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樓詞
————詞林要籍解題之一
昔唐吴兢有《樂府解題》,宋陳振孫有《直齋書録解題》之作,所以辨學術之淵源,導研尋之途徑,意至善也。清代纂輯《四庫全書》,各爲提要,目録之學,至此益務恢宏,探本窮源,掎摭利病,使學者知所從入,進而研讀專書,有事半功倍之效。特古今圖籍,浩如烟海,專精所詣,代有幾人?即集部之書,區分門類,亦至繁夥,而欲以一、二人之精力,提綱挈領,抉擇菁英,殆亦 乎其難矣!近人梁任公先生,在清華大學講論國學,曾撰《要籍解題》,於周、秦舊籍,多所發揮,雖支蔓其詞,無當於藏山之業,而門庭大啓,讀者便焉。詞學之興,於今千載,專集選本,充棟汗牛。非有提要之編,難免望洋之歎。竊不自量淺短,思取諸名家詞集,及選本之佳者,爲撰《詞林要籍解題》,而行篋無書,足資參考,以是中輟。但念倚聲之業,方在絶續之交,蠡測管窺,冀同商榷,或亦大雅君子之所不廢乎?輒就隨身所有,信筆書之。非敢與於作者之林,聊以備後來之删定云爾。
辛巳仲春,記於白下。
近代名家詞集
《水雲樓詞》二卷、《水雲樓詞續》一卷 江陰蔣春霖撰
一 作者傳略
蔣春霖字鹿潭,江陰人,寄籍泰興(《清史稿·文苑傳》)。以嘉慶二十三年(1818),與上元金和、全椒薛時雨同年生。父尊典,曾官荆門知州,生三子,春霖其仲也。少隨父之任所,姿稟過人,恆與文酒之會,當筵賦詠,爲諸老輩所驚服,號稱“乳虎”。及長,不得志於有司,乃就淮南爲鹽官。咸豐二年(1852),但明倫運使,擢春霖爲富安場大使。(以上據友人唐圭璋先生説)又嘗權東臺場,卹竈利,課團丁禦侮,人咸德之。罷官後,猶供食數年。(據宗源翰《水雲樓詞續·序》)咸豐十年,兵事正急,喬勤恪公松年,金運使安清,曾請春霖商大政,春霖慷慨指陳利弊,兩人大器重之。(據唐説)先後官鹽曹十年,不合以事去,流浪海濱歌樓飲肆中,常浮湛跌宕以自適。與人輕直無曲貸,見者或憚之,然咸知其佯狂,不甚以爲駭也。(李肇增《水雲樓詞·序》)又嘗避地東淘,杜小舫觀察(文瀾)愛其才,時周給之。杜氏所刻詞,多出其手定。春霖素不善治生,歌樓酒館,隨手揮霍,坐是益窘。晚年與女子黄婉君,結不解緣,迎之歸泰州。又以貧故,不安於室。春霖則大忿,走蘇州,謁小舫。小舫方署臬使,不以時見春霖。既失望,歸舟泊垂虹橋,夜書寃詞,懷之,仰藥死。小舫爲經紀其喪。婉君聞之,亦以死殉。(據張孟劬先生説)時同治七年也。(據唐説。唐君又稱春霖將往衢州訪宗源翰,未知何據)春霖瀕死,向陳百生再拜乞佳傳,從容就絶。(宗序)遺櫬寄厝江陰蕭寺中,積數十年,曾無爲之舉葬者。南陵徐積餘先生(乃昌),嘗與江陰繆筱珊先生(荃孫)議合貲買一丘土,以寧其魂魄。會筱珊下世,亦不果行。(據積餘先生説)其生平行實之可考者,略具於是。(按:請參看附件)
二 鹿潭詞學與著作之流傳
李肇增《水雲樓詞·序》云:“君嘗謂詞祖樂府,與詩同源。偎薄破碎,失風雅之旨。情至韻會,溯寫風流,極温深怨慕之意,亦未知其同與異否也。故以此悉力於詞。登山臨川,傷離悼亂,每有感慨,於是乎寄。”宗源翰《水雲樓詞續·序》云:“生平抑塞激宕之意,一託之於詞。運以深沈之思,清折之語。先刻《水雲樓詞》於東臺,同時作者,莫不斂手。而鹿潭慨然,自謂欲以騷經爲骨,類情指事,意内言外,造詞人之極致。譽以南唐、兩宋,意弗滿也。”據此二説,知蔣氏論詞,亦主尊體。其受張皋文(惠言)影響,殆可斷言。至其宗尚所趨,殆以白石爲主。《清史稿》稱其詞:“徬徨沈鬱,高者直逼姜夔。”張孟劬先生亦云:“爾田少侍先子(張上龢),言嘗從鹿潭學爲詞,鹿潭自詡其詞曰:白石儔也。”(《詞莂·序》)淵源所自,於此可徵。又觀鹿潭慕納蘭性德之《飲水詞》,與項鴻祚之《憶雲詞》,自署“水雲樓”,即以名其詞集(《清史稿》),則對二家詞格,當亦不能無所濡染也。
