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两粒泥点
孙仲和住的松柏里是在海关路的中段。那第三弄内共有五宅两上两下的新式市房。孙仲和独家住了一宅。从石库门进去,便见铺石板的天井中停着黑漆光亮的包车,车轮上还涂着污泥。那时有一个六十左右白发盈头的男仆接应我们。霍桑说明了来意,回说主人已经回来,此刻正在楼上。霍桑就取出一张名片,叫那老仆上去通报。我们就在客堂中等待。
客堂里的器物都是红木的,磨刻很细致,式样也古旧,都不是近年的出品。正中挂一幅五尺的山水堂幅,和两壁的屏条字画,都是若干年前的名家手笔。我看对联的上款写着柳汀,时间已是三十年前。但那屋子是新造的,玻璃的长窗,广漆的地板,又有新近抹过,满目都呈着新气,不过椅桌面上都蒙着灰尘。客堂的左向有一扇西式广漆的门,直通厢房。这时那门关着,瞧不见厢房中的内容,但见厢房的朝东窗上,露着淡黄色镂花外国纱的窗帘,非常考究,便可想见里面的陈设,必和客堂中古色古香的不同。等了一会儿,我有些不耐,正怕他拒绝不见,忽见那老仆已走下楼来。
他说道:“请等一等,少爷就下来哩。”
霍桑带着笑容道:“费心,费心。但这里有些风,你能不能开了这厢房门,让我们到里面去坐坐?”
那老仆沉着的脸上丝毫没有笑容,并且静默少言,果似有一种处处戒备的神气。
霍桑见他犹豫,急忙道:“我们是你主人的好朋友。你尽管开门。”
老仆向霍桑的脸上瞅了一眼,仍不答话,似乎他主人早已和他说明。我们实在不是他的朋友。可是他踌躇了一下,仍转到里面去开门。
我们一走进厢房,才知是一个书室。书桌、螺旋椅、茶几、椅子、书橱、沙发等物,都是簇新的西式,木料也都是舶来品的柚木。书桌上供着一只银质花瓶形的电灯,盖着粉红绸的流苏罩;一个白石的裸体女像,显然是意大利雕刻品;又有一只玻璃罩的玲珑的彩色小瓷钟,都是重价的东西。一面壁上挂着几幅金框的女像油画和一张时装女子的全身肖照;靠壁放着一只青丝绒的温软的睡椅,上面铺着三个彩缎绣花的坐垫————一个紫,一个天蓝,一个黑色。睡椅一角的一个黑缎绣金的垫子底下,似乎压覆着一条深青色的毛绒围巾,因为只露出些围巾的排须。睡椅对面排着几只镂刻的椅几,几上放着一只电话机。还有一口玻璃门的有名无实的书橱,因为橱中只放着许多药瓶酒瓶之类,书本却寥寥无几。
我们俩的目光正忙着向四周瞧察,我忽听到脚步声音从客堂里踱进来。
那人身体短小,额骨小而且狭,面颊瘦削苍白,却厚厚地涂着雪花霜一类的东西。鼻梁上架着一副咖啡色玻璃的眼镜,把他的眼光遮住了。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唇角却做轻鄙状的垂落。当门两只牙齿是金套的,作用显然是在装饰。他的左手小指上有一只小粒钻戒,身上穿一件淡灰铁机细花棉的银鼠皮袍,配着赤金的纽子,足上雪白的丝袜,却拖着一双白缎蓝花的拖鞋。他的乌油油的长发本来是向后梳的,这时却有些蓬乱,似乎他正在楼上休息。他走进门来,站住了向我们俩微微弯了弯腰。我们也忙回身答礼。因着大家走近了,一阵浓郁的香气直扑我的鼻孔。
他先开口道:“哪一位是霍先生?”他的声音柔和清脆而有音乐意味,竟像是少年女子一般。
霍桑走前一步,应道:“鄙人便是。孙先生不认识我了吗?我在赛马场里见过你好几次了啊。”
孙仲和忽摇摇头说:“你误会了吧?我是从来不到赛马场里去的。”
僵!霍桑第一句虚冒就碰壁,第一个爆仗就不响,这一次拜访会有好结果吗?幸而霍桑的应变艺术是有独特的素养。他耸一耸肩,笑一笑,连忙改口。
他说:“唉,不错,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在光明电影院里见过你几次。那时你还同着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孙仲和的脸上略略泛出一丝浅红,接着又摇头答道:“我记不得有这样的事,你别乱搭山头。”
这第二句虚冒已有些效果,孙仲和嘴虽不认,但他的脸色已表示出不自然。他的衣服装饰尽管富丽华贵,但模样儿似乎带几分流氓气味。薄一芝说他是一个急色儿的无赖,在我服中已不能说他是凭空捏造。这时他勉强请我们坐下。我们就在那他所坐的睡椅对面的抽木椅子上坐下来。他自己就坐在那个洒金的黑缎垫上。
孙仲和问道:“霍先生,我听说你是当侦探的。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公事?”
