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换房间
“霍先生,你可是说在那个时候,大荣从二层楼回到三层,进入他的房里去吗?”
霍桑缓缓地摇摇头:“我没有特殊的意思,只问你有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他顿一顿:“你既然提起大荣,大荣是住在你对面的房间里的。要是他开门关门,你也可能听到?”
纪璋咬一咬嘴唇,说:“是的,不过他特别小心,开门关门也不一定会有声音。”
霍桑点点头:“是的,大荣昨夜里什么时候睡的?你可知道?”
纪璋说:“我不知道。我进房时,他还没有回来。他每夜里总在外边,难得在半夜前回家。昨夜里他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
霍桑又沉默地思索着什么。汪银林插一句:
“这一点容易查明。仆人们总有人知道。”
霍桑又继续问道:“你说第一个发现凶案的是老许。他给你叫醒以后,从后园里到前面正屋,有没有看见任何人?”
纪璋答道:“没有————他没有说起。我也没有问他。他只说他奔上阳台阶沿时,屋子前的两扇玻璃门有一扇开着。”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喔,这玻璃门本来是每夜里关上的?”
纪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曾问他。”
一个新的线索又被发现了。这门的开闭也是这案中的一个要点。现在无意中给纪璋提了出来,自然不能不引起霍桑的注意。不但如此,孟飞也提出了一个新的线索。
他说:“我和解署长已经看过那玻璃门。玻璃门上装着弹簧舌吐露着。还有,我们从后园门进来时,那老头儿就告诉我。他们发案以后,看见这后园门也虚掩着。后园门上的弹簧锁也和前玻璃门上的一个样子。”
两扇门的问题从内线转到了外线,这自然不能不使霍桑格外注意。汪银林的反应也很显著。他搓搓手,眼珠运动不定。因为单从内线上看,案情已经相当复杂;再加上外线,前途自然更遥远了。他当时就要问孟飞,霍桑又阻止他。他表示这些问题直接查问,比间接查问更有益处。所以他把其他问句作一个结束,让孟飞完成他的经过的报告。
孟飞的话也不多。他和解署长问过俐俐之后重新又到顾太太房里去。那妇人还睡着。解署长认为用不着马上惊动伊,就一同下楼来,这时候大荣和他的父亲已经走了。解署长向老许金生吩咐了几句,又让孟飞在屋子里监视一切,他自己就回总局里去,报告局长。
以后的过程是汪银林接续的。他说顾声扬和大荣的确去见过局长。局长又听到了解署长的报告之后,觉得案情相当复杂,就派人找银林商量,结果就从霍桑寓里把他叫回去。
进一步的步骤是由银林主张,叫岑纪璋暂时回到三楼去,我们准备和俐俐谈一谈。霍桑建议与其叫俐俐到楼上来,还不如我们亲自到三层楼伊的卧室中去,同时可以实地查勘一下。
上楼时,岑纪璋在前面引导,我们三个人鱼贯地踏着棕制的地毡,点点的上升。孟飞留在楼下等检察官。纪璋说要去看看顾太太,故而并不直接上三楼去。他在二楼的甬道中站住,回身指一指东边第一个门口,低声说一声“顾太太”。这房门闭着,里面也寂静无声。纪璋并不就进去,却前进几步,走到第二扇门口,伸手在关着的门上轻轻叩两下。他分明不待我们的要求,自动地给我们介绍。汪银林不阻止他,像默许这行动。霍桑也没有异议。
那房门里面有些声音。纪璋旋一旋门钮,就推进去,他的头同时伸展到门口里去:
“二小姐,警察局的汪科长要跟你谈几句话。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霍桑先生,另一位是他的朋友包朗先生,著作家。”他的头退出来。“我在你妈的房里。”
介绍特别周到,末了再加一句像是在鼓励伊,支撑伊,或许还有其他的用意。说一句老实话,这位少年医生虽有我们的老朋友竭力保证,他的言语态度却给我一种不容易窥测的印象。
他退回来站在顾太太的房门前等着看我们三个人走进俐俐的房间。