《水雲樓詞》二卷,爲鹿潭自定之本。秀水杜文瀾刻之於《曼陀羅華閣叢書》中,而歸其版於蔣氏。(周念永《水雲樓詞·跋》)予嘗得二卷初印本於滬市,鈐有“水雲樓”朱印,則知杜氏代刊,歸版蔣氏之説,當爲可信。宗源翰序所稱先刻於東臺者,殆即此本。鹿潭死後,于漢卿裒其未刻之詞,以畀源翰之弟,合之源翰所藏手稿,都四十九首,釐爲《水雲樓詞續》一卷,刻於嚴州。民國丙寅,周念永取杜刊原版,修補殘缺,并求宗刊續集,重刻附印。江陰繆氏(荃蓀)有《常州八家詞選》之刻,蔣詞亦與焉。《詞學季刊》創刊號,又得其《軍中九秋詞》九首。滬上漢文正楷印字局,復據以覆印,蔣詞殆以此爲最備之本矣。金武祥《粟香齋叢書》,有《水雲樓賸稿》一卷,則鹿潭遺詩,所存不及百首。李肇增嘗稱其“東淘雜詩二十首,不減少陵秦州之作”,則蔣氏又不僅工爲長短句而已。予所見《水雲樓詞》,除上述諸本外,尚有長沙書坊覆刊本,上海有正書局石印本。
三 近代諸家對於《水雲樓詞》之評論
譚獻《篋中詞》五:
文字無大小,必有正變,必有家數。《水雲樓詞》,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别甚正,家數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杜老,而晚唐、兩宋一唱三歎之意,則已微矣!
又:
或曰:何以與成、項並論?應之曰:阮亭、葆馚一流,爲才人之詞。宛鄰、止庵一派,爲學人之詞。惟三家是詞人之詞,與朱、厲同工異曲,其他則旁流羽翼而已。
譚獻《復堂日記》:
閲蔣鹿潭《水雲樓詞》,婉約深至,時造虚渾,要爲第一流矣。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五:
蔣鹿潭《水雲樓詞》二卷,深得南宋之妙,於諸家中,尤近樂笑翁。竹垞自謂學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層也。
又:
詞至國初而盛,至毗陵而後精。近時詞人莊中白,夐乎不可尚已。譚氏仲修,亦駸駸與古爲化。鹿潭稍遜皋文、莊、譚之古厚,而才氣甚雄,亦鐵中錚錚者。
又:
鹿潭詞,如《東風第一枝》云:“雲影薄、畫簾乍捲,山意冷、瘦笻又嬾。”《木蘭花慢》云:“雲埋蔣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來。”又前調云:“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盪江圓。”又云:“看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如此山川。鉤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艣自回旋。寂寞魚龍睡穩,傷心付與秋煙。”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滄海,險夢逐潮還。一樣貂裘冷,不似長安。”又云:“引吴鉤不語,酒罷玉犀寒。