霍桑答道:“不,不是公事,我们只是友谊的造访。”
“唔?那不敢当。我想总有什么事情吧?要不然,也许请也请不到。对不起,请你快说明白。我还有事,我的舅舅于企年律师正在等我。”
“事情是有一件的,不过小得很。我们有一个朋友忽然失踪了,特地来问一声。”
孙仲和似乎微微一怔,顺着霍桑的口气,问道:“失踪了?”接着他又改口道,“唉,你的朋友是谁?怎么来问我?”
霍桑道:“伊姓朱,名叫仰竹。我知道孙先生也是伊的朋友。是不是?”
我坐在旁边,敛神观察他的颜色。他听了这句,神色上仍很镇定,但他的头渐渐地沉下去,目光似在欣赏他足上的那双白缎蓝花的拖鞋。
他摇头道:“你别挖空。我不认识伊。”
霍桑含笑道:“唉,贵人多忘事,也怪不得你记性太坏了!朱仰竹是当西医的,你怎么说不认识?”
孙仲和忽把咖啡色的眼镜移高了些,眼珠转了几转,做醒悟状道:“喔,我记起来了。不错,伊曾到这里来看过两次病。但你说是我的好朋友,叫我哪里想得起来?”
霍桑仍带着笑容道:“这个‘好’字,也许是我措词失当。但我若说伊是你的朋友中的一个,你总不能否认吧?”
孙仲和沉下了脸,摇头道:“不!对不起,伊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只叫伊来看病,况且也不是看我的病。我和伊毫无交情。”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牵,把他的呢帽搁在左膝上,不即答话。我暗忖这个人的口齿当真很老辣,竟一口回绝,使人无从再说。
孙仲和反问道:“霍先生,你说朱医生失踪了?几时不见的?”
霍桑道:“就在昨天夜里。伊是被人请去出诊的,直到今天午膳时分还不回来。”
孙仲和缓缓答道:“这倒奇怪。但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你们怎么会问到这里来?”
霍桑瞧着他道:“据我们所知,伊是被一个姓‘孙’,或是姓‘沈’的请出去的。孙先生既然是伊的老主顾,故而来问一声。你昨夜可曾请过伊?”
孙仲和仍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我从前请伊,本是给苡珠————我的老婆————看病的。苡珠在一礼拜前已回了娘家,此刻这屋子里没有女人,用不着请女医生。”
“那么在这最近几天中,你可曾见过朱医生?”
“也没有。我早已说过,我只请伊给苡珠诊病。我跟朱医生毫无交谊,即使在路上碰见,也不会点头招呼。”
“那么我们只能另行探访了。对不起,冒昧得很。”他像要立起来,仰一仰身子,又坐下了。“还有一句话,府上现在有几个仆人?”
“唔,有三人,都是男仆。”仲和先站起来预备送客。
“府上竟一个女仆都没有?”
“有一个的。但在一礼拜前,伊已跟着苡珠往菜市街我的岳母洪家里去了。”
霍桑答应了一声,作势要立起来的样子,眼光却仍垂注在地板上面。他的呢帽本放在他的膝盖上,这时他的两足一动,那顶灰色呢帽便滚落在睡椅旁边的地板上。幸亏那地板是广漆的,并且新近洗抹,丝毫没有灰尘。霍桑偻着身子,左手将呢帽拾起来,右手在那睡椅一角玄缎垫下面的毛绒围巾的排须上面指了一指。因着孙仲和立了起来,那围巾的排须又显露了。
他带笑说:“这条围巾想是尊夫人的吧?”
孙仲和回头向睡椅上一瞧,忙着应道:“是。正是。”
霍桑又鞠了一躬,便和我一同辞别出来。孙仲和拖着拖鞋,只送到弄堂的长窗门口,便点一点头,退进书房里去。我和霍桑走出了大门,忽见那先前给我们通报的老仆陆全正提着一只铅皮畚箕进门。
霍桑乘机搭讪道:“喂,你可知道你们的女主人几时回来?”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他垂着头准备进门去。
霍桑又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少爷的女朋友大概不少吧?”
陆全道:“我也不知道。”他说完,便低倒了头,匆匆和霍桑擦肩而过,一直进门去。
霍桑也不阻拦,目送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好一个忠心的老管家!”
我说:“这白发老头儿真能守口如瓶。你要从他的嘴里探听消息,大概不可能吧?”
霍桑道:“不,我并不想探消息,我只要证实他是否本来有寡言的脾气,或是他故意回避。此刻我的疑团已经解决了。”
“我看你先前的观察没有错。他像是故意回避。他的状态有些诡秘,很像是和他的主人通同的。是不是?”
