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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化的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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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代机械文明工业社会里面,谁都容易感觉到生活的紧张干枯和单调;因此而更感觉到厌倦烦闷和不安。有的是情感的刺激,无的是情感的安慰。刺激多了,不是神经麻木,就是情感的横溃,甚至于由厌倦而悲观。在平时如此,在战时为尤甚。

    知识的训练要紧,生产的方式要紧,工作的效率要紧,但是感情的调剂至少也同样的要紧。一张一弛的道理,不祇是适用于调弓,而且适用于人生。人生的弛是必需的,但是这“弛”不是等于放纵,不是等于懒惰。要求“道德的假期”是无补而且有害于人类心灵的。让我们把眼光转移到文化的修养上去罢!

    麻木横溃和悲观固然要不得,但是做人到粗俗犷悍鄙吝僿野的境地,也是十分的可厌。若是祇讲物质文明的享受,而无精神文化的修养,结果一定到粗俗犷悍鄙吝僿野的境地。

    有几位西洋的文化哲学家,常是给文化(culture)与文明(civilization)两个名词,以不同的涵义,至少他们把这两个名词的著重点看得不同。德国人所谓文化(kultur)的涵义,固带日耳曼文化特殊的彩色,但是他们看得“文化”与“文明”的分际,似乎格外明显。他们用这两个名词的时候,于不言而喻之中,总觉得文明是偏重物质的、外界的,而文化是精神的、内心的。一个民族尽管没有许多物质文明的发明和享用,但是他却有优美文化的表现和享受。人们能在不知不觉里,流露他持身处世的德性,超凡越俗的领会,美丽和谐的心灵,这一切都是民族文化和个人浸淫在自己民族文化里的结果。纵然他没有飞机旅行,没有电梯代步,没有抽水马桶使用,但是我们能不尊重他吗?能说他没有文化吗?

    更具体一点说罢。找一个非洲的卜絮曼(bushman)族的人来,把他放上飞机他一样能旅行,拖上电梯他一样有代步,拉到新式的厕所里他一样能使用抽水马桶,若是教会他如何揿那简单机纽的话。但是把他请到欧洲的大美术馆里看拉飞耳(raphael)的名画,他就要觉得反不如他们山洞里的马面牛头;到著名的音乐院听贝多芬(beethoven)的音乐,他就要觉得反不如他们赛神跳舞时的木钲战鼓;到图书馆里看莎士比亚的名著,他更要觉得不如他们祭司的神符鬼箓。可见文明的结果是容易享受的,而文化的结晶是难于领略的。

    若是“文化”这个名词是译西文culture这个字的话,我认为不但非常满意,而且格外优越。中国先哲对于人生的教育和社会的文化,是认为要文质并重的。“质胜文则野”是孔子的名言。必须要“文质彬彬”,然后能成为“君子”。这个“文”字有很博大的意义,包括丰富的生活方式在内,决不是“文绉绉”的“文章之士”所可窃为己有的。“化”字的意义尤妙。圣哲固须达到“大而化之”的境界,就是普通的人也可以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见文化是弥漫浸淫在整个民族之内的,更非一个特殊阶级的人所可假借。文化是民族心灵的结晶,文化也是民族精神方面的慈母。要提高民族道德,非提高民族文化不可。道德虽然可以说是文化的一部分,但是他却是硬性的、直径的部份,文化的全部是含煦覆育,如春阳一般,温暖到每个人内心的。

    我们要每个人都能注重到文化的修养,从而扩大到整个民族文化的修养。这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能进行个人文化的修养?

