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雀
晏泠音跪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耳侧垂落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从旁边看过去,只能见到她鼻梁边落下的暗影和淡色的紧抿的唇。
苏觅看了很久。
他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一只白雀。因为毛色罕异被献入宫中,又被顺理成章地赐给了他那骄纵的王兄。苏自膺办酒宴时,会把它拎出来逗它唱歌,得意洋洋地展示给一众富家公子们看。他也看,有时跟着笑笑,附和一句真是天生的奇物。
他其实很喜欢那只鸟。
它很安静,总是敛着翅膀待在笼子里,用一双黑豆子般的眼睛看笼外的人,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它也很漂亮,有一身洁净的素色羽毛,在阳光下会泛着白玉似的润泽的光,只在尾巴尖上缀了一点豆大的红。它的喙也是鲜红的,偶尔啄一口水,又变得湿漉漉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揉一把。
苏自膺逗它时,它不跳不闹,只是带了点厌烦地看着它,实在受不住了便开口叫两声,引起一片哄笑。
它很累,苏觅看得出来。它和他一样。
后来那只白雀死了。它僵硬的尸体被扔在苏觅居住的殿外。那天下了阵雨,地上泥泞一片,它就躺在那摊泥水里,向来一丝不乱的羽毛上糊满了烂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苏觅蹲下身去将它拾起,抚了一下它睁得大大的眼睛。下一刻,他感觉有人停在了他的身前。
“你杀了它。”苏自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然用着那副得意洋洋的语气,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恶劣的笑,“我要告诉父王。”
许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苏自膺猛地后退一步,愤愤道:“下贱东西,留你在这里都是父王开恩,要我说,当初就该把你和那贱婢一起赶出宫去,眼不见为净……”
那张丑陋的脸忽然便离他很近,苏自膺竟又俯下身来,伸手想要摸他的脸颊,笑得邪狞:“只可惜这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怎么就生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若你是女子,王兄我……”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时,苏觅闭上了眼,将冷笑闷在喉中。
“苏公子。”忽然有人唤他。
他睁开眼时,眼底未褪的血色一闪而过。
“嗯。”苏觅温声应着,半阖了眼垂眸看向晏泠音。他扫过她眼尾那片可疑的红,目光最终落在她充血的唇上。方才还没有这么红的,她应该咬得很用力。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水汽,有几根粘在一起,但她忍得很好,连一道泪痕都没有。
“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以后若有机会,定当登门致谢。”
他确实想再约一个“以后”,但方才和晏泠音并肩闲谈了一阵,倒也把她想问、他能说的那些事都给谈完了。
说到底,还是怪阿承来得太晚,苏觅边含笑道“客气”,边转过目光,凉凉地瞥了阿承一眼。
那小子刚带人溜了一圈,正得意着,被他这一看,瞬间就僵住了。
晏泠音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偏头看了眼魏收,随后开口:“我的玉佩,不知可在公子身上。”
她把话说得委婉,没明着点破,苏觅便也跟着装傻。他先是一脸惊讶,随后便往阿承那边看去,皱起了眉:“阿承,你磨蹭这么久,原来是去偷了人家姑娘的玉佩?”
阿承被他问懵了,眨了两下眼,黑亮的瞳孔中满是真诚的不解。
他不动声色,继续痛心疾首地责问道:“怎么能偷姑娘家的东西呢?到底是我惯坏了你,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改一改性子。快去把玉佩还给人家,再好好赔个不是。”
阿承的神情看上去好像被暴打过。他见苏觅真作出了一副自责揪心样,全然没有帮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挪到晏泠音身前,俯身向她“赔罪”:“姑娘的玉佩雕得好看,小人爱收集这些,一时忘形,还望姑娘恕罪。”
晏泠音的目光从阿承弓着的脊背上扫过,又落回到他的身上。苏觅只觉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得格外久,看得也格外认真。
半晌她才道:“无事。”
那枚玉佩回到了她的腰间,苏觅不觉盯着看了一会儿。是上好的青玉,澄澈如雨过后的天色,一面平整光滑,另一面刻着一片花纹,和她马车檐角铃铛上的一模一样。
“姑娘可要随我回去?”
他伸手去怀中取那只烛台,却听见了晏泠音的声音:“不劳烦公子,我们就此别过。”
苏觅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了停,良久才温然笑道:“好。”
抬起头时,晏泠音已领着魏收走远了,只留给他一道孤瘦的背影。
出了菩提园,又走了一段路后,魏收才低声向晏泠音道:“姑娘,那个叫阿承的身手有些古怪,像是幽国人。”
晏泠音正在琢磨方才之事,闻言一怔:“幽国?”
