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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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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寂无人声,仲夏燥热的风盘旋而过,轻得拂不起地上的埃尘。魏收默然良久,抬手抚上了束在腰间的匕首。

    “姑娘是何时发现的?”

    “我原只是猜测,”晏泠音摇了摇头,“那日借用魏大哥的匕首时,触到了柄上的暗纹。”

    魏收叹道:“姑娘心细如发。昔日晏主偶得奇兵陨铁,以之铸四方白刃分赐四卫,小人的师祖亦列于其间。剑格上镂刻有四卫的名号,其所执之剑也以此命名。小人这柄短剑名唤飞鸿,鸿飞踏雪,师祖所创剑法,正是逐风阁拂雪十七式的克星。”

    他跟着又苦笑了一声:“只可惜小人资质驽钝,至今所习怕不过五成。师父虽将它留给了我,但真要说起来,小人实不敢当这飞鸿剑的传人。”

    晏泠音轻声道:“魏大哥不必过谦。你尚年轻,日后的路还长,定有精进剑艺的机会。”

    魏收注视她片刻,慢慢开口:“姑娘……也作出决定了吗?”

    他的手仍紧握着飞鸿的剑柄,因为心绪激荡,竟难以自抑地微微发着抖。

    数十年的隐忍,数十年的沉沦,实在是太久了。

    晏泠音迎着他急切的目光,却没有立刻点头。

    “魏大哥,是我埋没了你。”

    “姑娘千万不要说这种话。”魏收肃然道,“小人跟着姑娘,并非因为姑娘的出身,也从没想过要姑娘担负些什么。姑娘对魏家恩重如山,江湖上的那些虚名,还不值得魏某为之折腰。”

    他脚尖一勾,原本躺在地上的一条枯枝便活了起来,一跃到了他的手中。而他手执枝条,就着巷中的石板路刷刷划了几下。

    “但,姑娘要有心理准备。度字卫如今所守,乃谢家盘踞之地,此去路途遥遥,急切难以打探情势。关字卫仍留西域,如今镇在那里的是冷大将军冷霏覃,其夫人安葭夜是贵妃娘娘的胞妹。那里离宛京路程虽然近些,但冷霏覃此人心计极深,既是儒将,也是朝野共知的笑面狼,他对江湖上的动势一向留心,治下也颇有手断,关字卫是否已遭清洗,亦或是否被‘招安’,小人尚不明了。”

    说到这里,魏收顿了顿,面有惭色:“毕竟过了这么久,小人不敢断言,说十二卫如今仍愿效忠。”

    “我明白。”晏泠音轻点了下头,“这些我也想过。十二卫所承恩情是曾祖母的,如今先人已矣,几辈人都换过了,我本没有理由要求你们再走这条路。”

    魏收垂了头,一时没有吭声,其后又就着枯枝在地上圈了一笔:“这些年,山字卫只怕遭劫最重,当年陛下征南之战极其惨烈,南地的江湖门派受其波及,多有被灭门的。山字三卫,如今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他说得痛切,压得晏泠音心上也沉甸甸的。她定了定神,又问道:“那京中其他两卫呢?魏大哥可有他们的消息?”

    魏收迟疑道:“姑娘有所不知,北、西、南三地,晏主传讯不易,因而三卫联系紧密,音信互通,以其中年最长者为尊。但京中三卫直接受命晏主,职责各异,彼此向来也并无交情。”

    晏泠音不觉蹙眉:“就没有办法了吗?”

    她看着魏收手中的枯枝轻转,最后在代表宛京的那个圈中重重一点:“晏主的规矩,非有极大违变,京中三卫不得私聚。但若事出紧急,亦有一法可以召齐三卫。”

    他拿脚尖搅乱了一地尘泥,那条枯枝在他手中应声断成数节。

    “姑娘可要想好,待走出这一步,就不再有回头的路了。”

    没有回头路么,晏泠音勾了下唇角。

    她又何时有过选择的机会?

