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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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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比与琵琶到户外把晾在篱笆上的干净绷带收进来。两人值夜班,现在天色仍亮。白昼长了,气候也暖了。木槿花丛下虫声唧唧,大朵红花漫不经心地围住了她们。四号病人靠着砖墙,吃光一个罐头,女孩子沿着篱笆收绷带,他连头也不抬。一见是个男孩子走过,马上慢吞吞跟在后面,跟到楼房的另一边。病人里只有四号还能走动。他的个子高,微有些伛偻,白色粗布病院制服,短袖,在手肘上往外凸。还有几个人跟他一样,高瘦,短发,五官端正,比较认得他是因为他常在附近。琵琶见过他帮其他病人拿水,帮这张床的人捎东西到那张床。高耸着肩膀的烟鬼颓废像在他倒显得傲慢,因为他的身量。睡衣与拖鞋让他看起来有气无力,不过也许只是广东人的通病。

    他似乎是部署在医院里。旧病房套房的前门就在转角,现在是莫医生住着。她听见他们说话,几句就没了。说不定是上了台阶进屋去了。

    突然男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冇!冇!冇呀!”

    没有?

    “冇!”广东人吼叫化子的声口。又说了几句,后来一想像说的是“五块钱也没有,”也不知是“一块钱也没有。”只听见空罐头掼在地上的声音,滚在沥青路上,终于歇住了,夏日黄昏异样的黄光,标签上的黄色凤梨片也异样地清晰鲜亮。她看着比比,笑了起来。

    “他疯了。”比比说,“就是他偷的剪刀。趁医生忙着隔壁床,从车上摸走了。”

    “凤梨不是偷的吧,不然也不会在这吃?”

    “宝拉在城里看见他买叉烧。他每天都上城去帮别的病人买东西。穿那件病院制服,一里外都看得见。”

    “病人还买叉烧!”

    “我不懂的是怎么不让他出院。”

    “他们都是莫医生的饭票,你自己说的。”

    “宝拉说要留神护士房里的东西,弯盆,搪磁缸,我们自己的东西。别把毛衣乱搁。”

    她们进了病房,四号也刚拖着脚从最靠近他的病床的法式落地窗穿过,舒服地躺下来,一只腿架着另一只腿。天气暖了,法式落地窗整天开着。灯火管制,玻璃漆成深蓝色。有人拿指甲刮出图案,白色的线条,小小的人伸长棍子一样的胳膊腿。琵琶想衬着墨黑的夜,盈耳的热带夏日声响,敞开的蓝色玻璃窗上的人真像恶鬼。像从前下咒用的纸人。谁画的?早就有了只是她一向没注意?病人躺在床上够不着落地窗,难道又是四号?

    天气热,坏疽的气味更浓,布帘一样挂在床边。他的左右邻床默默受苦,他们也不是来这里享福的,也不急着回家。现在一天能吃上两顿饭并不容易。午夜时分琵琶去热牛奶,杂工把法式落地窗都关上了。病房像大统舱。肮脏的军毯的味道格外地反胃,弥漫了整个病房。冬天的味道冷冽冽的,凝结成一团,不是到处弥漫。走过长蚀烂症的病人,她总是憋住气。蜡黄的脸歪在枕头上,浓密的黑眉毛往下吊,像个小丑,眼睛半闭着,嘴巴略敞,做梦似的笑。他老叫个不停,仿佛在甜蜜的喟然唤着某个女人,既是母亲又是情人,却铁石心肠,总也不来:

    “姑娘啊!姑娘啊!”

    他喊他的,没人再留意了。反正他什么也不要。

    琵琶才进厨房就看见有人,是个印度人。她猜就是比比提过的杜达,同维伦妮嘉与查理在同一个伤兵站的。他拿自己的炒锅在煎薄饼,从大汽油罐里舀了点表面有颗粒的油出来,抹在锅里,汽油罐的漏斗还在。

    她拿了铜锅,刷洗过再倒牛奶。不明白牛奶怎么会这么久才热。火已经开得最大了。她钉着火看,竟还是看清了杜达的长相,真漂亮,侧影挺拔,发线低,眼眉睫毛浓而密,烟熏的肤色衬得一双绿眼非常淡。他是大人,不再是男孩子。她因为比比习惯了印度人,可是比比在中国长大又在英国学校念书,并不是典型的印度人。放学后回宿舍她总经过印度人的营房。透过铁丝网篱笆能看见洗好的衣服挂在棕色营房窗上晾干,有时看见一个印度兵在床上打盹,双手枕在头下。扩音器扬起电台的印度音乐。整个山坡杜鹃花不是盛开怒放就是簌簌落个不停,像濛濛的红雨,而异样的一扭一扭的音乐震响了空荡的山峦。可是最让她困惑的也同日本人一样。印度人与日本人都沉迷过去。中国人方自漫长的梦中清醒,觉得怅然若失,口干舌燥,印度人似乎仍深陷在某个漫无边际的噩梦的苦痛里,手脚抽搐,在睡梦中奔逃。