總休問、杜鵑橋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雲暗,任征鴻去,莫倚闌干。”《壽樓春》云:“但疏雨空階,蕭蕭半山黄葉聲。”《鷓鴣天》云:“屏間山壓眉心翠,鏡裏波生鬢角秋。”《淒涼犯》云:“疏燈暈結,覺霜逼、簾衣自裂。”又云:“窗鳴敗紙,尚驚疑、打蓬乾雪。悄護銅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却開門、樹影滿地壓凍月。”《唐多令》云:“哀角超重關,霜深楚水寒。背西風、歸雁聲酸。一片石頭城上月,渾怕照,舊江山。”《齋天樂》云:“海氣浮山,江聲擁樹,閃閃燈紅蕭寺。高談未已。任夜鵲驚枝,睡蛟吟水。笑指天東,一丸霜月盪潮尾。”又云:“啼鵑萬里,怕化作秋聲,醉魂驚起。涼露沈沈,斷鴻悲暗葦。”似此皆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減樂笑翁。
又:
鹿潭深於樂笑翁,故措語多清警,最豁人目。集中《謁金門》(“人未起”一章)、《甘州》(“又東風唤醒一分春”一章)兩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僅在皮相也。
又:
鹿潭《謁金門》云:“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紙。隔夜酒香添睡美,鵲聲春夢裏。 妝罷小屏獨倚,風定柳花到地。欲拾斷紅憐素指,捲簾呼燕子。”婉雅凄怨,尋味不盡。
又:
鹿潭窮愁潦倒,抑鬱以終,悲憤慷慨,一發於詞。如《卜算子》云:“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一角闌干聚落花,此是春歸處。 彈淚别東風,把酒澆飛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何其淒怨若此!
又:
鹿潭《臺城路》(金麗生自金陵圍城出,爲述沙州避雨光景,感賦此解。時畫角咽秋,燈燄慘緑,如有鬼聲在紙上也)云:“驚飛燕子魂無定,荒洲墜如殘葉。樹影疑人,鸮聲幻鬼,欹側春冰途滑。頽雲萬叠。又雨擊寒沙,亂鳴金鐵。似引霄程,隔溪燐火乍明滅。 江間奔浪怒湧,斷笳時隱隱,相和嗚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溼,一飯蘆中淒絶。孤城霧結。賸羂網離鴻,怨啼昏月。險夢愁題,杜鵑枝上血。”狀景逼真,有聲有色。因思迦陵《賀新郎·作家書竟題范龍仙書齋壁上蘆雁圖》云:“漏悄裁書罷。遶廊行、偶然瞥見,壁間古畫。一派蘆花江岸上,白雁濛濛欲下。有立且飛而鳴者。萬里重關歸夢杳,拍寒汀絮盡傷心話。捱不了,淒涼夜。 城頭戍鼓剛三打。正四壁人聲都静,月華如瀉。再向丹青移燭認,水墨陰陰入化。恍嘹唳枕棱窗罅。曾在孤舟逢此景,便畫圖相對心猶怕。君莫向,高齋掛”。繪聲繪影,字字陰森,逼人毛髮,真乃筆端有鬼。然同一設色,而陳自縱横,蔣多蕭戚。言爲心聲,蔣所遇之窮,又不逮陳遠矣。
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一:
