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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建立中國詩歌之新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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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休文著《宋書·謝靈運傳論》以爲“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動於中,則歌詠外發”。又歷數周秦以來,至於建安諸子,以爲“源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是則歌詠之興,爲出於人情之所不能自己,而中國詩歌之體系,固應以《詩》三百、《離騷》廿五爲依歸也。昔孔子教伯魚以學詩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教諸弟子以學詩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朱子《集注》以“感發志意”、“考見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釋“興觀群怨”之旨。然則詩人之任務,固不徒以“嘲風雪,弄花草”(白居易《與元九書》)而已也。太史公稱“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曰:“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旨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史記·屈原列傳》)惟其志潔行廉,而一出於悲天憫人之宏願,故能争光日月,爲風雅寢聲後鬱起之奇文也。予少時誦歐陽永叔之文云:“自古詩人少達而多窮,蓋非詩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未嘗不驚怪其言,以爲詩必窮而後工,則吾人何必學詩,以自取窮途,迷不知返耶?既而稍讀孔孟之書,歷覽屈子以來,下逮陶淵明、杜少陵諸家之篇什,又飽更憂患,乃幡然有省,惘然若有所失。確信非詩能窮人,必其人志潔行廉,而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不恤一時之毁譽,不願一身之利害者,始可與言詩也。詩以道情性,而情性之真,恆易爲流俗所染污、物欲所汩没。如是而發爲歌詠,要不出乎詖辭、淫辭、邪辭、遁辭,四者“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如是,則詩教幾於絶矣。惟詩人爲能不失赤子之心,而有大無畏之精神。以是恆與世相鑿柄,往往發大獅子勇猛,以與濁穢社會相搏鬥。或竟坐是横遭挫折,冥心一往而無悔者。此悲壯之詩,所以能廉頑立儒。而“由仁心而生之勇氣”,實爲建立中國詩歌新體系之最大柱石也。我國歷來之革新運動,往往以復古相號召。有如陳子昂、李白諸人,懲齊梁以來之綺靡,乃思規復漢魏之風骨,藉挽頽波,其一例也。今欲重振詩壇,勢亦不能不上溯《風》《騷》,示之準則。《風》《騷》之所以可貴,亦惟其作者能保性情之真,而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而已。孟子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使人各遂其生,而不遣一物之微,不得償其飲食男女之大欲,斯謂得乎性情之正,而近乎民胞物與之仁。詩以泄導人情,而世間不平之事,非有奮迅勇猛之士假吁嗟詠歎以表達之、宣洩之,則怨氣所鍾,必至陰相戕賊、澌滅沈淪而後已。然當濁穢社會,衆醉獨醒。以不忍人之心,而代洩人世之煩冤鬱軫,則其人必爲衆矢之的,而難免“憂心悄悄,愠於羣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之悲。惟其悲憫衆生之懷,惻隱慘怛,不自遏抑。故雖覯閔受侮,乃至如屈子之“怨懟沈江”,終不以一人一時之利害而轉移情志、媚俗取容者。此詩人之雅操,亦儒者之真精神也。詩以言志,苟志於仁,則必有勇。昔賢淡泊以明志,所以防物慾之引誘、流俗之染污,而保其性情之真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發於至性之所不能自已,以求其心之所安。此奔放之熱情。即爲由仁心以生之勇氣,古詩人之志如此,古詩人之所以不能已於言者亦爲此,非所以邀譽於鄰里鄉黨也,非所以買名聲於天下後世也。詩人之窮,詩人之所以爲難能可貴也。

    三百篇尚矣。無論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或朝廷郊廟樂歌之詞,爲美爲刺,咸出於性情之真,而無所掩飾避忌。故男女相與歌詠,各言其情。如《伯兮》之“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衛風》)寫征婦情志之貞專者,固無論矣。他如《褰裳》之“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鄭風》)《静女》之“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邶風》)並不出恩怨爾汝之辭,而爲聖人所不廢。蓋由人情所不能自已,故不如任其假咨嗟詠歎以洩導之也。至如刺虐,則有《北風》之“莫赤匪狐,莫黑匪烏”。(《邶風》)刺貪則有《伐檀》之“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風》)刺重斂則有《碩鼠》之“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言士不得志,則有《北門》之“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世人交徧謫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邶風》)閔周室之顛覆,則有《黍離》之“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王風》)寫念亂憂生之感,則有《兔爰》之“我生之初,尚無爲。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王風》)《葛藟》之“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王風》)寫社會不平之狀,則有《正月》之“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昏姻孔云。念我獨兮,憂心慇慇”。又云:“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無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小雅》)隨手舉例,以見古詩之作者,莫不至情發於心坎。無所利,亦無所忌,惻隱慘怛,無可奈何,未嘗有一毫雜念存乎期間。此所謂詩人之志也。

