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晏泠音身上热得厉害。
这有些像她七岁那年发的高烧,身子很重,头脑也昏沉沉的。唯一不同的,是她还觉得身上有点发痒。那种痒意不是被蚊虫叮咬后附在皮肤上的,它钻进了血液里,又沿着经络汩汩地流往全身。
她难耐地蜷缩起来,被汗浸过的布料黏在身上,温热潮湿。
朦朦胧胧间,她忽觉有什么柔软而微凉的东西抵在她的唇上,引着她放松了紧抿的唇,随后便有液体慢慢流进了她的口中。
晏泠音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向来有个习惯,即便在刚刚睡醒,神思倘恍之时,也会第一时间确认自己身处何地。这在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士里倒十分常见,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本能。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将她逼出了这种“本能”了。
身侧的手指微蜷了一下,随即便传来柔滑的触感。是冰蚕丝,且不同于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质地极好,在这盛暑的天气里能令人遍体生凉。这样贵重的丝衾,绝不可能出现在怡和殿。
晏泠音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仍然闭着眼,在一片黑暗里,其他感官便显得格外灵敏。她能听到屋外有女子低低交谈的声音,但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屋子里不热,许是放了冰盆,她身上的衣裳也已经换过了,干燥柔软。
屋中空寂,晏泠音轻嗅了一下,并未闻到半分香气。
即便是她那不喜熏香的母妃,也因为供佛的缘故,让怡和殿里外都浸透了檀香。就晏泠音所知,宫内唯一一座不熏任何香料的宫殿,是五皇子的母妃安在水所居的皓如殿。
安贵妃……昏迷前的记忆终于翻涌上来,晏泠音悚然一惊。她最后记得的,是那人将她抱起时手臂柔软的触感,以及她靠上去时鼻尖微苦的药气。
是他?
她起身的动静不大,却足以惊动站在窗边出神的男子。他转身望过来时,因为太过急切,碰倒了窗台上一只细颈的白玉瓶,被他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晏泠音能清楚看见,那人原本蹙紧的眉心忽而就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殿下醒了。”
屋内灯烛摇曳。昏朦的光线投照在他的脸上,反而能将那些柔和的线条描摹分明。这是她第一次见苏觅不戴面具的样子,即便此时处境尚不明朗,令人满心焦急,但晏泠音仍然怔了一瞬。
仿佛所有血色都被他眉心那点朱砂吸走了,苏觅的脸色苍白得近于病态。可就在那样如雪的荒芜中,生长出了极致的妖艳糜丽。
开在极寒山巅之上的琉璃叶也不过如此,光华流转,摄人心魄,同时却又极其脆弱,易碎得可怕。
晏泠音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词,是祸水。
史册上所载的“祸水”多为红颜,于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何谓“男色”。
难怪他总戴着面具,如果就这样走到街上,不出半条路便要被瓜果砸死了。
放在平时,晏泠音会更谨慎些,无论怎样都要等对方先开口,但今日她着实有些心慌意乱,劈头便是一句:“青荷在哪里?”
连称呼都省了。
苏觅却并未着恼,答得认真:“她受了轻伤,上过了药,御医说并无大碍。贵妃娘娘已送她回怡和殿了。”
晏泠音的手不觉攥紧,牵动到掌心的伤口,带起一阵细微的疼痛:“是贵妃娘娘救了她?”
苏觅顿了片刻,温声答道:“是。”
那种沉默里有些暧昧不明的情绪,待到晏泠音反应过来时,屋内的气氛已无端地怪异起来。像是为了掩饰她毫无来由的心虚,晏泠音的目光从苏觅脸上移开,转而望向那只差点被碰倒的玉瓶:“苏公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殿下不必如此。”苏觅的声音依旧轻柔,“都是臣应该做的。”
安贵妃肯出手,确实帮了她大忙,毕竟她是后宫中唯一能同崔氏抗衡的人。但晏泠音很清楚,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善心大发,只为了救一个弱势公主的奴婢,竟公然与太后为敌。在意识到自己身处皓如殿的时候,晏泠音已经做好了偿付代价的准备。
但是苏觅呢?
这个同她无亲无故,又毫无利益往来的人,究竟为什么帮她?
他又为什么会刚巧出现在那里?
晏泠音的头隐隐痛了起来。她想掀了衾被下床,却发觉双腿仍有些酸软,努力了几次都使唤不动。她这才想起自己中了药,且她直觉,那不是什么普通的迷药。
也是直至此时她才觉出些后怕,若非青荷替她挡在那里,今夜恐怕会成为她永远的噩梦。
她挣扎得太过明显,苏觅上前几步,似是想来扶她。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苏觅的眉头不觉皱起。他看了眼晏泠音,忽而疾走几步,隐到了屋内宽大的屏风后面。
他……在避嫌?