“是。我也相信如此。”
我们出了松柏里,走上马路。天虽还没黑透,路上的路灯都已亮了。霍桑在海关路的转角旁边立定了。
他道:“包朗,我们要分路哩。你先回去打个电话给汪银林,叫他立刻把薄一芝放掉,好让他去料理朱仰竹的丧事,又免得叫无辜的人受冤。他若使不相信,薄一芝所负的嫌疑可由我负责。”
我惊异地问道:“你已经确信薄一芝没有罪?”
“是。我仍保持我先前的想法。”
“那么犯罪的是谁?”
霍桑不答,忽而斜目向右侧里瞧瞧。有一个穿黑衣的妇人正从我们的身旁经过,霍桑似有所顾忌。我等那妇人走远了,才继续发问。
我又问:“你可是疑心犯罪的就是孙仲和?”
霍桑只向我点了点头,似乎仍顾忌路人,怕漏了风声。
我把声音放低一些,又问道:“你确信是他?”
霍桑低声道:“是,确信是他。”
“有没有根据?”
“有。我已经知道,昨夜夜半朱仰竹曾到过他的书房里去!”
“喔?这样准确?”
“是,我相信我的观察力究竟还没有衰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通知银林,立刻把他捉住?”
“这还不能鲁莽。有一个重要的疑点,先得加以证明。现在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调查一下。”
满腹的疑团控制了我,使我没法按捺。我拉住他不放。
我问道:“霍桑,慢。你去调查什么?”
霍桑皱着眉头,似乎不愿说明。他的眼珠闪一闪,忽附耳反问我道:“你可曾见孙家客堂和书房里的地板是新近抹拭的吗?这是值得注意的。”
“唔?有什么意思?”
“把客堂中椅桌面上的薄薄的灰尘作对比,可见这不像是仆人们勤于洒扫的明证,却像是因着地板上留过什么痕迹,故而特地抹去,以防给人瞧见。你说是不是?”
“唔,是的。你想抹去的是什么痕迹?”
霍桑自顾自说:“但是书室中的睡椅底下还有一种痕迹没有完全抹去。包朗,你可曾注意?”
我瞠目道:“没有。那是什么?”
霍桑又低声道:“那是两粒圆点,各有黄豆般大,两点的距离约有四寸左右。我当时也瞧不清楚,所以故意把呢帽抛落下,俯身下去,才看见那是两点新鲜的泥渍。”
“两点泥渍?”我仍莫名其妙。
霍桑作简语道:“是。现在我要调查的,就是这两点泥点。回头见,别的话再谈。”
语声未了霍桑已急匆匆地返身向东走去。我再没法留阻,只得一个人先回爱文路寓所。到达以后。我就依照霍桑的话,打电话通知汪银林。汪银林恰巧正要找我说话。
他先向我说:“包先生,我正要报告你们,这案子又进一步了。”
我微微一怔。他莫非也已疑到了那个孙仲和,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
我问道:“进步得怎样?”
汪银林道:“薄一芝已经有了口供。他承认今天早晨他发见凶案以后,曾去看过沈咏秋。他又承认昨夜十点半钟从他家里出来以后,果真雇了车子往大通路桃源里去过,但他还不肯承认昨夜里见过朱仰竹。”
我听他仍旧困住在那条老路上,忙止住他道:“银林兄,别多说了。你快把薄一芝释放了吧。”
汪银林惊异道:“什么?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怎能轻易放掉?”
我答道:“这一层我本来也和你同感,觉得薄一芝确有可疑。但霍桑已深信薄一芝没有罪,不能再冤枉他。你尽管把他释放,一切可由他负责。”
汪银林静默了一下,才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妨遵命。但霍先生可是另外查出了凶手?”
我应道:“正是。据霍桑的意思,犯罪的人就是海关路松柏里十五号的孙仲和。此刻他正在那里调查一种证据,不久就可以请你去拘捕哩。”
汪银林急切地问道:“那么这里面的情形怎样?你给我说一说行不行?”
我答道:“这件事我也不知底细。你不如到这里来问霍桑自己。他大概就要回来的。”
汪银林答应了,就把电话挂断。我也就静坐着等他。
六点钟打过了。深秋的天气日晷很短。残阳的余光既已没落,苍茫的暮色伸展到每一个角落,整个大地便逐渐归于沉黑。夜风又开始活动,气候也越发寒凛。我坐在电灯光下,吸着纸烟,又开始分析起这件案子来。
这案子在开场的时候,那薄一芝和沈咏秋二人本来都很有可疑。霍桑虽一度困惑,却始终保持他的想法,疑心那第三个孙仲和。现在他既已发表了肯定的意见,显见他已得到了实在的证据;否则,断不会如此冒昧。我观察孙仲和的状貌态度,确有几分“少爷流氓”的模样,但若说他就是行凶的人,我还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霍桑所得到的要证究竟有几种。他所要证实的两粒泥点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留在睡椅底下?它和凶案有什么关系?我的默想依旧没有结果。直到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到前门开动,有人走进来。我以为是汪银林来了,抬头一瞧,进来的却是霍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