    國風降而爲《離騷》,遂成辭人專家之業。然《離騷》廿五,爲屈子全部人格之表現,亦出於熱情之所不能自已,非欲以弋身後不可知之名也。屈子有超世之思,而具儒家積極救世之精神。彼以爲將欲拯民水火之中,而登諸衽席之上,必先以身作則。不爲流俗所染污,務保持其猛烈純潔之個性,冀得感化世人,藉以復其性情之真,實仍出於儒家由誠意修身而治國平天下之思想。世未有枉己而能正人者,故屈子特兢兢於志行之修潔,而汲汲於用世。一則曰:“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汩予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再則曰:“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惟靈脩之故也。”三則曰:“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絶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四則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五則曰:“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製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六則曰:“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爲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綜上六則。足見屈子之不肯阿世取容,純出於愛護人類之熱忱。而哀衆芳之蕪穢,則慮善類將歸於消滅。或且荃蕙化茅,即君子亦不任濁穢社會之薰染,狃於個人切身之利害,而變易其情操。如是則天賦人類之善性,全將汩没。勢且率獸食人,生人道盡矣。屈子懷兹芳潔,自甘於枯槁憔悴,而獨以善類澌滅,爲人世之至慘大憂。故不惜粉骨碎身,以與濁穢社會相搏鬥;焦思苦志,以唤起人群之自覺。然衆醉獨醒,大迷不返,屈子於無可奈何之際,惟有詑遠逝以自疏。“載云旗之委移”,“駕八龍之婉婉”,奏歌舞韶。既生而爲楚國之人矣,既生而爲楚國先知先覺之人矣,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而豈忍恝然於我同胞之行將淪爲奴虜而視若無睹、而獨善其身哉?故終之以“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吾人試掩卷以思:僕悲馬懷,是何景象?舊鄉之可戀兮,至誠慘怛。動天地而泣鬼神,吾乃今知屈子所以爲萬代辭人不祧之祖矣。

    楚辭降而爲漢賦。侈麗閎衍,其辭則是,其志則非。韓昌黎所謂“相如子雲,同工異曲”者,已開後世争多鬥靡之風,無復惻隱古詩之義。詩道之壞,相如實始作俑。藉文辭以邀譽於當世,養成中國文壇上以詩賦爲職業之習。而吟詠性情之作,轉以阿世取容,喪其本真。由是詩人乃成世蠹。唐以詩賦取士,乃詫爲“天下英雄,悉入吾彀中”。作者愈多,其志愈漓,其行愈卑。唐代詩人,以所作遍謁達官貴人,冀其一顧,以取榮譽而紆青紫,直視詩爲貨物。與彼“躡利屣,揳鳴琴,目挑心招”者,略無少異,而乃恬不爲怪何也。李太白云:“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靡不足珍。”(《古風》)彼以哀怨論騷人,未爲知屈子。而以頽波激於揚馬,綺麗肇於建安,格以風騷,宜發“吾衰”之歎。自漢魏以迄李唐,作者雲興,其能淡泊明志、自甘於憔悴枯槁而仍熱情内藴、富有反抗濁穢社會之精神者,在晉則有陶淵明。而白樂天乃謂“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與元九書》),亦未爲知淵明者矣。《朱子語類》稱“淵明詩,人皆説平淡,看他自豪放得來,不覺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荆軻》一篇,平淡的人,如何説得這樣言語出來。”其實陶詩於沖淡深粹中,熱情流露,何止《詠荆軻》一篇如此?試一讀其《雜詩》: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遥遥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夜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静。

    及《詠貧士》之作:

    萬族各有託,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何嘗不萬緒悲涼,慨當以慷。所謂“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非屈子之“汩予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耶?“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非屈子之“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耶?“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又非風人之所謂“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耶?芳潔之懷,壯烈之思,以意逆志。淵明非仁且勇,淡於榮利,而切於匡時濟物之心,曷克有此至誠慘怛之自然流露於詩篇耶?世但以田園詩人目之,淺之乎其淵明矣。

    唐詩號稱極盛,而尤以李杜爲世所尊。元微之稱少陵“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尊”。(《杜甫墓誌》)此專就技術言,而杜詩之真價值,固不僅在於此也。白樂天乃亟稱少陵《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其認識杜詩真價,已較元氏爲深,然猶不及王荆公之能見其大。荆公有《杜甫畫像》詩云:

