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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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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绍是被凉水浇醒的。他的头胀痛得厉害,额角一阵一阵地跳,浑身骨节都发着酸。有人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替他活动着软绵绵的手脚,又擦去他身上的泥污,给他套上干爽洁净的衣裳。

    他的头发被粗暴地梳理着,潮湿虬结的发挽在脑后,露出脏兮兮的、满是血痕的脸。粗糙发硬的毛巾从他的额头抹到下颌,蹭过未愈的血口,让他不自觉地微微战栗。

    方狱里时序混乱,他不知道现下是何年何月,但他能隐隐猜到,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是要入宫吗,”他喃喃道,“今天?”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狱卒在例行的公事之外,向来不愿和犯人多说一个字。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却意外瞥见了不远处的一抹亮色。当滚热的毛巾又一次擦过他溃烂的伤口时,吕绍抖了一下,同时听见了熟悉的女子的声音。

    “下面的伤牵着骨头,我来清理。”

    狱卒啧了一声,抱怨道:“崔医女,时辰不早了,总不能让陛下等着。”

    “不会耽误,”崔婉嗓音很柔,却没有要让步的意思,“那儿已经淌了脓,再拖一天,这条腿就废了。”

    废就废罢,他也未必能活到明天。吕绍知道狱卒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碍着崔婉的身份,不好明着拒绝罢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吕绍感觉自己的右腿被轻轻抬起。裤脚卷了上去,扯动已黏附在布料上的血肉,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会有点疼,”崔婉口中安抚着,手下却不停,“剜掉这块坏的,感染才不会扩大,再忍一忍。”

    刀尖扎进肉里,乌黑的血便泻了下来,腐烂的臭气在牢房里弥散。饶是狱卒已见过多次,却仍旧会感到反胃。他挥手扇了扇鼻翼,嫌恶道:“小人在外面等,医女好了唤我便是。”

    崔婉正专注地处理创口,并没理会他。

    这里没有条件替他止痛,吕绍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好在崔婉的动作利落干脆,没让他承受额外的痛楚。当她涂完药膏,取出干净布条替他包扎时,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开了口。

    “左腿上那块疤,是三年前医女替我治伤时留下的。这几年,一直没找到机会道谢。”

    崔婉头也不抬地应他:“治病救人是医者本职,主簿不必放在心上。”

    “三年前,”吕绍望着牢房破旧渗雨的屋顶,低声道,“医女也救过杜尚书吗?”

    崔婉的动作有一瞬停滞,声音却平静如常:“我试过,但大夫不是神仙,会有治不好的病,也会有保不住的人。”

    吕绍想笑,可他已瘦脱了相,面颊僵硬得厉害,只能勉强动一下嘴角:“医女有自己的难处,我明白。”

    崔婉做好了包扎,却并没立刻起身。她的目光落在吕绍脸上,像是无声的询问。

    “或许医女还不知道,”吕绍没有看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当年,有人想要我死。我虽然意识模糊,但还是听见了,那人要我把命留在方狱。”

    “可我没能死成。我醒来的时候,阿瑾正背着我往家走。她整个人摇晃得厉害,浑身都浸了汗。但她还在哼歌呢……我知道,阿瑾害怕的时候就会哼歌。她边哼边和我说,二郎不怕,我们要回家了。

    “我趴在她的肩头,想叫她放我下来罢,别走了,可喉咙像被火烧过,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婉没问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只是安静地听着,没应他,但也没就这样离开。

    “我一直以为是阿瑾救了我。是她买通了狱卒,骗过了查验仵作的眼目,可后来才知道不是的,她跪在殷宅求她父亲的那一夜,我已经被扔出了方狱,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乱葬岗。”

    “当年是谁救了我,医女日夜在方狱奔忙,应当也略知一二罢。”

    “我只管治病,”崔婉连语调都未曾改变,是她同病人交流时惯用的柔和口气,“其他皆与我无关。”

    这种无情的语调叫他厌烦。

    “果真如此吗?”他慢慢转过脸看她,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医女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医者,那你敢用医者的名义,用尊师季老先生的名义起誓,说你和当年之事毫无关联吗?”