江陰蔣鹿潭(春霖)所著《水雲樓詞》,多清商變徵之音,而流别甚正。譚仲修謂:“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老杜。”仲修固不爲妄歎者也。丙申丁酉間,余寓吴門,識其猶子玉棱,亦善填詞。以鹿翁《隨狙拾椽圖》屬題,始得讀翁詞集及東淘雜詩。翁嘗權東臺場大使,其時帶甲天地,四方才士多寓江北,若王雨嵐、楊柳門、姚西農、黄琴川、錢揆初、黄子湘諸人,皆以詩名。翁以舞劍扛鼎之雄,出輕攏緩撥之調,哀感頑豔,窮而益工。集中如《一萼紅》云:“趁春晴,步前汀未晚,舟小蹙波行。抱樹谿彎,眠沙石老,芳草隨意青青。乍驚起閑鷗短夢,伴落日三兩櫂歌聲。水曲豪筝,柳陰叢笛,那處重聽。 多少夕陽樓閣,倚闌干不見,空見流鶯。螢苑星繁,虹橋月豔,還記玉輦曾經。自湖上游仙事杳,問桃花又過幾清明。剩取淒煙楚雨,愁畫蕪城。”《憶舊游》云:“記星街掩柳,雨徑穿莎,悄叩閒門。酒態添花活,任翩翩燕子,偷啄紅巾。篆銷萬重心字,窗影護憨雲。甚飛絮年光,緑陰滿地,斷送春人。 癡魂正無賴,又琵琶絃上,迸起煙塵。鴻影驚回雪,悵天寒竹翠,色暗羅裙。黛蛾更羞重鬥,避面月黄昏。教説與東風,垂楊淡碧吹夢痕。”《淡黄柳》云:“寒枝病葉。驚定癡魂結。小管吹香愁叠叠。寫徧殘山剩水,都是春風杜鵑血。 自離别,清游更消歇。忍重唱,舊明月。怕傷心又惹啼鶯説。十里平山,夢中曾去,唯有桃花似雪。”《渡江雲》:“春風燕市酒,旗亭賭醉,花壓帽簷香。暗塵隨馬去,笑擲絲鞭,擫笛傍宫牆。流鶯别後,問可曾添種垂楊。但聽得哀蟬曲破,樹樹總斜陽。 堪傷!秋生淮海,霜冷關河,縱青衫無恙。换了二分明月,一角滄桑。雁書夜寄相思淚,莫更談天寶淒涼。殘夢醒,長安落葉啼螀。”《琵琶仙》云:“江表春寒,已遲了、四月薔薇消息。輕燕低蹴筝絃,飛花趁離席。驚夜雨、鵑聲正惡,又千里野雲愁積。酹酒關河,驅車歲月,鄉路休覓。 待重話韋曲清游,歎塵海蒼茫鬢毛白。顛倒百年心事,有歸帆知得。鷗鷺少、谿山更遠,問一生幾兩游屐。也但燈夕繙書,夢君顔色。”置之《白石道人歌曲》中,不知閲者於意云何也。
又:
鹿翁嘗有所昵曰黄婉君者,聚散離合,恩極怨生,鹿翁卒爲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鹿翁)瀕死,向陳百生再拜乞佳傳,從容就絶,論者謂此足可慰鹿翁矣。鹿翁偕婉君泛舟黄橋,望見煙水,念五湖之志苦不得遂,譜《琵琶仙》詞,使婉君歌之,其聲甚哀。詞云:“天際歸舟,悔輕與故國梅花爲約。歸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寒未減、東風又急,問誰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濤載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傷别傷春,怕垂老心期漸非昨。彈指十年幽恨,損蕭娘眉萼。今夜冷、篷窗倦倚,爲月明強起梳掠。怎奈銀甲秋聲,暗回清角。”
劉毓盤《詞史》:
蔣春霖以常州人而從浙派。《水雲樓詞》二卷,其言情之作,皆感事之篇也。唐、宋名家,合爲一手。詞至蔣氏,集大成矣。
上列四家之説,以譚氏最爲的評。《篋中詞》所選蔣詞,有《木蘭花慢》(“泊秦淮雨霽”一首)、《浪淘沙》(“雲氣壓虚闌”一首)、《柳梢青》(“芳草閒門”一首)、《踏莎行》(“叠砌苔深”一首)、《瑶華》(“青房乍結”一首)、《一萼紅》(“短牆陰”一首)、《揚州慢》(“野幕巢烏”一首)、《南浦》(“緑意隱汀沙”一首)、《鷓鴣天》(“楊柳東塘”一首)、《三姝媚》(“相思隄上柳”一首)、《虞美人》(“水晶簾卷”一首)、《無悶》(“華外東風”一首)、《卜算子》(“燕子不曾來”一首)、《唐多令》(“楓老樹流丹”一首)、《東風第一枝》(“糝草疑霜”一首)、《臺城路》(“驚飛燕子”一首)、《渡江雲》(“春風燕市酒”一首)、《臺城路》(“兩年心事”一首)、《菩薩蠻》(“鏤金屏扇”及“銅鞮歌斷”各一首)、《卜算子》(“丹嶺鳳皇兒”一首)、《换巢鸞鳳》(“雲涌蓀橈”一首)、《琵琶仙》(“天際歸舟”一首)等二十三首。