    她把两眼钉着蓝色莲花似的煤气火焰上的黄铜锅,等着第一批泡沫在牛奶的白边上出现。等得太久,旁边又是陌生人,越发地难堪。她一眼也不看他,只偷眼看他怎么抛甩薄饼,而他竟笑了,嘲弄地张开双臂走过来,使她既震惊又气愤。她往后退,闪身躲避,淡淡笑着,以免显得傻气。他还是逼近。她后退,侧跨一步,无奈跳起了笨拙的舞蹈,感觉像受困的呆子,就像走路的时候闪到一边去让人,对方也闪向一边,两人都移到同一边,还是挡住了去路。

    “我不是要吻你。”他说,仿佛就没关系了。

    他的外形更偏向西方的亚洲人,笑起来像不怀好意。在她腮颊上抹了一把。琵琶躲开,却听见牛奶沸滚,只得再回来。被他捉住了。

    “其实你很漂亮。”

    他的意思是久看了才觉得她漂亮,可是她太忙着挣脱,不及细想。他的胳膊就像铁环箍住了她,呢外套飘出微微的霉味,想不出是什么气味,最像的是比比的睡袋味,因为他们同是印度人。他俯下头,拿鼻子磨蹭她的脸颊。用力一推,她挣脱了,侧身往炉上靠。他赶忙攫住她一只手,怕她跌在火上,而她抓起黄铜锅,把手烫得慌。他向后退,提防她把一锅热牛奶泼他身上,但她只是拿起滴答的锅子,快步出去了。

    经过一长列的病床带起一阵骚动,烧煳的牛奶的烘烤味连死人都叫得醒。她厚起脸皮坚定地向前走,绕过白色布帘,进了小办公室。比比坐在灯下看书。琵琶觉得仿佛去了一个钟头。她将牛奶倒出来,只够一杯。

    “我喝过了。”

    “我明天也就喝冷的。”

    “对,冷的味道比较好。”

    “天气也跟夏天差不多了。”

    琵琶带着书坐下,让雷一样响的快乐笼罩住头脑。心涨得要爆裂了,像捧着一杯甜滋滋的饮料,拿着根汤匙徐徐搅动,越搅越稠。在他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即使她不记得比比说过的话,印度男孩子都回家娶家里给选的女孩子。她觉得真正的爱是没有出路的,不会有婚姻,不会有一生一世的扶持,一无所求,甚至不求陪伴。此时此刻,她暂时与人生疏离,两个人都暂时活在自己的体系之外。她从不认为活在哪个体系下。其实就连这里这些情况下,体系仍在。多半的女孩子回避男孩子,男孩子也不来打扰。这时代的中国人什么也不信,只信新婚之夜新娘必须是完璧。绕着这个信条的惯例仍旧屹立不摇。

    外头有脚步声。有个人绕过了布帘。是杜达。琵琶自顾低头看书,却感觉到他的目光。

    “嗨。”比比道。

    “嗨。”他把汽油罐搁在桌上。

    比比站起来,“什么东西?”

    “我还剩了点油。”

    “你要拿它做什么?”

    “也许可以给你们用。”

    “汽油?”

    “不是,是椰子油。”

    “喔。我还纳罕你到哪弄汽油呢。你怎么不留着自己用?”

    “这是剩的,还有一点面粉。”

    “咦,”比比笑道,“你自己不留着?”

    “我没有用。”他伸手去拉她的脖链,“这是什么?玉?”

    “不不,不是玉,我不知道,什么石头吧。”她的回答只是忸怩的抗声,仿佛粗割的绿珠子是她的辫子,被他揪在手里。一只手悬在空中,保护喉咙似的,却带笑把头往后躲,半闭着眼睛。

    “什么东西?不会是化学的吧?”他好奇地说,仍俯身看着在把玩的珠子。

    “不,不,是半宝石,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看着倒像玉。”

    “不,不是玉。我不知道是什么,石英之类的吧。”她的声音沙哑悲哀。所有障碍已随着断壁颓垣倾圮,她却还得力阻他。

    他松手,珠子叮叮轻响,然后走了出去,转头挥了挥手,却不看琵琶。

    “这些东西要怎么办?”比比说。

    “不知道。你会弄?”

