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
我们回家。
这四个字像是有某种奇特的力量,让她发冷发僵的身子有了一瞬回温。晏泠音这才感觉到,从她在皓如殿醒来的那一刻起,她的神经便是紧绷着的,半刻都没有放松过。
她在宫中学会的第一种“本能”,是畏惧。
温敏显然已经听说了昨日的事。在外言谈不便,她对此只字未提,只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晏泠音的手。她比女儿稍矮一些,身材也更纤瘦一些,单薄得像张受不得风吹的纸。
若非因为眉眼间有病容,绘在这张纸上的,本该是张倾国倾城的脸。
温敏指腹的薄茧蹭过晏泠音掌侧,有些发痒,却让她无端心安。母亲身上染着白檀香,那是怡和殿的味道,亦是那座冰冷宫殿中唯一的烟火气。
她之所以把怡和殿当“家”,也只是因为温敏。
“母妃,泠儿没事。”心中定下来了,晏泠音一开口便是安抚温敏。虽然母亲面上不显,但若不是忧心如焚,也不会这么早就赶来寻她。
毕竟,当年温敏对丈夫心死之时,宣称此生不愿再出怡和殿。
被崔氏羞辱时晏泠音没哭,被宫人围堵在宁寿宫时她也没怕,可现在被母亲握着手,被她用那样温柔的目光注视时,晏泠音的呼吸却颤了起来。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笑着说:“真的没……”
温敏却忽而翻过了她的手,盯着她掌心未消的伤口皱起了眉。
晏泠音心里一跳,正想着找什么借口搪塞过去,跟在温敏身后的青荷已低声道:“贵妃娘娘来了。”
青荷的手腕处有一道淤青,但看着精神还算好。晏泠音的目光瞥过去时,青荷不动声色地垂了袖摆,将伤处掩住了,只抬眸冲她一笑。
晏泠音原本压下去的心绪又浮动起来。她轻阖了下眼睫,这才转头看向身后。安贵妃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温妹妹,”她唤得亲切,像是在同阔别已久的姊妹叙旧,“身子可好些了?劳你走这一趟,正好我摆了早膳,妹妹也一起用罢。”
她又看向一旁的晏泠音,颔首道:“公主气色不错,我已传了太医,让他再给你诊诊脉,也放心些。”
皓如殿同怡和殿素来并无交情,温敏本不愿多留,听到那句太医时又犹豫了。她心下清楚,安贵妃有意示好,其意不在她这个与废黜无异的妃子,而是为着拉拢晏泠音。她不怕得罪人,也不在意宫内的蜚语流言,但女儿和她不同。
晏泠音的婚事已非她自主,若是还要牵扯上宫内的争斗,日后嫁过去,只会过得更加艰难。
她松开晏泠音的手,足步轻移,站到了安贵妃身前。安贵妃还没反应过来,已觉手中一凉,被塞进了一只温润的黑玉手钏。
她不觉讶然:“妹妹这是……”
“安姊姊。”温敏嗓音柔,咬字也细,带了点南方水土才能养出来的和软。过去这种口音听在宫内妃嫔耳中,便是拿腔作调,绵里藏针,说不出的可厌可憎,但许是她近些年的处境实在凄凉,今日这几个字里,竟有些示弱求和的味道。
“泠儿的事无以为报。妹妹身上没什么东西,只这手钏常年戴着诵经,许也沾了些佛前的灵气。姊姊若不嫌弃,便收了它罢。妹妹定日夜为姊姊祝祷,愿姊姊福寿康宁,万事顺遂。”
黑玉以全黑为贵,这只手钏通体如墨,没有半丝杂质,一看便知是世上无双的珍品。安贵妃心中不觉暗喜。她听过宫中传言,知道黑质璞玉难遇,历来被誉为有母仪天下的贵气,她曾有心寻访数年而不得,谁想淑妃手中竟存了一只。
温敏倒也真的舍得,要拿它来还晏泠音的人情。
安贵妃说着客气,心下却有了思量。梁国风气看重祥瑞,放过谢家固然可惜,但这送上门来的吉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成色这么漂亮的黑玉手钏,便是崔太后也没拿到过。她离后位已然不远,接下来和崔氏抗衡,此物定能出大力。
无妨,她笑着挽住温敏的手臂,亲亲热热地引了她往殿中走。淑妃能为了女儿出怡和殿一次,便有办法让她出第二次。日子还长,谢家的事不急,大可慢慢筹划。
这天晚上有很好的月亮。晏泠音单手托腮,坐在窗前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跟着便散开了浅淡的檀香。
“……母妃。”晏泠音垂了眼,没有回头。
这些年,她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难过的时候总一个人闷着,受了伤也不言不语,藏着满腹心事,在人前还要笑着作出和顺的样子。
她当然有责任。因为种种原因,她冷落女儿太久了。久到晏泠音已习惯了不同她倾诉,而她们的相处,也只剩每日晚间一顿饭的辰光。
温敏走到晏泠音身后,握住她的手,指腹揉过她掌心的伤,轻声道:“疼吗?”
