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饵
晏泠音踏入茗香楼时,里面正相当热闹。茶客们团团围坐在说书先生跟前,听故事听得入了迷。
“那还是三年前的事……”
她皱了皱眉,一直盯着门口的阿承已经迎了上来,拨开人群领她往楼上走:“姑娘来了。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魏收本想跟着她进门,却被阿承一手拦下:“主子们有话说,我们做侍卫的守在外面就好。”
“谁跟你称兄道弟。”魏收冷哼一声,使力去拂他的手,“让开。”
他越查此人的身世便越是心惊。太干净了。在梁国的这些年,他除了护卫苏觅,极少与其他人生出纠葛,和江湖门派更是从无往来。若非那一□□他使出了归云步,怎么都不能把这个年轻人和威震江湖的逐风阁联系起来。
他有心再试阿承的武功,一击不中,转眼不声不响地又缠了上去。对方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几回格挡路数俱不相同,深浅难测。两人堵在门前闷声拆招,动静不算大,但时间长了难免惹人注意。晏泠音回头看了看,嘱道:“魏大哥,你守在外面,替我看着周围。”
魏收这才停了动作,瞥了笑眯眯的阿承一眼,恨道:“是。”
晏泠音再回身时,正对上苏觅看好戏的目光。阿承的笑就是跟他学的,只是眼睛圆了些,不及他主子那样脉脉含情,看着难免找打。
“不知今日来的是闻姑娘,还是公主殿下?”他见晏泠音正环顾四周,补充道,“这屋子隔音不错,平日里也只有我在。”
他又戴上了面具,掩住了那灼人眼目的容颜。晏泠音接了他斟好的茶,却没急着喝,应道:“在外行走不便,公子唤我姑娘就好。”
苏觅微微颔首:“多谢姑娘赏脸。”
他说话时尾音微扬,再普通的句子经他说出来,都带上了勾人的味道。那双含情眼里盛了笑,像是漾着一池的春水。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却从没有哪一个像苏觅这样,有意无意地,抬眼动眉皆是万种风情。
晏泠音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此地风物与幽国大不相同,公子居梁日久,不知可有念过家乡。”
“幽国苦寒,平时也没什么解闷的,”苏觅笑道,“怎比得上梁国京城繁华如斯。”
晏泠音也笑。清茶热气未消,苏觅执盏饮茶时,袅袅的白汽挡了他半垂的眼,让那泓池水显得更加幽深。
甚至无端透出点落寞。
“三年前,”晏泠音轻声道,“公子在何处?”
“自然是在宛京。”
“陪着五皇兄?”
“既蒙殿下青眼,自当尽心。”
“他知道你救了吕绍吗?”晏泠音观察着他的神色,等了一阵才继续道,“还是我猜错了,公子同吕主簿这般交好,三年前,竟也曾坐视不理?”
苏觅搁下茶盏,悠悠开口:“当时情势危急,我即便有心相助,却也无力回天。”
“凭公子的本事,怎至于全无办法。”
苏觅笑了起来:“姑娘实在看得起苏某。”
岂止是看得起。晏眆为人多疑成性,深沉残忍,身边的侍卫隔两年就要清洗一波,很少留得住人。苏觅却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从无权无势的异国质子混到了衣食无忧,甚至还时不时能入宫面见皇帝和贵妃。这是何等的心计和手腕,叫她如何能不忌惮。
她没有接话,只沉默地望着他。过了一阵,苏觅似是笑够了,又悠悠地挑过话头:“我身份特殊,此事并无他人知晓,还望姑娘帮我保密。”
“为何?”
晏眆不喜杜慎,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晏泠音还在东云台时,因为此事还和他闹过一场,把人气走了才罢休。苏觅既是他的亲信,却又与身为杜门弟子的吕绍交好,这说不通。
更有可能的,是这所谓的“交好”,也不过是苏觅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闻姑娘,”苏觅单手撑着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世上很多事都没有道理,不能时时求一个为什么。三年前姑娘明知救人于己无益,不还是闹到了陛下面前,以命相保吗?”
被他这样一挑,那场帝阶前的对峙时隔良久,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晏泠音想,不应该的,连她母妃都不清楚她和父皇说了什么,苏觅怎么可能知道?
这场较量谁先中心动摇,谁便会败下阵来。
“我却不信,苏公子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苏觅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情难自禁。”
晏泠音沉了脸,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公子自重。”
苏觅细长的眸子倏地亮起,像块润泽却没有温度的黑玉。他的相貌太出挑,太张扬,就算罩了外衫,戴了面具,又混杂了通身的病气,却依旧不能完全遮掩。平日里他总是笑得温柔随和,一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可有的时候,便是笑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冷意。
拂开那层柔情蜜意的潮雾,藏在下面的,就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朝中人事清浊难论,姑娘定要趟这浑水?”
