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书
秘书阁常年少人造访,晏泠音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下意识瞥了一眼身后的江渊然。她已经习惯了此地的清冷,但他显然没想到皇家密阁会岑寂至此,望着飞扬的尘灰皱起了眉。
三年前她初来此处时,同样觉得诧异。
“这边。”她出声提醒,先他一步往左侧大殿走去。那里摆了她平日校书所伏的桌案,纸砚笔墨都理得整整齐齐。她从桌边绕过时,顺手取了烛台,擦了火折将其点亮。
“回兄要的是何书?”
她微侧了身穿行在高大书架之间,边走边留神替江渊然照路。旧纸页的香气萦绕在身旁,江渊然的声音也低低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南疆志,卷廿九。”
南疆是梁人对南部那块蛮荒之地的称呼。十数年前它尚被叫作南国,自今上亲征将其平定后,便改名叫了南疆。它算不上富庶,人口也不多,只是地域着实辽阔,且风土人情皆与北方相异,因而不少梁人都对它感兴趣。晏泠音的太祖便曾着人前往南疆采风,编写了这部堪称详实的南疆志。
南疆志一共三十卷,她记得每一卷的内容,江渊然要的是灵征志。对寻常书志而言,灵征不过是将各地谣谶、祥瑞收集起来,再将种种异象归到当今君主身上,称颂一句实乃今上之德,但南疆的灵征志却是个例外。
“这一卷,”她停了脚步,“阁中有缺。”
秘书阁号称藏天下书卷,除了未上交朝廷的私人手稿外,无一遗漏。南疆志又是天子亲自下令编写的,按理来说,不可能不备在阁中。
她回头时,看到了江渊然凝重的面色。
“为何会缺?”
“回兄可还记得承观九年的水厄?”
大梁的国都最初并不是宛京。数年前国中生乱,她的父皇晏懿在平定暴乱后,下令将国都东迁。与粮草金银一同运往宛京的,还有原本藏于西京的浩浩书卷。只是未曾想到,运书册的船只行至白水河时触了礁。那日偏巧天降大雨,河水暴涨,满船所载之物皆覆于水中,无一本被打捞上来,也无一人生还。
当时在那艘船上的,还有晏懿的长子,晏泠音的长兄晏瞻。
“殿下是说,那卷书在水厄中佚亡?”江渊然的眉头皱得更紧,“可余下二十九卷皆在,这不合常理。”
哪有将同一部书分开来运输的道理?
“我也不解,但那似乎是唯一可能的答案。”晏泠音回想了一会儿,“据我所知,近年来唯一一场书厄便是白水河,此后秘书阁落成,这里的书出入皆登记在簿,三年来我一一核验过,确实未见廿九卷南疆志。”她抬眼看向江渊然,“不知回兄为何想要这一卷?”
“因为……”江渊然顿了顿,眸中的迟疑一闪而过,“臣听闻,那一卷中记载了南疆的偶术。”
晏泠音很轻地眨了下眼。
大梁历代君主皆不喜巫蛊,晏懿尤其如此。他在位的十数年间下了极其严苛的禁巫令,被牵连进去的术师和普通百姓何止百千。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桩案子关涉到巫术中的偶术,就发生在三年前的东云台。
“回兄是从何处听闻?”
江渊然看了她片刻,缓缓开口:“殿下是怀疑,有人想要误导臣?”
烛蜡的光轻颤了一下。晏泠音的眸中映着跃动的烛火,他的身影就在那丛烛火中燃烧着。
“这部书在宫外流传极少,所以……”
“臣虽未读过南疆志,但也在其他书中见过些许引文,知道廿九卷所载为何,与旁人无关。”
他何等聪敏,又何等会猜她的心思。晏泠音心中有些发酸。以江渊然的性格,即便真的有人明里暗里地提点过什么,即便他明白无误地知道面前是个陷阱,他还是会去的。
旁人都说他经历了东云台一狱后性情大变,从温润君子变得冷若冰霜,但总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比如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劲。
“其实不必翻什么志书。”
江渊然明显怔了一下。但晏泠音说得很快,没给他追问的机会。
“毕竟上面的记载也未必完全。回兄或许不知,我学过偶术。”
阁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江渊然猛地睁大了眼。晏泠音只是安静地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愕然慢慢变成了惊疑,随后便是难掩的痛意。
“不可!”他决然道,“殿下不该……”
“不该被牵扯进来?”晏泠音反问他,“江大人已经闯了禁阁了,如今才开始后怕?”