    当然学问是修养的要素。中国古话说:“学问深时意气平”,正是学问能影响修养的一种表白。当然经验是修养必经的过程,不经过种种的磨炼和波折,那能陶镕出人生真正的修养?然而我现在著重的不是这显然的真理,祇是大家常常忽略的部份──情感,也可以说是由情感影响到心灵的部份。

    要陶冶情感,莫过于美的教育,所以我从这方面提出三件特别有关美育的文化来讲。

    且让我先谈文学的修养。文学不仅是说理的,而且是抒情的;不仅是知识的凝合,而且是愿望的表现;不仅是个性的暴露,而且是悲欢的同感;不仅是通情达意的语言,而且是珠圆玉润的美术。文学不仅可作发扬情绪的烈焰,而且可作洗涤心灵的净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祇不过是昔圣对于一部份文学的赞美。文学是要提高人生“趣味”(taste)的;具有修养的文学家,有些事决不肯干;他却不是持道学家的态度而不去干,乃是因其属于低级兴趣而不屑干。所以真正的文学修养可以提高行为标准。最好的文学家是他人想说而说不出的话,他能说得恰到好处;他人表现不出情绪,他能表现得尽情惬意,使人家难得到其他的方式表现。没有经过退守南京,展转入川的人,不能体会到灶少陵“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北)斗望京华”两句诗的妙处。许多受难同胞有过家破人亡痛苦的,读到白香山“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的句子,也一定感觉到这种痛苦的经验,不祇是我们现代的人才有的。战争时代的烦闷,若是得到古人与我们心心相印,俱有同感,也就因此舒畅多了。祇是创造文学困难,欣赏文学也不容易。遇到好的文学作品,必须口诵心维,到口中念念有词的境界,才能心领神会。孔子说:“依于仁,游于艺,”这游字最妙。所以对于优美的文艺作品,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深入进去,和鱼在水里一样,悠哉游哉,才能真正有领悟。现在的青年日日处于甚嚣尘上,苟能得到一点文学的修养,一定可以消除烦闷的。学社会科学的人应当以文学培养心灵,学自然和应用科学的人尤其应当如此。天天弄计算、弄构造,而无优美文学作精神上的调剂,必致情感干枯,脑筋迟钝,性情暴躁而不自觉。文学的甘泉,是能为你的心灵,培养新的萌芽的。

    进而讲到音乐的修养。音乐不仅是娱耳的,音乐是心里发出来的一种特殊语,有节奏有旋律的语言,和谐而美丽的语言。是他联贯许多感觉、概念、意境,而以有波动的音节发出来的。雍门琴引说:“须坐听吾琴之所言,”正是这个微妙的道理。中国从前礼乐并称,因为礼与乐是联起来的。后来礼乐分家,所以礼沦为干燥的仪式。本来是活泼泼有节奏的动作规律,后来变为死板板无生命的赞礼单子。原来文学与音乐也是合在一起的,所以上古的人可以抚琴而歌。到宋朝饮井水处都可以歌柳屯田词;豪放的名士可用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姜白石的“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是更柔性的了。乃自南宋以后,诗词与音乐又分了家,这实在是文学上一大损失,也是民族的文化修养上一大损失。文学的流行不普遍,正在于此。譬如哥德在德国文学上和一般国民文化上的影响大极了;但是请问现在的德国人之中,有几个读过哥德全集或是他重要的作品?然而哥德的诗,山边海曲,田舍渔庄里都有人唱,这正是因为他谱成了音乐的缘故。中国音乐祇有旋律(melody)而无和声(harmony),因此感觉单调。所以祇有川戏中满台打锣鼓的人来“帮腔”,而不能有男女高低音配合得很和谐的“四部合奏”。前几十年西洋音乐,是经过日本转手──不高明的手──递过中国来的,所谱的大都是简单的靡靡之音。抗战以来,国人的音乐兴趣转浓,从事音乐的人也转多,是一件可欣慰的现象。但是一般还是粗糙简单,不免截头去尾的模仿。有意的高亢,时或闻之;而浑成曲折的乐章,很少听见。其中还有以“小放牛”一类的小调之音,谱为抗战歌曲,听了令人神经麻痹。现在中国的音乐教育,正可因为大家音乐兴趣转浓而提高、而普及、而改变作风,但是这不是短期内勉强可以做到的事。我们只是存这种希望,要向这条路上走。我希望将来从音乐的节奏与和谐,达到民族精神和行动上的节奏与和谐。