    他的精神衰弱已极,不足以支撑他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话音未落便咳了起来。当他提到季老先生时,崔婉的神色有一瞬恍然。但她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又在他喘不过气时伸了手,轻拍脊背替他顺气。

    “我不能发这个誓,”等吕绍止了咳喘,缓过了气,她才开口,“但我也不后悔。主簿怪我,我不会替自己辩解。”

    吕绍的眼已经红了,他看着崔婉,像看着什么难以沟通的怪物:“替自己辩解?若医女当时没有治好我,那是我时运不济,我认!可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用杀人来救人……用旁人来换我的命?”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不受控地痉挛着,像是关了太久的阀门终于打开,水流汹涌,将锈蚀的管道壁也冲得痛苦呻吟:“那是我的亲兄长……我生来就没有见过的兄长!我以前总是梦到他,梦到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长着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说阿弟,别忘了我啊。”

    “怎么可能忘呢,”吕绍的眼逐渐失神,他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像是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幻影交谈,“每年生辰我都会给他烧纸,阿娘知道这件事,但她从来不问。我有时……也真的恨她。”

    “没人能看出来我有多怕,除了老师,他又总是教我往前看。可即便我拼命读书,走得再快再远,那个人还是跟在我身后。他就像我的影子,要一辈子追着我,只有我死了,才算解脱。”

    “结果到头来,”他忽而古怪地笑了一下,“我竟还活着,而他死了第二次。一个人能背负几条命呢,崔医女,你手下治过那么多病人,能否替我解答这个困惑?”

    他明知那是医者的困境,只要稍有良心,就必将受之折磨。可他太过痛苦,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来,通过拷问旁人来减轻自己的绝望。

    而崔婉没有躲开他铺天盖地的情绪,她接住了,以温柔得几近怜悯的姿态。

    “总想着这些,人是活不下去的。杜尚书说得对,要往前看。”

    她说着便撑了膝盖站起,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男子:“若没有其他事,我便先走了,还有几个病人在等我。主簿的伤虽然棘手,却不致丧命,我诚心祝愿主簿早日康复。”

    “崔医女!”她走到铁栅门边时,吕绍忽然抬了声唤她。他的声音有点哑,也有点发颤。

    “我想问医女最后一个问题,当年那件事,阿瑾她……知道吗?”

    崔婉背对着他站了片刻,抬手捏了下自己的左肩。熟悉她的人会知道,那是她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她遇上了难题。

    就在吕绍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了崔婉极轻的叹息。

    “我和殷娘子交情不深,也不知主簿说的究竟是哪件事。若主簿真想知道,等从此地出去了,再亲口问一问殷娘子罢。”

    崔婉走出危字号牢房时,没见到狱卒,只看到身着绛红官袍的男子坐在桌边,悠闲地喝着茶。

    “人呢?”崔婉走过去问他,“方才还急着送人入宫,怎么这时候又跑开。”

    “被我寻个由头支走了。”崔含章搁了茶盏,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她,“阿婉和吕主簿说的那些,怕是不适合被人听到。”

    他天生眉梢下撇,眼尾却拉得细长,在柔和中隐隐透出几分锐利。只有在笑起来时,那令人戒备的锋芒才会慢慢化开,如春冰无声消融。

    此刻他正望着她笑。

    崔婉原本有些闷闷的,现在那种心绪被他的笑驱散了些,语气也不觉缓和下来:“这不是有叔父么。”

    若论辈分,崔含章确实大她一轮。但她毕竟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出身,而崔含章是宜陵崔氏的庶子,本家和旁系枝枝蔓蔓各自绵延了数百年,两人间的血缘关系已淡之又淡,早便出了五服之外。她唤这声叔父,是出于教养和礼貌,实则是崔含章该敬她这个侄女。

    说是侄女,两人也只相差七岁而已。

    “走罢。”崔含章站起了身,顺手拎起了搁在一旁的油纸包,“狱卒至多半刻就回来了,不必等他。你今日还要出诊?”

    崔婉跟了他往门口走:“南郊有几个病人,许是因昨日暴雨落了风寒。倒是叔父,大理寺最近正是忙的时候,怎么还有空出来?”

    崔含章是大理寺的左少卿,名义上同右少卿平级,实权却更大,尤其在审刑断案时能压人一头。这几日江渊然在刑部和大理寺两头跑,署中不少事都托给了崔含章,确实难得空闲。

    “事情是做不完的,倒也不急。我听说阿婉近日胃口不好,还总顾不上吃饭。”

    崔婉足下一顿,瞥了眼他手中飘香的油纸包。崔含章也不再吊人胃口,提过来打开给她看:“花林坊的酥饼和糖糕,早上过来时顺路买了。我不惯吃甜,不如给你带回去,免得糟蹋。”

    他住在城东,花林坊却远在城南,再怎么顺路也顺不到那里去。何况那家店是京中的老字号,平日里少说也得排上两个时辰的队,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不能说出来。

    崔婉刚松开的眉头再度皱起,她接了油纸包,正要说句什么,崔含章却已伸手在自己眉间一点,笑着提醒她:“小小年纪皱什么眉,让人看着也闹心。”

    他只在这种时候会作出长辈的样子,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给她明目张胆的关心。

    崔婉默了半晌。

    “刚才吕主簿的那些话,”她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绕开了话题,“叔父听了多少?”

    崔含章收了指,交叠着轻捻了一下:“一点点。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什么都没听到。但是阿婉……”

    过耳的风杂着他的长叹:“我也真的希望,你愿意把那些告诉我,不要总一个人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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