“不是这样,”江渊然急道,“臣原本不知道殿下……”
除了偶术的发源地南疆,大梁其他地方的术师都被杀尽了。他知道当今陛下对术师下手有多狠。书册一事尚有办法遮掩,但如果晏泠音的身份暴露,即便她是皇女,也绝不可能活下来。
“晚了,”晏泠音轻声但坚决地开口,“已经知道了。怎么,回兄要告发我吗?”
明明是句玩笑话,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殿下这是何苦……”
他忽觉自己的小指被勾住了。晏泠音冲他扬起唇角,又晃了晃两人勾在一处的手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回兄不往外说,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现在该告诉我了吧?”她松了手,举高烛台在他面前晃了晃,“到底是什么案子,怎么就牵扯上了偶术,牵扯上了……老师?”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她语中的笑意淡了下去,听得他呼吸一滞。
“是吕绍。”他狠了狠心,终于不再回避,低声道,“殿下或许记得,他也是老师的学生,捱过了三年前的大狱,又在一年前入了大理寺。几日前臣听到些风声,说他用偶术谋害妻子,现已被大理寺拘押。”
“听到?”晏泠音留意到这个词,“这个案子,原本并不是回兄在管?”
“他是臣的直系下属,按律臣当避嫌。”
“那为何……”
话刚问出一半便停了,在晏泠音明白过来的那一瞬,有幽幽冷意攀上了她的脊骨。
因为没有其他人敢接东云台的案子。
茶楼临街的二层雅座,雕着重瓣莲花的窗扇半开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靠在窗边,屈了食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馆内咿咿呀呀唱着戏文,他却似并没在听,目光始终落在窗下熙来攘往的街上,像在等着什么人。
他偏过头时,日光斜打在他被面具掩住的脸上,顺着高挺的鼻梁一路滑下,淹在鼻影那片暗色里。
“城南的栀子可开了?”
侍立在侧的阿承被他问得一愣,不大肯定地应了一声:“许是开了,如今正是时候。”
“好。”他轻点了下头,“走之前绕路去一趟城南,我要折两枝带上。”
他声音柔和,兼之说得不紧不慢,很容易便给人以温和可亲之感。此时在这飘着茶酒香的楼阁上,在这初夏醺然的暖风里,他沐浴在淡金色的日光中,唇角含笑朝阿承看过来,实在是一幅极美的静好图景。
如果他的眼中没有那么重的恹色,如果他的唇不是那样病态的苍白……就更好了。
阿承顿了顿才应了句“是”。他跟着他家公子久了,直觉公子今日心情不好,但从表面上看,偏偏又不见丝毫端倪。
“离出城还有些时辰,公子要不先休息片刻?”阿承犹豫半刻,还是小心地开了口,“近来多事,公子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无妨。”浅淡的笑仍挂在他的嘴角,但他已不再看向阿承,转眼又望向了窗外,“我在这等着就好。”
话至此已不好再劝。阿承走近几步,给他把桌上的茶盏续满。天已热了,茶楼早早地备上了凉茶,但他倒的这壶还是温的。掌柜的已认得了他们,不论冬夏,给他家公子上的都是热茶。
即便如此,那人也只端茶喝了一口,就掩袖闷咳了起来。
“我这记性,公子今日的药……”阿承慌忙去掏腰间的黑金符袋,“也到了该换药的日子了,等公子忙完这阵,还得抽空去看看季大夫……公子?”
他递去的瓷瓶未有人接,尴尬地悬在半空。阿承顺着那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街道的西头驶来了一辆马车,小而旧,混在人流车流中本来毫不起眼。但车檐的一角挂了只铃铛,倒是做工精巧,他眼睛尖,还能看到上面细密繁复的花纹。
等的人来了。阿承精神一振,转头去看他家公子。可那人非但没有急着起身,甚至连原本挂在唇边的笑也淡褪下去,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为何往那边去了呢。”
阿承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迟疑道:“那个方向,似乎是去灰瓦巷?”
灰瓦巷是京中贫民的聚居地,偶尔也有没什么积蓄的小官把家安在那里。或许是那一块风水不好,近年来搬的搬,死的死,如今已不剩几户人家了。
但阿承还记得一户。确切地说,他不久前还陪他家公子去过那户人家。
难道……
“今日有谁入过宫?”
男子的声音是忽然凉下来的。尾音依旧微微上扬,好像带了点笑,听在耳中却无半分欣悦,只觉寒气从生。阿承连忙道:“我这就去查。”
他家公子却静了半刻,开口道:“不必了。”
他从倚着的窗台边直起身来,艳红的袖摆无声地拂过桌案,最终垂落于身侧,像一朵开而复凋的花:“去灰瓦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