“是,他所学驳杂,似乎非只一家,但其轻功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所授。若小人没有认错,那是独属于幽国王室的归云步。”
近百年前,幽成王苏世清创立逐风阁,网罗天下异士,举阁上下只听命于幽王。阁内有两道秘技,一曰拂雪,一曰归云,前者为剑法,后者为轻功,皆精妙无伦。但当今幽王即位时,逐风阁拒不事主,遭到极其惨烈的屠戮,自那之后便没了声息。
难道那个阿承,竟是出身于逐风阁?
晏泠音忽然记起,苏是幽国的国姓。
“魏大哥,还要劳烦你去查一查,今日这位苏公子和他那位侍从,究竟是什么来历。”
魏收点头道:“便是姑娘不说,小人也会去查的。逐风阁消隐已久,却突然出现在我大梁的京城,确实有些奇怪。”
晏泠音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还要查吕绍回京前的形迹,及其在京中常去之地。不日青荷会有家信给你,介时,务必转呈大理寺江少卿。他那里若有话,也需让青荷告知我。”
魏收应了声是。他本想和晏泠音提一句那个苏公子的可疑之处,转头看见晏泠音揉着额角,便改了口担忧道:“姑娘可是乏了?前头可以叫车,到了车上,姑娘将就着歇一歇吧。”
她确实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上了车后便阖眼靠在了厢壁上。或许是近来缺眠,今日又经历了不少事,随着马车的颠簸,她竟短暂地睡了一觉,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她穿着厚袄,戴了压到眉毛的绒帽,应当是个冬天。
她见到了杜慎。
“先生。”她俯下身向杜慎行礼,恭恭敬敬地,“学生做错了事,请先生责罚。”
天冷得厉害,东云台滴水成冰。她余光瞥见屋檐下挂了一溜冰棱,在阳光下映照出五色的光。檐角上挂了个铃铛,被风吹得左右轻晃,叮铃作响。
江渊然就站在那铃铛下,背对她靠着廊柱。他在等她。
“殿下错在何处?”
杜慎前几日染了风寒,如今尚未痊愈。他说上几个字便要咳两声,嗓音却依旧严厉,听在耳中很有些威慑力。廊柱旁的人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再过不久宫门便要落锁了。江渊然还留在此地,也不知道今晚还赶不赶得及出宫。
回过神来,晏泠音垂了头应道:“学生不该给皇兄添乱,惹他生气,还说再也不来东云台了。”
她尽力让语气显得沉痛,却仍透出些压抑不住的欢悦。她那位皇兄对杜慎相当无礼,屡屡出言轻慢,台内诸生亦有不喜他的,只碍了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但她不怕。
曾有一段时间,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爱养猫便养,想入学读书便读,只要是她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给她。她之所以没被养出骄纵跋扈的性子来,还得归功于东云台那几年,归功于杜慎。
“五皇子毕竟是殿下的兄长,若让陛下知道兄妹不睦……”
杜慎训她时,晏泠音悄悄抬眼去看江渊然。他站得板正,看起来比那廊柱还直,正极其认真地研究院内那光秃秃的杏树。她有心想让他先走,别误了归家的时辰,奈何他总不往这里看,急得她出了半身汗。
杜慎终于停了训诫,却并不是因为说完了,他微皱了眉往廊下看去,问道:“什么声音?”
屋内安静下来,檐角那只铃铛便格外引人注意,正好一阵风绕过檐廊,让它叮铃响个不停。
杜慎跟着便看到了铃铛下的江渊然,眉头皱得更紧了。
晏泠音心道不好,正要说些什么,江渊然却感知到了杜慎的目光,自己走了过来。他站到晏泠音身侧行了个礼,这才开口道:“是学生挂上去的。”
她立刻反驳:“是我挂的!”
倒真是她挂的,连铃铛上的花纹也是她刻的,江渊然不过帮她扶了把椅子。但现在他却朝着杜慎俯下身去,诚恳道:“学生一时贪玩,忘了此处是宫禁重地,还请先生责罚。”
杜慎看看他,时而又转过目光来看晏泠音,好半晌都没说话。那种目光里隐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落在江渊然身上时便格外明显。
他最后叹了一声,伸手将江渊然扶起。
“殿下听得进你的话,你更该劝着她些。她在这高台之上,一言一行都被旁人看着,出不得半点差错。”
就在她的身边,她感觉江渊然的肩膀颤了一下。
此后的梦境便有些模糊,画面也断断续续,似乎是她答应了向皇兄认错,又和江渊然辞了杜慎,一同出了东云台往宫门走。那不是她回怡和殿的路,但她日日这么绕一趟,早已成了习惯。
临到宫门时,江渊然见她有些郁郁,便同她说了句什么,她听着就笑了起来,却没有立刻答他。
他说的是什么?
晏泠音的头隐隐作痛。她努力回想着,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伴随着吱嘎一声刺耳的噪声,她只觉身子颠了一下,江渊然的脸便伴了那冬日的寒气,雾一样地散开了。
“姑娘,到宫门外了。”魏收隔了车帘轻声唤她。
她坐了片刻,伸手按了按额角,揭帘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