或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晏泠音的思绪还有些混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方,一个年轻男子竟然同她共处一室,确实是件难以想象的事。还未等她细想,屋门已被推开,宫人垂首退去一旁,给身后的主子让出了路。
安贵妃的个头很小,几乎隐在宫人的影子里,虽然走得急了些,仪态却依旧端庄,面色也相当平静。
“惠和,”她先在屋内扫视了一圈,这才让目光落到晏泠音身上,“感觉可还好?要不要唤太医来?”
这位娘娘有小女孩般娇滴滴的音色,但因为语气板正,语速又拿捏得不紧不慢,反倒显出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她长了一张不易显老的娃娃脸,兼之保养得宜,在这最不缺青春美貌的禁宫里,竟也稳稳地占了二十年的至高地。
即便在淑妃锋芒正盛之时,她也并未被打压下去。宫中私下里都传,至迟不过这几年,陛下就要把她晋为皇后了。
晏泠音不便行礼,只能在榻上欠身道:“一切都好,多谢安娘娘。今日之事,泠音无以为报。”
受了这样大的屈辱,这位年轻的公主竟还如此冷静,倒是让安贵妃多看了她两眼。宫内那些传闻并非毫无依据,看来,这一次她没选错人。
她虚抬了下手表明不必多礼,跟着便侧过头去看身后的一众宫人,淡声道:“公主醒了,身边也没人伺候,一个个地上哪儿躲懒去了?”
她这句话声音不高,但话音刚落,身后还站着的宫人已都跪了下去。屋里静得厉害,连声喘气都听不见。离安贵妃最近的宫女犹豫了片刻,低声道:“禀娘娘,原本是明钏守在这里,许是有什么事一时走开了。”
一时走开?晏泠音心念微动,又听到安贵妃不带波澜的声音:“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本宫。”同样是语气不重的一句,却让跪了一地的人齐齐打了个寒噤,方才答话的宫女更是脸色煞白,应了声“是”便紧抿着唇低下了头。
短短几句话,安贵妃治人用人的手段已可见一斑。晏懿择定她代理六宫,不是没有原因的。
晏泠音抬头时,正好撞上了安贵妃的目光,似乎正在不动声色地审视什么。她先一步垂下眼去,听见安贵妃叹道:“公主今日受惊了。事涉公主名节,且有关天家颜面,皓如殿上上下下不会漏出去半个字,还望公主莫要忧心。”
见她不提太后,只避重就轻地拈了这些话来讲,晏泠音便明白,这件事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崔家一时是扳不倒的,即便安贵妃有心,也只能徐徐图之。何况她说得对,事情若闹大了,于谁脸上都不会好看。她不在意所谓名节的那些蠢话,但谢家难免要借此大做文章。更重要的是,外面会怎么传她和江渊然?
江渊然……晏泠音有些不安。他当时已经入宫了吗?现在有没有平安地回去?
“泠音明白,”她暂时撇开烦扰的思绪,作出顺从的样子应道,“安娘娘费心了。”
安贵妃这次卖了个现成的人情,又意外抓到了太后的把柄,倒成了真正得利的渔翁。可渔翁似乎并未满足,跟着又开口问道:“本宫听闻,此事是因你的婚事而起?”
及至此时,安贵妃的嗓音里才有了些微的紧绷感。晏泠音不觉在心底笑了一声,也不知他谢朗究竟是何方神圣,前朝后宫,竟有这么多人想分一杯羹。
“是,父皇曾同泠音提过,有意于谢将军的小公子。”
说到“谢将军”的时候,她忽觉一道目光直直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不是安贵妃带着打量和探询的注视,它来自右侧的屏风后面,来自一个已屏息凝神许久没有动静的人。
她不能往屏风那里看,因而也不知苏觅现在是什么表情。
“谢小将军……”安贵妃慢慢重复了一遍,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怡和殿中那只白猫蹲在树下看鸟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睛。
“本宫先向你道声恭喜,谢小将军相貌堂堂,且年轻有为,确实是门好亲事。”她微微颔首,又用亲切的口吻道,“夜已深了,公主今日不妨就歇在皓如殿,本宫已着人知会了淑妃妹妹,免她挂心。”
晏泠音道过谢,跟着便依言躺下。安贵妃领着宫人出了门,又过了一阵,皓如殿已彻底安静下来。她仰面看着映在头顶的摇曳烛影,片刻后,听到了屏风后有脚步轻响。
“苏公子留步。”她低声唤住了那个已准备离开的人,“我还有事想要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