    吾觀少陵詩,爲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顔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飀。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遊。

    荆公毅然以革新中國自任,所謂“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正見其勇於負責,而深契杜老之用心。予最喜誦荆公《魚兒》一絶句:

    繞岸車鳴水欲乾,魚兒相逐尚相歡。無人挈入蒼江去,汝死哪知世界寬。

    世之先知後覺少,而不知不覺者多。非有詩人至誠慘怛之心,爲之啟發,爲之拯救,則將死而不惜,寧知極樂國土。即在一念之間,而以獨醒導群迷,往往足以招謗而取禍。故非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不足以爲大政治家,亦不足以爲大詩人也。“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古今詩人,多如過江之鯽,而“雕蟲小技”外,曾無一藝以自生存。故得志則習於阿諛,失意則慣於尤怨,求如少陵之“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飀”者,誠如荆公所謂“如公之心古亦少”矣。世以杜詩爲“一飯不忘忠愛”,毋寧謂其詩爲“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自然從肺腑中流露出來。試讀其《茅屋爲秋風所破歌》: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裏裂。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絶。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已極人世之難堪矣。在恆人將怨尤之不暇,而少陵乃轉念世之無衣無食者,何啻千百萬人。彼何人斯,罹此慘毒,非吾輩所應負之責任耶?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思至此,方自怨自艾之不暇,而敢怨天尤人耶?推己及人之謂忠,博愛之謂仁。仁恕之心,發爲歌詠,此之謂“温柔敦厚”,此之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之詩。杜詩能推己及人,又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云: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爲人父,無食致夭折。

    此對妻子之罪己精神也。繼之曰:

    豈知秋未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此對全國同胞之仁恕精神也。少陵復推此志以及物,如《又觀打魚》云:

    蒼江魚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能者操舟疾若風,撑突波濤挺叉入。小魚脱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

    在人類觀之,似亦足以快意,而挣扎之慘,易地皆然,能不惻然有動於中。故繼之云:

    東津觀魚已再來,主人罷鱠還傾杯。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鱣鮪隨雲雷。干戈格鬭尚未已,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爲縱此樂,暴殄天物聖所哀。

    有生之倫,孰不貪生而惡死。仁心仁術,爲吾先聖立教之方。魚之與人,在造物者觀之,曾何差别。以極慘爲極樂,而恬不爲怪,此至可悲之一境。而世乃迷不知返,此人類慘殺之所以相仍不絶也。少陵發於惻隱之心,而深契釋迦慈悲之旨,使人類能悉心涵泳,則亦庶幾可以少發殺機矣。“仁者必有勇”,於是凡人之所不敢言者,惟詩人能代言之。杜集中如《三絶句》之一云: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後出塞》五首之一云:

    獻凱日繼踵,兩蕃静無虞。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吴。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

    當時驕兵悍將縱暴縱慾,魚肉百姓。少陵爲之暴露,冀達上聽,非有“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詎敢出此。至如“三吏三别”,就所聞見,振筆直書,委曲盡情,而仍無傷於温柔敦厚。至云“人生無家别,何以爲烝黎”,則亦悲憤激烈,别饒絃外之音矣。

    少陵於並世詩人,極表同情於元次山(結),其《同元使君〈舂陵行〉》序云:

    覽道州元使君結《舂陵行》兼《賊退後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朝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爲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待矣。不意復見比興體制,微婉頓挫之詞,感而有詩,增諸卷軸,簡知我者,不必寄元。

    所謂“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實爲詩人之職責;而“不必寄元”一語,尤見少陵之贊美次山。實出於性情所不能自已,而絶無標榜之意。所云:“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横。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又云:“悽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乃知正人意,不苟飛長纓。涼飆振南嶽,之子寵苦驚。色沮金印大,興含滄浪清。”並見次山芳潔之懷,發爲危苦之音。直是“由仁心而生之勇氣”,所以能接跡《風》《騷》也。予讀《舂陵行》,至“去冬山賊來,殺奪幾無遺。所願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爲”,又“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讀《賊退示官吏》云:“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未嘗不感其至誠慘怛。無意於作詩,而自成其爲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之詩,絶人命以作時世賢者,滔滔皆是。非仁且勇,誰敢爲此言哉?