    再进而讨论绘事艺术的修养。雕塑和音乐一样,在中国并不发达,但是画却达到了非常之高的成就。这正是因为中国画与中国文学不曾分家。画家的修养与文学家的修养大致相同。中国的画家也大都是文学家。中国向不重视匠画。这分别苏东坡论吴道子王维画诗,说得最清楚:“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樊笼。吾观二子俱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摩诘固然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作家,吴道子也是一位画中杰出的天才,东坡犹于其间有所轩轾,这种好尚的风气,也就可想而见了。画不祇是表现自然,而且表现心灵;不仅是表现现实,而且表现意境。若是画祇是自然和现实的复写,那有照像就够了,何必要画。但是名画可以百看不厌,而照像则一望就了,正是因为画上的自然和现实是透过心灵而从意境里流露出来的。东坡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正是此意。“此谓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所以这两句诗,断不是现在犷悍的时髦画家,那些画美人说不像于是改成锺馗,说锺馗也不像又可改成怪石的画家,所能假借的。画家不但要有精妙的技巧,而且要有高尚的修养。姜白石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同时读画的人,也要有这种修养,才真能心领神会,与画家的心灵融成一片。所以欧阳修说:“萧条淡泊之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之趣,简远之心难形。”中国名画之难于为一般人所了解,亦由于此。苟能深入,则在尘嚣溷热之中,未始不是一服清凉散。恽南田论山水画说:“出入风雨,舒卷苍翠,模崖范壑,曲折中机。惟有成风之技,乃致冥通之奇。可以悦泽神风,陶铸性器。”真是很精辟独到的话。

    当然文化的修养,不祇这三方面,凡是可以使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有关修养。如祭遵雅歌投壶,谢安石在临阵时还下围棋,都是他们增进修养的方式。祇是这三方面的修养,最容易陶冶性灵,调剂情感。

    中国文化是最注重修养的。读书的人固要有“书卷气”;就是将官也以“儒将”最能使人敬服,否则祇是勇将、战将,不过偏裨之才。在这扰攘偏狭,倾轧排挤的人群中,能有大雅君子,抱著恢旷的襟怀,汪汪若千顷之波,澄之不清,挠之不浊,”岂不可以赞佩?在这争名夺利,庸俗鄙俚的场合里,能有人如仲长子昌所说,“清如水碧。洁如霜雪,轻世贱俗,独立高步”之人,岂不可以廉顽立懦?

    现在中国文化方面,有一个绝大的危机,就是高尚的中国文化,渐渐的少人了解,而优美的西洋文化同时又不能吸收。纵然学会了西洋一点应用的技术,或是享用物质文明的习惯,但是对于西洋文化在人性上表现的精微美丽之处,丝毫没有得到。中国文学的修养尚且没有,何况西洋文学的修养。向他奏舒伯尔特(schubert)叔班(chopin)或华格纳(wagner)的乐谱,自然无动于中,若一闻黑人的“爵士”音乐(jazz music),便两脚发痒。到外国美术馆去,古画中恐怕祇有鲁奔斯(rubens)所画的肥胖裸体女人或者能邀赏鉴,至于邓纳尔(turner)的落照,戈罗(corot)的深林,便觉无味了;何况倪云林的枯木竹石,沈石田的漠漠云山呢?纵然也有一部分在都市里的大腹贾和留学生冒充风雅,家里挂一两张吴昌硕或王一亭的画,以为是必要的陈设,以夸耀于同类的外国人,殊不知外国人之中,也有懂得比他更多的。于是趋时图利的画家,竟以犷悍为有力,以乱抹为传神,于是已达高峰的中国绘画美术,也就有江河日下之势了。这实在是很伤心的事!

    我们不能不接受机械文明,我们更不能抹煞工业社会,祇是我们的灵魂也要文化的慈母去抚摸他、安慰他。我们可以使物质供我们享用,我们的性灵却不可以像机械一般的轮转。至于粗俗、犷悍、鄙吝、僿野的恶影响,我们更应当涤荡无遗。

    我们要倡导强者哲学和主人道德的话,更应当辅之以文化的修养。我们不要忘记,在夹谷会场里剑佩锵锵的圣人,同时也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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