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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先生有个叔叔,生着非常厉害的肺病。杀猪的时候他也耸着肩袖着手在旁边笑嘻嘻站着看。他已经失去了嗓音,但也啾啾唧唧地批评着,说“这只猪只有前身肥。”他们这一房和闵先生这边是分炊的,虽住在一所房子里,也不大有什么来往,楼上的走廊用一层板壁在中间隔断了。夜深人静,我常常可以听见他的咳嗽————奇异的没有嗓子的咳嗽,空空的,狭狭的,就像是断断续续的风吹到一个有裂罅的小竹管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已经有鬼气了。有时候我也看见他在楼梯脚下洗脸,一只脸盆放在一张酱红的有抽屉的桌子上。有一天,一只母鸡四顾无人,竟飞到桌上来,哒哒哒啄着那粉紫脸盆上的小白花,它还当是一粒粒的米。我看了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刹那好像是在生与死的边缘上。

    闵先生的母亲就只他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要他在家里过了年再走。过了年,又没有轿子可乘,轿夫们要休息到年初五。在乡下过年,没什么别的玩的,就是赌。闵先生郎舅每天上三十里外的周村去打牌九,常常一连好几天不回家,回来也昏天黑地的,就睡了。我想催他们走也没有机会。闵先生自己也觉得心虚,越发躲着我。我真着急,我简直想回上海去了————至少我有能力单独到杭州,从杭州到上海。

    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

    我的房间里,脸盆架子底下搁着一坛酱油。阴天,酱油的气味格外浓烈,早晨弯着腰在那上面洗脸,总疑心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窗户正对着山。大开着窗子,天色淡白,棕绿的山岗上一株株的树,白色的纤瘦的树根今天看得特别清楚,一个个都像是要走下来,走到人家房间里来。阴天,户外是太寂寞。

    对门有一座白粉墙的大房子,许多穷苦的人家在里面聚族而居。时常有人上山打了柴回来,挑着一担柴走进中门。带着绿叶子的树柴,蓬蓬松松极大的两捆,有两个人高,像个怪鸟展开两翅栖在他肩上。他必须偏着身子,试探了半天方才走得进去。

    大家从早到晚只忙得一个吃。每天,那白房子喷出白色的炊烟的时候,那就是它“真个销魂”的时候了。在中午与傍晚,漫山遍野的小白房子都冒烟了,从壁上挖的一个小方洞里。真有点像“生魂出窍,” “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有时候,在潮湿的空气里,炊烟久久不散,那微带辛辣的清香,真是太迷人的。

    对门一个匠人在院子里工作,把青竹竿剖成两半,削出薄片来。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从屋里拖出两只完工的篾篓,他坐在那里,对着两个篾篓吸旱烟,欣赏自己的作品。篾篓用青色与白色的篾片编成青与白的大方格。他们就晓得方格子,穿衣服也是小方格,大方格,像田畦一样。

    他把长条的竹片穿到篓里去做一个柄。做做,热起来了,脱下棉袄来,堆在个椅子上。顺手拿起一件小孩的紫红棉袍,也把它挂在椅背上,爱抚地。

    有人肩上担着几丈长的许多竹竿从山上来,走进门,把竹竿掀在地上,豁朗朗一声巨响。这编篮子的只顾编他的,并不抬头。他女人抱着孩子出来了,坐在走廊上补缀他卸下的棉袄。两人都迎着太阳坐在地下,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他女人年纪不上二十,披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方圆面盘,低蹙的额角,白腻的脸,猩红的嘴唇。男人相貌也不错,高个子,只是他剃光的头上略有几个疮疤。

    晒着太阳,女人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色的肉。抓了一会,她疑心是男人的衣服上有虱子,又把他那件棉袄摊开来看看,然后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缝补。

    男人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进去,提起了柄试试。很结实。走过的人无不停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