    她的曾祖母耗尽毕生心血,只为给后辈英杰女子铺一条坦途。可事涉权柄,必有人借此苦心钻营,要把它变为自己饱足私欲的捷径。

    “弦歌楼一众无辜女子尽数下狱,浥安县两个民庄的居民尽数被迁,生死难料。”晏泠音垂在身侧的手蜷了又松,“一方不会说话的玉玺罢了,何以关乎天命,关乎治世之道?偏偏有人执着于此。我的五哥好棋成痴,是纵横天下的棋手,却当不得天下人的君王。”

    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神鬼莫测的苏觅。

    只是……

    晏泠音轻声道:“魏大哥,那首梁上燕,你此前可曾听过?”

    魏收不解其意,思索了片刻:“应是近几年的民谣?小人似有耳闻。”

    “不是什么民谣,”晏泠音垂眸看着地面,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嘲弄,“那是谣谶。有人苦心孤诣把它找了出来,已不容我再退避了。”

    静室内药香清苦,白发白须的老者手执蒲扇,照看着水汽升腾的泥炉。素衣童子轻叩了下打开的门扇,随即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道:“先生,已经是第四日了。”

    季问陶摇着蒲扇的手顿了顿,叹了一声:“还是在那里吗?”

    “是,他每日都去京郊陟岵亭,白日燃焰火,若不细看确实很难注意。”

    季问陶瞥了眼负手立于外室的男子,取过湿布提了药炉,跟着便站起身来:“我明白了,你先下去罢。”

    这一夜黑云积聚,雷雨欲作,敞开的门窗里涌进了肆虐的风,将苏觅艳红的衫袖也吹得鼓动起来。他听见了季问陶的脚步声,垂了背在身后的手,转过身来。

    “先生,”他的语调里带了点调笑,“又来灌苦药了。”

    季问陶没有笑。他这些年操劳愈多,却依旧保养得鹤发童颜,和多年前苏觅刚见他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他看着苏觅皱眉饮尽了药汤,这才开口道:“小公子,老朽要迎贵客了。”

    苏觅轻轻搁了碗盏:“先生怎么舍得赶我走。”

    他惯会装乖,那种委屈的神色数年如一日,总让季问陶想起他小时的样子。这个孩子天性如此,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性格,只要他愿意,就能讨天下人的欢心。

    “回去之后按着这剂药方,一日三服,不得间断。”季问陶两指抵着桌案上的纸笺,将它推了过去,“丸药也照常吃,两月之后,再来换药。”

    苏觅看着药方的目光颇有些嫌弃,但在季问陶的注视之下,倒也十分顺从地将纸笺叠好,收入了怀中。

    “若是贵客有令,先生会保我吗?”

    季问陶看了他片刻:“此方国土,原非小公子久居之地。”

    “也罢,”苏觅轻笑一声,“这些年,有劳先生了。”

    几滴凉雨从窗外打了进来,沾上他血色的衣襟,转眼便洇作暗沉的一团。他那俊美无俦的脸隐在昏黑的暮色里,又被骤然砸落的电闪照亮,似笑非笑间,冶丽如幽冥艳鬼。

    相貌太出挑总不是什么好事。这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定然终身都难以忘怀。季问陶先前就为此忧心过,但他能做的实在有限。这世上很多事,本也由不得他。

    “小公子,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觅颔首道:“先生但说无妨。”

    “不要同殿下为敌。”

    室内一片静寂。窗外树影被狂风吹得翻动起来,映着昏暗的烛光,投照在两人脸上。又是一道电闪,将天地都映得彻亮。

    雷声在天际轰然炸响时,苏觅眯了眯眼,勾了唇角。

    “不会的。”

    他似叹似笑:“我怎么会与……殿下为敌呢。”

    他将殿下两个字念得又慢又轻,眼眸很亮。

    “三年前,殿下便因东云台之事心灰意冷,又为了保江家,不惜收手放权,闭于秘书阁三年不问朝事。她现下一无所有,自然也不会是我的仇敌,反而堪当助益。”

    “她早已是局外人,可是先生,若天意要她被卷进来,谁又能把她长久拦在外头呢。”

    季问陶默然半晌。

    “那便请小公子日后多一分顾念,留一丝慈悯。哪怕是为了老朽,为了老阁主当年以死相护的情谊。”

    苏觅缓缓站起了身。耳畔风凄雨晦,如有哀声。

    “先生之教,”他躬身作礼,发间一点玉冠莹莹,“晚辈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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