晏泠音抿着唇,摇了摇头。
她知道女儿的脾气,看着柔弱,狠起来却不惜对自己下手。宫中到处是咬人的狗,轻易便能将好好的人逼成凶戾的疯子。但杜慎却教了她霁月光风,教她弃绝阴诡,在泥泞和血污中挺直脊梁做人。
晏泠音难过,不是在自怜自伤,更不是要挟怨报复。腌臜事从来都不少见,她很清楚自己要走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她只是想老师了。
温敏见桌案上摆着一只瓷瓶,透出清凉的药气,便伸手拾起。她问晏泠音可曾上过药了,女儿仍是摇头,她便拉了椅子坐下,拨开木塞,倒了些膏药,轻柔地替她涂抹起来。
触到一处很深的血口时,晏泠音的手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温敏动作不停,只涂得更慢了些。
“母妃小时候好玩闹,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淘气的事可没少干。磕磕绊绊的,身上每日都要添些新伤。我自小便没见过爹娘,照料我、帮我处理伤口的,是师父和师兄。”
晏泠音还是头一回听她讲起这些事,不觉怔然。
“后来师兄学成,拜别师父走了。不久,师父也交托了门内之事,独自云游去了。只我还留在那里。谁能想到,当年最不守规矩的小师妹,最后却挑了门派的大梁。”
晏泠音迟疑道:“母妃……”
“我想着,若是我能让门派繁荣起来,也算对得起师父的恩养。将来师父和师兄回来,我也能告诉他们,我没辜负他们的期许。”
“可惜呀,”她的嗓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后来师父死了,师兄被仇家追杀,好容易才逃了回来。我当时已择定了继任的弟子,想等师兄养好了伤,就卸了担子,让他协理门派。我的性命是师父所救,功夫也是师父所传,既提得了三尺剑,便是天涯海角也要寻过去,报了弑师的仇。”
晏泠音屏了呼吸,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温敏冲她笑了笑,“战火烧了上来,师兄没能逃过,门派也没了。我狼狈出逃,却得知世事难料,仇家也已死于烽铎。我无家可回,亦无仇可寻,不过浑浑噩噩,苟且偷生罢了。”
晏泠音不觉心下酸涩。她记忆中的母妃总是浅笑温然,守礼得宜,像是从来都没什么欲求,不争亦不抢,这世上少有什么能牵动她的心绪。这几年里,宫人都说她们母女很像,外貌、性格,都带了点天山冷冽的雪意。仿似青山忽遇暴雪,一夜北风后,曾经鲜活的一切都被冻在了冰雪里,只留下触手生寒的旧日遗迹。
但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温敏比她的女儿冻得更久一点,那些苍郁的草木、奔涌的河流,都再也不会解冻、不会复苏了。
她的心已经彻底死掉。
晏泠音反握住母亲的手,两人静默相对,一时无言。良久,她忽然想到什么,待明白过来时,声音都发了颤。
“母妃既曾习武,为何……”
整个后宫都知道淑妃病弱,每日都要进些药补。
“身怀武艺怎能侍君?”温敏叹了口气,“泠儿,遇上你父皇,母妃不悔,但也希望,你莫要再走母妃的路。”
晏泠音的心狂跳起来。她这才知道为何温敏的身子总是这么虚弱,为何她看着越来越瘦,却连太医也说不出她生的是什么病。她的一切都已葬在了这阴冷的深宫里。
……值得吗?
晏泠音把嘴唇咬得很紧,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垂了眼,轻轻靠上了温敏的肩。母亲没有推开她。
柔软的、染着白檀香气的手抚上了她的发顶。
“泠儿,母妃当初生下你时,便望你一生顺遂。不求富贵,只求平安。谢家那个孩子,流言把他传得难听,可你要知道,他的父亲谢初原秉性刚直,守边境多年,从来不预朝事,不结党私。他和已故的征南将军崔少丹是结义兄弟,只为此才会对崔家另眼相看。但自从崔少丹战死,崔家已频现衰落之相,年轻一辈里人才凋落,余下的多是附势趋炎、蝇营狗苟之辈,早不是那个门第清华的大族了。谢初原若能看出这一点,也不会同意和崔氏联姻。”
晏泠音沉思片刻,轻声道:“可故友之恩,确实难忘。谢将军不像是不重情义之人。”
“你说得不错。”温敏的手在她的发上停留了一瞬,叹道,“若是他定要崔家姑娘入门,即便是你父皇,也未必能让他改变心意。但听闻他疼爱谢朗,此事唯一的变数,就在谢小将军身上。”
“母妃,”晏泠音听出了她的意思,试探道,“也希望泠儿去泾州吗?”
温敏移开目光,有半晌没有开口。
如此……晏泠音心下了然,无声苦笑。
“我曾见过谢小将军一面。五年前,泾州临邑的刺史白松言自缢身死,亲友皆惊惧离散,竟无一人肯为他收敛尸骨。谢小将军其时还未及弱冠,却单骑驰赴白家,为他操办后事,又千里迢迢独自南下,负柩归京。他行至京师时,老师曾候于京郊,泠儿恰好也在场,见老师同他说过半刻的话。”
温敏有些惊讶。
“泠儿不会为流言所误。谢小将军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非年深日久不能知晓。可是……”晏泠音咬了咬唇,“泾州离母妃……实在是太远了。”
她知道温敏会说什么。从温敏开始劝她去泾州时,晏泠音就已明白过来。远些好,远些才能避开无止尽的纷争。若留在宛京,谁知道晏懿会把她嫁给哪个权网中的臣子?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公主远嫁和亲的先例。届时,可不是五天五夜的车程能抵得了的。
而谢家毕竟手中有兵。朝争轻易不敢烧到他们身上。只要晏泠音能处理得当,顶住谢家那边的压力,进也好退也罢,后半生就此都有了倚仗。这是步险棋,或许晏懿也能看出来,因而才选中了晏泠音。
毕竟她的牵挂和软肋,都被囚禁在宛京城里。
温敏的叹息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母妃无力为你安排什么,只盼你记住,日后若嫁了谢朗,宛京的事就与你再无干系,不必回来,也不必记挂我这个母妃。”
晏泠音一时连呼吸都窒住了。她知道,泾州若有异动,宫内的淑妃便是网中的鱼,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悬在母亲头上的利刃。温敏的意思很清楚,要她在遇上抉择时,摒弃掉母女间的私情。
她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此时,她沉默半晌,轻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