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
雨声被长靴踩碎,侍卫的低语被风送了进来。几星烛火摇曳着照入院中,因为蒙着雨雾而显得模糊,像一片不真实的幻影。
晏泠音在苏觅的话里有一瞬恍惚。
那是来自梦境,还是她已残破不堪的童年记忆?是不是也有人曾握着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啊。
语气柔和,带着意在安抚的诱哄和宠溺。
蹚水的哗啦声在院中四处回响,侍卫们正翻检着花木间的每一处。水缸后藏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却难免拥挤。晏泠音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已经尽力凝神屏息,却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身边人呼吸的起伏。
心跳交错的频率在近距离的接触间被无限放大,越是压抑,越是刻意忽视,它就越是明显。
手腕上仍覆着不属于她的体温。晏泠音忍了一下,再次转过头去看那人。冷雨润湿了她的唇角,带着潮意,蹭过了苏觅微乱的发。
他半偏着头,也在看她。
那种恍如梦寐的怅然感又一次浮现,和着他如水般温柔的眸光,轻缓地将她包裹起来。她从来都看不透这个人,那些真真假假的情绪像落在水上的影,随着他勾一下唇,眨一下眼,便在漾起的波纹里湮没无踪。
回神时,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粗糙的地面,攥住了两颗砾石。
“还能走吗?”
这句话她是用口型问的。发着烧的人反应比平常要慢,苏觅盯着她的唇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下头。
“真的不能进去?”
这次倒是应得很快,苏觅摇头摇得干脆,没有丝毫迟疑。
……行罢,他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有的账,等脱了身再慢慢算。
下一秒,一粒碎石砸在了屋门前的水洼里,声音不大,但院内的几个侍卫都停住了脚步。晏泠音屏息静了片刻,正要再扔,腕上苏觅的手指却忽然一紧。
他微抬下巴,点了另一个方向。
碎石砸落时,一声细弱的猫叫跟着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花丛里钻出了一只浑身湿透的黑猫。
离得最近的侍卫骂了声娘,几步跨过去把猫拎起。
“小姐的猫,怎么淋成这样?”
趁众人的注意力一时都在那里,晏泠音倏然环上苏觅的肩,拥住他就地滚了两圈。地上的湿泥糊了他们满身,又脏又臭,但也亏泥地软烂,积水下渗,这一滚做得悄无声息,直接退到了院门旁。
泥里嵌着石块,许是硌到了苏觅的脊骨,他在她的臂弯里颤了一下,一声没哼。
此地不能多留。晏泠音一个翻身站起来,几乎是把苏觅拽了出去。背抵上院墙的那一刻,她才发觉肺里的空气已排尽了,胸口剧痛,眼前也一阵发黑。
她缓了缓,敛神去听院里的动静。
“还要跑,”苏觅声音发哑,他站立不住,半倚着院墙,半靠在她的肩上,双唇几乎贴着她的耳骨,“搜到这里,怕是整个殷宅都惊动了,必须尽早出去。”
他的脖颈方才被灌木的碎枝划伤了,渗出的血湮在不断滑落的雨水里,模糊成一片浅淡的红。
“往哪里跑?”晏泠音不便推开他,只能咬牙道,“苏公子既然敢孤身入虎穴,定然有后招罢。”
“不是孤身,”苏觅的声音极轻,却让她陡然生出了寒意,“我带的人死了。”
晏泠音的目光扫过去时,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大概是……有叛徒罢。”
这句话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几句对答下来,他似乎又有了点精神,稍稍抬了鼻尖,不偏不倚地蹭在晏泠音的耳廓上:“倒是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还没谢过苏公子慷慨相助,”晏泠音侧过头去,离那张发烫的脸远了些,“连通行勘合都能拿到手,出入皇宫于公子而言,岂不是易如反掌。”
那天在茗香楼,苏觅给她留了这份“贽礼”。她本不想这么早把它用掉的。毕竟一旦用了,就是将把柄递到了对方手中。
苏觅沉默了一瞬。
“早知如此,”他的左手仍握着晏泠音的手腕,此时垂了眼,去看她掌心浸了水的伤口,“我就不把它送给姑娘了。”
院内忽然传来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晏泠音来不及应他这句话,又拿耳朵贴近墙边去听。满院的侍卫齐齐叫了声“老爷”。
随后是殷禹模糊的声音:“搜到什么没有?”
回答他的是一声尖细的猫叫。也不知那猫做了什么,激得一群侍卫都骚动起来,喊着“蠢猫”。哗啦的踏水声响成一片,其间还夹杂着殷禹的怒喝。
适才苏觅说的“有人”,就是殷禹?他在这里做什么?
她没开口,但苏觅像是能听到她心中所想,低低应了一声:“守株待兔。”
这人发起病来连自己也骂。晏泠音深吸了口气:“西墙边有树,我从那里走,你怎么办?”
他微微眯眼:“姑娘在关心我?”
“救你一条命,就是还了人情。”晏泠音冷冷地提醒他,“今日过后,我和公子两清。”
“那还不到时候,”苏觅伸手去摸颈侧的血水,轻嘶了一声,笑着开口,“我有事要求姑娘,姑娘也有事要求我,不是吗?”