    女人端了三碗菜出来,放在露天的板桌上。男人自己盛了饭,倒了一茶盅酒,向小孩叫道:“喂,好来吃饭了!”小孩还不会说话,女人抱着他坐下来吃饭,他不时地把小脸凑到她的饭碗跟前,“唔,唔,唔,”地,扭来扭去不肯安份。男人第一筷先夹了些菜送到小孩口里。两只菜碗里都是黧黑的,似是咸菜,还有一碗淡色的不知是鱼是肉,像是新年里剩下来的。男人吃了便把骨头吐在地下,女人只有趁他去盛饭的时候迅速地连拣了几筷。一只狗钻到男人椅子底下。一根蓬松的尾巴。在他的臀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一个嫂嫂模样的人走过来,特地探过头来看明白了他们吃的是什么菜。然后一声不言语,走了。

    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伛偻着抽旱烟。

    始终不说话。看着他们,真也叫人无话可说。

    意想不到地,他们的屋顶上却有一些奇特的装饰品。乌鳞细瓦的尽头拦着三级白粉矮墙,不知为什么;每一级上面还搭着个小屋顶,玲珑得像玉器。每一级粉墙上绘着一幅小小的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琴囊宝剑,一幅长方的,画着兰花。都是些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像天堂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六角形,风吹雨打,看不清楚了,轻淡极了,如同天边的微月。

    人家画山,从来不把山上那许多树都画上去,因为太臃肿,破坏了山的轮廓,尤其是山顶矗立着的小鸡毛帚似的一棵棵的树。可是从窗户里就近看山,那根本就没有轮廓可言了。晴天的早上,对过的屋瓦上淡淡的霜正在溶化,屋顶上压着一大块山,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细成一线,细到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像一朵淡金的浮萍,涌现于山阴。这是画里没有的。

    山顶的曲线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这里有一点亮光,不能确定是灯还是星。真要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上,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晴了这些时,今天暖和过份了,也许要下雨了。有一棵树,树梢仿佛在冒烟,其实是一群蜢虫在那里团团转地飞。

    元旦那天天气也非常好,只是冷得厉害。我早上爬起来,还当是夜里下了雪,污浊的玻璃窗映着阳光,模模糊糊的,雪白的一片。

    下午我因为头痛,一个人出去走走。走出这村庄口上的一座蓬门,就看见亮堂堂的溪水。溪边石级的最下层,有一个妇人一个女孩蹲在那里捣衣洗菜。妇人拿起棒槌来打衣裳,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我怎么着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回声。总好像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里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绿水里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飘带。两只白鹅整个地就像杂志上习见的题花或是书签上的装璜。我不感到兴趣。

    冬季水浅,小河的中央杂乱地露出一大堆一大堆的灰色小石块。这不过使我想起上海修马路的情形。

    再过去一段路,有窄窄的一条一条的麦田。我是问过了才知道是麦,才看见的时候还当是“一畦春韭绿”的韭菜呢。短短的一丛丛,绿草似的,种在红泥地上。忽然之间,太阳隐了去了,绿草叶上少了那一点闪光,马上就没有眼神了似的。现在只是一幅红红绿绿的幼稚的粉笔画,画在马粪纸上。我小时候就画过不止一张这样的图画。但是那一小丛一小丛碧绿的麦子,我画到后来一定会不耐烦起来,最后一定要把笔乱涂乱涂成为飞舞的交叠的大圆圈,代表丛莽。我就连现在,看到这齐齐整整的一簇簇青苗,也还是要着急,感觉到吃力。

    回到宅里来,在洋台上晒晒太阳。有个极大的细篾编的圆匾,直径总有四尺多,倚在阑干上,在斜阳里将它的影子投入硕大的米箩。箩上横担着一扇拆下来的板窗。都是些浑朴的圆形方形,淡米黄的阳光照着,不知为什么有那样一种惨淡的感觉。仿佛象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人生的基本……不能比这个再基本了。

    坐在洋台上望下去,天井里在那里磨珍珠米粉。做短工的女人隐身在黑影里,有时候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将磨上的一层珍珠米抹抹平,金黄色泛白的一颗颗,缓缓成了黄沙泻下来。真是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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