬陷臣?欺君之罪可诛九族!臣请彻查,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身!”

    殿中的人已哭倒了两个,此时殷禹也说得气性上来,老泪纵横:“昨日家宅无故被搜,臣哪敢有半句抱怨?可搜出了什么?人证没有,物证没有,就凭这两人的几句话,就要定臣死罪!江少卿,你满口公理律法,我今日倒要请教,这循的是哪条理,尊的是哪条法?”

    他如今已彻底明白过来,这就是专门挖给他的一口坑,旁边的人早串通好了,只求当庭翻供,咬他个措手不及。他此前没给桑柘送过东西,平日对后宅也管得严,殷家别说是偶人了,连根扎人的针都不肯留,就是怕落人把柄。可千防万防,防不住女子滚着火往他身上贴,是他委实运气背,找错了人!

    殷禹越想越恨,面色却愈发哀戚,字字句句只是冲着搜宅的江渊然:“两日前江侍郎寿辰,听闻江少卿已许久未曾归家,这回却特地备了礼亲自送去。子之爱父,亦同父之爱子,少卿明明通晓此理,却是怀了什么心,定要诬我谋害亲女?”

    江渊然替父贺寿,此事晏泠音并不知晓,晏懿似也是今日初闻。他眸光很深,摩挲着杯盏,一时没有开口。

    晏泠音身上却已起了寒。

    仪王一党和太后一党势同水火,在前朝后宫都斗得不可开交。太后手里只有个痴傻的皇孙晏憺,不能指望他争位夺权,本就注定要输,可这么些年来,崔氏却始终屹立未倒,前年殷禹受贿被参,也只不痛不痒地罚了薪俸,就此揭过,原因何在?

    在晏眆。闲王的名号只能哄哄旁人,骗不过他的生身父亲。晏懿要压着他,不让他太过得意,忘了臣子的本分。

    晏泠音明白,今日之事一旦归于党争,殷禹就倒不了,反而是江渊然会有口莫辩。她太熟悉她的父皇了,以利诱,以威逼,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替罪者,冠冕堂皇地摆给天下看。江渊然昨日那一闹,这件事已不能草草了结,原本要推倒在殷禹身上的山石,被帝王的疑心拦下,又要往反方向倾塌。巨石的阴影已经投照下来,砸落,只是顷刻间的事。

    可它不能砸上晏眆,毕竟今日的他,身边还站着刚刚回京的辅国大将冷霏覃。

    “父皇,”晏泠音在一片寂静中轻声开口,“儿臣倒想起件事来。”

    她的后背渗出冷汗,神情却是一惯的温和谦顺。

    “哦?”晏懿抬眼看她,“何事?”

    她怎么会迟钝至此,难道是对所谓的父爱还存了一丝期待?晏懿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情,甚至没有一丝不舍和犹豫。他挑着这个时辰,叫来她这个女儿,就是要她接下那块巨石,和这殿中以身殉道的几人一起,变作权力倾轧下腐烂的肉泥。

    可她依旧不明白,晏懿怎会这样轻易地放弃谢家?她分明还有用,不应该……

    晏泠音在电光石火间,记起了她上回跪在雍平殿的情形。

    他知道她想保谁,也知道她不会甘心去死。他眼中的女儿有些不入流的小聪明,又天生就有拔刀向自己的狠心。

    他不是在威逼利诱,他是拿她最重要的事在提醒她,这个案子里还有一件她能做的事,且只有她能做。

    等她权衡过后,就知道该说什么了。

    “儿臣想起,传说有一种秘法可以验明术师身份,但只对女子有效。桑柘姑娘既然声称自己习过偶术,不妨用此法一试。”

    晏泠音的声音很柔。她从另一个人那里学到了这种语气,带着无可掩饰的软弱和绝望,示好、求和,再像拔去利齿的乳虎一样敛去锋芒,俯首听命。

    “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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