    李杜並稱,樂天謂“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故暫略而不論。李杜之後有韓孟,歐陽永叔稱“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尤服其工於韻,以爲“得韻寬則波瀾横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此自學人之詩。所謂“資談笑,助諧謔,敍人情,狀物態,一寓於詩而曲盡其妙”(並見《六一詩話》)者也。昌黎以文爲詩,影響於宋賢者至大。雖復倔強可喜,而於世道無關。東野自作“詩囚”,卻見至性。有如《寒地百姓吟》云: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勞。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搥鍾飲,到曉聞烹炮。寒者願爲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虚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爲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爲鬱陶。

    《飢雪吟》云:

    飢烏夜相啄,瘡聲互悲鳴。冰腸一直刀,天殺無曲情。大雪壓梧桐,折柴墮峥嶸。安知鸞鳳巢,不與梟鳶傾。下有幸災兒,拾遺多新争。但求彼失所,但誇此經營。君子亦拾遺,拾遺非拾名。將補鸞鳳巢,免與梟鳶並。因爲《飢雪吟》,至曉竟不平。

    二詩並有惻隱之義,而“寒者願爲蛾,燒死彼華膏”,尤爲深摯沈痛。自注:“爲鄭相,其年居河南,畿内百姓,大蒙矜卹。”此非詩之功效,而克盡詩人之職責耶。詩人性情之真、宅心之厚,其富有匡濟才略,激於血誠之所不能自已。毅然不顧一切,排萬難以領導群生,問世而一出者,固爲吾人之所欽仰。其或不諳世故,不曉治術,即遇睿明之主,特達之知。得位而行,亦未必果能有濟。獨其至誠發於心坎,舉所有悲壯熱烈之情懷,作爲微婉頓挫之詩歌,得以深入人心,潛移默化。一旦有旋乾坤之豪傑,因一念而動惻隱之心,乃至披髮攖冠,以出吾民於水火,以拯生靈於塗炭,以挽國族於危亡,則所謂“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自然彌綸磅礴於天地間,成功固不必在我也。

    白樂天《與元九書》謂“文章合爲時而著,詩歌合爲事而作”。又其《新樂府序》云:“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使採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於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爲君、爲臣、爲民、爲物、爲事而作,不爲文而作也。”新樂府五十篇,有美有刺,所謂“志在兼濟”。題以諷諭詩者也,律以三百篇之義,此類實爲詩之正宗。獨其“意激而言質”,有乖微婉,乃致身遭困躓,而無補於當時。遂轉而爲閑適詩,旨歸“獨善”。其心良苦,而其志可欽矣。樂天詩不及東野之刻摯、少陵之精醇,然如《秦中吟》之“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買花》),刻畫盡情,亦興諷之極則。且其造語力主淺易,務使老嫗皆解,異乎當世詩人之以險麗相誇者,亦見其深識詩人之任務,而非玩物喪志、以詩爲弋取利名之資也。

    宋詩人惟王荆公襟抱,迥異恆流,前已約略言之。南渡後,陸放翁最稱悲壯。趙甌北稱其“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義,舉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於詩。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歎,命意既有關係,出語自覺沈雄。”(《甌北詩話》)然放翁感時之詩,似猶不及楊誠齋之沈著。誠齋詩如《初入淮河四絶句》云: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

    劉岳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築皇基。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浪交涉亦難爲。只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

    悽壯沈咽,而仍不失爲温柔敦厚,且言外别有事在。最後一首,用意尤爲深刻。此關學養,非放翁之所能及也。昔人以純綿裹針,喻書法之深至。吾以是讀淵明及誠齋詩,而深感其悲壯激烈之情緒,悽入心脾,感歎低徊,而不能自已也。

    今者慘殺相尋,河山破碎,人類浩劫,靡有窮期。吾輩生而爲人,宜如何竭其所知所能,消此大戾,不特嘲花草、弄風雪,已非其時,即隱居求志,既非心之所忍,亦無山之可入。所望今之作者,秉其“由仁心而生之勇氣”,製爲歌詩,以導洩人類之煩冤苦毒,而激發其惻隱慘怛之天性。取《詩》三百、《離騷》廿五,下逮陶淵明、杜少陵、元次山、孟東野、白樂天、王荆公、陸放翁、楊誠齋諸大詩人之作,挹其芳潔之懷、壯烈之思,運以沈摯之筆、淺白之語,使韻協言順,聲入感交,庶幾民族精神、人類道德,咸得維持於不墜。特此以建立中國詩歌之新體系,或且爲關心世道、提倡東方文化者所共贊許乎?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八月十二日,脱稿於白下寓齋。

    (原載《同聲月刊》第二卷第七號,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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