这房的面积比楼下的一间更阔大,家具都是立体形,富丽眩人眼目,朝东有四扇窗,都张着舶来品的彩色绸帘,光线和空气因此差些。一个瘦小身材,年龄在二十以内的女子,站立在离房间两三尺的一个红木衣架的旁边,静穆地注视着我们。
伊有个瓜子脸,一双比较大的眼睛,眼珠是淡棕色,睫毛浓而长,瞧人时有一种天真的稚气。伊的头发分披在额后,眉毛近乎稀薄,倒是天然的,鼻子笔直,嘴唇薄而小,缺乏樱红的色泽,脸色白嫩而带些病态,当然,那并不是白玉霜之类的成绩。伊身上穿一件有黑点的乳白色绸衬衫,绸质有闪光,像是人造丝之类,我可叫不出它的名目。伊的足上是肉色细麻纱袜,和白帆布镶蓝边的本地鞋。就身材论,可算得苗条多姿,可是苗条得近乎弱不胜衣。
我得用什么形容伊呢?美吗?当然,不过论美的条件,只适合古典型的病态美。若使用现时代的一个健康新女性的尺度来衡量,那距离及格程度差得远呢。
汪银林仍凭着负责者的姿态,首先和这少女招呼。伊的语声低而滞,但是颇悦耳。伊用鞠躬的礼节向我们致意,又指一指两边乳白花绒的沙发,请霍桑和我坐,另外从一只白石面的小圆案旁边移开两只直背的藤垫椅子,作为汪银林和伊自己的座位。汪银林把金线军帽放在圆桌上,首先坐下来。
他先开口说:“顾小姐,我们知道昨夜里你姐姐给人谋害了,你自己也受了袭击。这是件不幸的事。现在我们要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遍,也许能给我们一些线索,查明这件事的凶手。”
少女点点头,接着把一只手抬起来,让手中拿着的一块白手帕掩在伊的朱血的嘴唇上。伊的眼睛直视着银林,又移过来瞧瞧霍桑和我。
伊说:“汪科长,我说不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岑医生跟一位侦探先生,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我不曾有见什么人,因为这房间里是完全黑暗的。”
汪银林说:“是的,这个我们已经知道。我想你不妨从头说起。你昨夜里什么时候上床睡的?”
俐俐答道:“我睡的很早。因为昨天天太闷,我头昏,夜里只吃了半碗粥,就回房里去睡。”伊又直瞧着对方。“汪科长,我本来是睡在楼下的————”
汪银林忙点点头,接口道:“是,这一点我们本来要问你。你怎么会换到楼上来?”
“我不是自己要换。扬州人叫我搬上来。”
“扬州人?就是那扬州阿招?”
“是,烧饭的。”
“怎么一回事?你说得明白些。”
伊又凝视着银林,伊的眼眶中有些水汪汪:
“我睡下去,不多一会儿,就睡着。扬州人来叫醒我,从床上把我拉起来————”
汪银林举起一枚手指:“把你从床上拖起来?伊一直进去的?你没有锁门?”
“楼下房门上的锁坏了,我是一直不锁的。所以扬州人开门进去,我不觉得。”
“唔!”汪银林应了一声,斜目向霍桑瞧一瞧,似暗示这一点也值得注意。
俐俐说下去:“扬州人叫我赶紧爬起来,睡到楼上姐姐房间里来。我有些奇怪,还以为伊跟我开玩笑。伊说:“真的,听哪,大小姐已经下楼来哩。”我听一听,真的,楼梯上有脚步声————是高跟皮鞋的声音。除了妈,这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穿高跟鞋。我还轻轻问一句,为什么缘故姐姐要跟我换房间,扬州人不高兴地轻轻声回答我。“回头你自己问伊吧!我刚才已经吃了一个巴掌!”伊说完了,赶紧把我床上的被单枕头和席子卷起来,将伊从楼上带下去的一条细篾席铺好在床上,又把一条绸夹被和枕头铺好。这时候姐姐已经走进房。我马上退去,到这二楼的房里来睡。”
“你到底有没有问明白你姐姐为什么和你换房间?”
伊摇摇头,伊的嘴角上显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哭不出的苦笑:
“我怎么敢问?不过姐姐自己说过一句:‘楼上太热,我睡不着。你去吧,东西等明天搬。’我答应了一声,就拿着衣服和席单被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