他箍在晏泠音腕上的手指紧了一瞬。
“宅门看得紧,只能翻墙走。我和姑娘一起。”
天穹间炸开一道白亮的电光,几秒后,隆隆雷声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晏泠音的肩上陡然一轻,她瞥过眼,看见苏觅撑着墙晃了一下,勉强立定,转头冲她露出纯良无害的笑。
“跑罢。”
暴雨如注。苏觅牵着她的手腕,真的就这样跑了起来。他的脚步虚浮而踉跄,拽住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每一声喘息都急促而滚烫,脚下却没有半刻停顿。
那是逃命的跑法,但对于发着高烧的他而言,也是要命的跑法。
晏泠音忍着膝盖处的刺痛,沉默着跟了他往前跑。在他又一次因重心不稳而向一旁倒去时,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把他拉了回来。
……疯子。
无根水浩浩汤汤,填充了一切空隙,天地间仿佛唯余下他们两人。他是歪歪斜斜的醉鬼,她是步履维艰的伤患,彼此消耗,彼此对峙,又以最微妙的状态彼此扶持。
他是那副躯壳的囚徒,她也是。只是他更无所顾忌更疯狂,而她戴着重枷,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头望。
疯病是会传染的。苏觅一句话都没有说,箍着她腕部的手却越收越紧。他不想放手,他要拉着她闯去这极端风暴的最深处,一起坠进深不见底的暗海。
她会把他推开吗?
她不会的。
从嗅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却没有躲开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退路了。
他们看着截然相反,骨子里却是真正的同类,他早晚会让她知道。
暗色里寒芒闪过时,苏觅猛地把晏泠音拉至身前。那支力道极强的短箭极险地避过了她,扎进了他的左臂。
晏泠音低呼一声:“苏公子!”
她的声音在发颤,半是因为跑得太急气息不稳,半是为他那决然的挡蔽而心惊。她离得近,知道暗器来得有多快,从察觉到它到闪身避让,没有半点可供犹豫的时间。
甚至是,没有半点可供思考的时间。
苏觅的背重重撞在一旁的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晏泠音则撞在他温热的胸前,耳鼓间充斥的,全是他纷乱的心跳。
“这里能走。”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抚了一下身边柳木粗糙的树干,“往下跳的时候收着力,不要伤了脚踝。”
乱飞的冷箭在他们身前嗖嗖而过,晏泠音感觉那只箍着她手腕的手已经无力垂下,冷雨覆了上来,断掉了最后一丝热源。
“那你呢?”她伸手揪住苏觅的前襟,低声道,“左手能动吗?”
“我以为,”他嗓音哑而沉,眸光垂落在前襟上,“姑娘更想我留在这里。”
惊雷在头顶炸响,晏泠音松开了他的衣襟。她在笑。
“苏觅,我平生最恨这种话。”
她抬脚蹬上了柳木湿滑的树干,寒声道:“我不会去算计他人的性命。”
柳木树皮薄脆,一不留神就会碎裂脱落,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危险。晏泠音太久没爬过树了,她凭着记忆攀住最低的枝丫,借着双腿和树皮间微弱的摩擦,一点一点往上挪去。
苏觅在背后望着她,目光晦暗。
树枝间黏连的树皮具有迷惑性,她误把它认作了实木,手下一空,瞬间往下滑了几寸,又被她拼力稳住了。
“手!”她停在一处斜生出来的枝干上,勉强定住身形,俯下身冲苏觅低喝,“快点!”
那处枝干虽低,方便她往树上拉人,但不够粗壮,风过时还会令人心惊地左右摇摆。
苏觅没动。太黑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公子怕高?”晏泠音居高临下望着他,语带讽刺,右手却依旧垂在他的面前。
从她露出那个厌恶的笑开始,苏觅就在想。
总不会是他错了。
他知道惠和公主惯于隐忍,心性坚定,认定了某件事便会一意孤行,不计代价,更不会想着回护自己。
这样的人是很难击败的,因为她什么都不在意。她的良善,她的随和,从来都不是为了迎合他人。她只是在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所以也不惧怕错付真心。
可这样的人也有弱点,晏泠音的尤为突出。她不喜欢欠人人情。
或者说,她不敢欠人人情。
她还不起。
疾雨砸落在他的面颊,耳畔风声如鬼哭。早在那支箭射过来时,苏觅就想清楚了。他要如何让所谓的人情一点一点积聚,直到晏泠音再也不能忽视,再也不能躲闪。
殷禹没那么可怕,只要他还忌惮晏眆,就不会真的下手杀他。方狱的刘敬又有心倒戈,那些路数他都清楚,进去走一遭而已,他不介意。
可是为什么……
女子纤巧的手被雨水浸得发白,水珠从指尖不断滚落,偏它就在他眼前不动如山。
他为什么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靠过去,握上那只尚不足以抵御风雨的手呢?
她太柔弱,太天真,只会在急遽涌流的涡旋里被卷成齑粉,像那只僵卧污泥的白雀一样。而他会轻柔地替她们阖上眼,直起身来,继续走他血海汪洋的路。
是他动摇了吗?
不。
苏觅很轻地握住晏泠音的手,笑了起来。
“盛情难却,在下……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