    “我们可以做饼干。去问莉拉有没有锡箔纸还是烤盘。”

    “还是你自己去吧,免得拿错了。”

    “她知道。喔,顺便问她要糖。”

    “不犯着今天晚上就做,太晚了。”

    “晚上最好,人少。”

    比比总是要她跑腿。黑漆漆的她不想出去,好像杜达还等在外头。可是他怎么能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出去?况且他还在生她的气。

    她关上了前门,打开手电筒照台阶。心里一慌,发现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手电筒打开随又关上。她依稀看出有人进进出出,一辆黑黝黝的卡车停在侧门口。准是日本军车,只有军队弄得到汽油,却又觉得送进耳朵的只言片语说的是英文。等她和莉拉一块回来,军车仍在。

    “他们在做什么?”她把心里的纳罕说了出来。

    莉拉一扯她一只胳膊,低声道:“把灯关掉。”

    两人摸黑上了前门台阶。原来是日本人。半夜三更来干吗?搬什么上卡车?脑中掠过了大屠杀,搬运尸体。时明时灭的手电筒给移动的阴影挡住了。偶尔有人打鼻孔里哼一声还是轻喊一声,提点挑夫方向。她还是觉得是海峡殖民地的英语口音。难不成还有学生帮忙?

    到了厨房里她方问道:“这么晚了他们来做什么?”

    “别说话,我们不应该知道。”莉拉嗫嚅着和面。

    “怎么?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莉拉且自先张望了四下一遍,“是那些男生。把东西弄出去卖。”

    “什么东西?”

    “米呀,罐头,有什么卖什么。”

    “莫医生知道?”

    “不然卡车是哪弄来的?”

    琵琶默然了一会,又好气又好笑,“我都不知道。”

    “可别说出去,跟我们不相干。”

    “说得是。反正是日军的东西。”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不知道。也许吧,没听见有人说什么。”

    莉拉弯腰点燃烤炉,辫子垂在丰满的胸部边。跃出的火焰将她有如希罗雕像的脸照得红艳艳的。她也是印度人,琵琶却一点也不觉得她神秘,可能她是基督徒的原故。主要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她是马来亚来的,琵琶相信她说过是哪里,不愿再问一次。杜达也是马来人?这两人都说海峡殖民地英语,可是琵琶相信印度人也是同样的语音。说不定马来亚的英语是从印度那里传过来的。

    莉拉关上烤炉,两人安顿下来等。

    “不知道会烤出什么来。”莉拉谦虚地说着,“以前没做过。”

    “你用过椰子油?”

    “没有,没用过。”

    “我还以为是炖汤用的。”

    “说不定不能吃。”

    “不要紧。倒是你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我就怕烤出来不知道成了什么。比比呢?她不来?”

    “她说一会就过来。”

    “可惜她不在,说不定她知道怎么做。”

    两个马来男孩子进来把剩饭炒了,明天带去上班。站在炉前的一身西装,无动于衷地做炒饭。另一个戴着玳瑁框眼镜,拿着饭盒等着。烤炉渐渐飘散出香气,他们一点好奇的样子也没有。男孩子已过了男女同宿舍的兴奋期,新鲜感逐渐没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就跟查理与维伦妮嘉一样。其他人分成了几个小团体,不与别人来往。身无长物,没有女朋友,也不能靠走私捞钱。卡车轰隆隆开走,寂静的厨房听得分外清楚。戴眼镜的男生以福建话咕哝了两句,另一个笑得像菩萨,使力将饭压平,翻锅,一派专家的架式。琵琶觉得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烤饼干的气味香浓,弥漫了整个小厨房,像无线电唱得很大声。仍是没有人作声。莉拉抱臂靠着水槽,谁也不看。半夜三点在厨房里,旁边的人隐然怀着敌意,琵琶只觉异样,像是梦里。

    莉拉等到男生走了方检查烤炉。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真该带着钟。”

    “要不要我去办公室拿?”

    “算了。比比什么时候过来?”

    “她可能觉得应该有人在外头看着。”

    “真希望她在,我以前没做过。”

    她刚取出饼干,比比也进来了。

    “你跑哪去了?”莉拉道,“一块也不留给你。”

    “十一号死了。”比比道。

    “谁?生蚀烂症的?”莉拉道。

    “是他。”

    “他不总是老样子么!叫个不停。”

    “是啊,刚刚死的。”

    “要不要去帮忙?”莉拉低声道。

    “不用,都完了。”比比冷然嗫嚅道。

    琵琶想不出能说什么。比比一定忙着照料。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吧?”莉拉道。

    “都完了,他们都收拾走了。”

    莉拉看着她,眼神焦虑。“床单呢?”她低声道。

    “都拿走了。”

    有一会谁也不作声。公鸡啼了。琵琶感觉一阵空洞的疼痛,仿佛哪里没塞住,风吹了过去。怅然之外还是有解脱感,庆幸都完了,而她正好错过。

    “喔,你烤了饼干。”比比道。

    “小心,还烫着。”莉拉道。

    “好吃。”比比大声咀嚼着。

    “味道真好。”琵琶嗫嚅道。

    饼干又热又脆,虽然带点肥皂味。厨房里不看见晨曦,但听得见公鸡在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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