“苏公子对梁国的朝事,倒是十分清楚。”
“姑娘谬赞。”苏觅微微后仰,靠上椅背抬眸看她,“不过是五殿下偶尔提点两句,在下鹦鹉学舌罢了。”
他今日罩衫系得松散,脖颈处滑落了一片,白瓷般光洁的皮肤从那里露出来,再往下便是艳红的盘领。室内门窗皆闭,又笼着腾腾茶雾,颇有些闷热。他伸手随意扯了下衣领,指尖蹭过的皮肤上,现出了一小团浅淡的红。
晏泠音的目光在那片红潮上停了一瞬,又不着痕迹地转开了。与此同时,苏觅隐在领下的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
“闻姑娘,”他直起身,终于正了神色,“殷家势大,刑部这几年更是处处给殿下掣肘。二郎此前做了什么,殿下宽宏大量,并不想追究,只要他能拉殷家下水,性命也好,富贵也罢,都没什么难的。”
他这话真假掺半,晏泠音没有戳破,只淡淡道:“此事殷禹是受害者,要下水也轮不上他。何况殷家同崔家是世交,情分非比寻常,百年大族的基业,一个吕绍动不了它。”
“即便一时动不得,却可瞻风拔草,能进一步都是好的。”苏觅说得很轻巧,“再者,是殷禹先动了邪念,定要往旧案上靠。东云台是今上的心病,他有胆量提,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殷尚书虽然性格刻板,却为人谨慎,轻易不会涉险。”晏泠音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盏,“也不知是谁有这样好的口才,竟将他说动了心。”
“姑娘说笑了,”苏觅不动声色,神情坦然,“此事关系重大,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
晏泠音抿了抿唇,没再试探:“公子既有了安排,想来也已将案子查清了。如此我倒要请教,难道吕主簿真的学了偶术?”
“大梁术师尽数遭戮,偶术也早已失传,”苏觅凝视着晏泠音,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二郎又怎会学过呢?”
他的眼皮很薄,微亮的目光从里面透出来时,如同破云而下的晨间日光,似能烛照一切。晏泠音对他的刻意强调恍若未觉,只疑惑道:“如此,殷家娘子的病却是因何而起?”
苏觅轻皱了眉,难得地露出犹豫神色。他的右手原本随意地搭在桌案上,此时却握上了左手手腕,无意识地摩挲着。晏泠音冷眼瞥去,那截瘦长的手腕上有一处骨节凸起,苏觅的指尖便绕着那里打转,轻柔地挤按着。
“在下也想不明白。”
闻言,晏泠音捏紧了掌心的茶盏。
“我听说莺柳巷里有座弦歌楼,楼中娘子妙音风雅,朝中不少官员都是那儿的常客。苏公子这般好琴,不知可也前去品鉴过?”
苏觅掩袖咳了两声,语气不咸不淡:“姑娘看我是爱吃花酒的人么?”
“弦歌娘子一曲可值千金,”晏泠音慢声道,“吕主簿家中清贫,若无旁人相引,怕是听不到那么好的琴音。”
“二郎清俊儒雅,为人谦和,弦歌就此动了心也未可知。”
“坊巷间倒是另有传言,说弦歌娘子心下倾慕的,是一位着红衣的年轻公子。”
两人的目光隔着袅袅茶雾对上了,苏觅的眸中浮现出几分玩味:“所幸在下还未有家室,否则姑娘这顶帽子扣上来,我可是百口莫辩了。”
晏泠音目光闪了一下。弦歌楼背后牵涉庞杂,她手上证据不足,暂时也套不出苏觅的底细。
“弦歌娘子是浥安人,吕主簿回京前最后一任便是浥安刺史。当年接到返京的调令后,他并未立刻动身,而是无故延挨了近两个月。这件事,主簿可曾和公子说过?”
苏觅的手指又搭上了凸出的腕骨,边轻蹭着边沉吟道:“想来是当地百姓执意挽留,盛情难却罢。”
这些事不是秘密,她能查到也并不稀奇,有心人若是像她这样顺藤摸瓜,就算放过了苏觅,弦歌楼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这么大的漏洞,心细如他竟会任其暴露于人前?
他只是在放饵,就看殷禹敢不敢上钩。
“苏公子,”晏泠音轻声道,“倒了殷家,失了弦歌楼,这交易算不上划算。”
风月场最能探听出朝野隐秘,弦歌楼经营多年,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前年殷禹受贿被参,虽未丢了官帽,却也着实狼狈了一阵。这件事背后是何人主使,他绝不会毫无所察。
“置之死地而后生。”苏觅微微偏过头,勾了唇角,“姑娘现下就谈胜败,未免太早了些。”
好一个置之死地。偌大一个弦歌楼说抛就抛,“素来交好”的旧友亦能断然送入监牢。
他确实够狠,就像躲在暗处的蛇,平日里不动声色,等到被发觉时,冰凉的长尾已缠上了人的咽喉,掐住了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