《水雲樓全集》,不及二百首,而譚氏所採,竟逾八分之一,其傾倒鹿潭,可謂至矣。鹿潭生前,備極顛頓流離之苦,心魂所寄,僅此一百六十餘首之詞。幸得杜、宗二氏爲傳刻於先,譚氏爲宣揚於後,“聲家杜老”,歷久彌光,詞客有靈,當亦可無遺憾矣。
四 《水云楼词》之特色
近人評論文學,恆以能表現時代精神者爲極致。吾人對於文藝之欣賞,亦恆因所處之時代環境,與作者有若干相同之點,最易引起同情。譚復堂氏於清代二百數十年間之詞人,獨取鹿潭與成容若(納蘭性德)、項蓮生(鴻祚)三家,譽爲“詞人之詞”,而其中最能表現時代精神者,又當推《水雲樓》爲首出。所謂“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爲倚聲家杜老”者,亦時勢有以造成之也。鹿潭詞取徑於白石、玉田,而身世之感,多所激發,言之有物,而託體遂尊,用能集浙、常二派之長,而極激楚蒼涼之致。其最動人之作,如《木蘭花慢·江行晚過北固山》云:
泊秦淮雨霽,又燈火,送歸船。正樹擁雲昏,星垂野闊,暝色浮天。蘆邊,夜潮驟起,暈波心月影盪江圓。夢醒誰歌楚些?泠泠霜激哀絃。 嬋娟,不語對愁眠,往事恨難捐。看莽莽南徐,蒼蒼北固,如此山川。鉤連,更無鐵鎖,任排空檣艣自回旋。寂寞魚龍睡穩,傷心付與秋煙。
《浪淘沙》云:
雲氣壓虚闌,青失遥山。雨絲風絮(《篋中詞》作“風片”)一番番。上巳清明都過了,只是春寒。 華發已無端,何況華殘。飛來胡蝶又成團。明日朱樓人睡起,莫捲簾看。
《踏莎行·癸丑三月賦》云:
叠砌苔深,遮窗松密,無人小院纖塵隔。斜陽雙燕欲歸來,卷簾錯放楊華入。 蝶怨香遲,鶯嫌語澀,老紅吹盡春無力。東風一夜轉平蕪,可憐愁滿江南北。
《揚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賊趨京口報官軍收揚州》云:
野幕巢烏,旗門噪鵲,譙樓吹斷笳聲。過滄桑一霎,又舊日蕪城。怕雙燕、歸來恨晚,斜陽頽閣,不忍重登。但紅橋風雨,梅花開落空營。 劫灰到處,便司空、見慣都驚。問障扇遮塵,圍棋賭墅,可奈蒼生。月黑流螢何處,西風黯、鬼火星星。更傷心南望,隔江無數峯青。
《虞美人》(金陵失,秦淮女子高蘂陷賊中數月,今春見於東淘,愁蛾蓬鬢,不似舊時矣)云:
風前忽墮驚飛燕,鬢影春雲亂。而今翻説羨楊華,縱解飄零猶不到天涯。 琵琶聲咽玲瓏玉,愁損歌眉緑。酒邊休唱念家山,還是兵戈滿眼路漫漫。
《虞美人》云:
水晶簾卷澂濃霧,夜静涼生樹。病來身似瘦梧桐,覺道一枝一葉怕秋風。 銀潢何日銷兵氣?劍指寒星碎。遥憑南斗望京華,忘却滿身清露在天涯。
《唐多令》云:
楓老樹流丹,蘆華吹又殘。繫扁舟、同倚朱闌。還似少年歌舞地,聽落葉,滿長安。 哀角起重關,霜深楚水寒。背西風、歸雁聲酸。一片石頭城上月,渾怕照,舊江山。
《臺城路·易州寄高寄泉》云:
兩年心上西窗雨,闌干背燈敲徧。雪擁驚沙,星寒大野,馬足關河同賤。羈愁數點。問春去秋來,幾多鴻雁?忘却華顛,昔時顔色夢中見。 青衫鉛淚似洗,斷笳明月裏,涼夜吹怨。古石欹臺,悲風咽筑,酒罷哀歌難遣。飛華亂卷。對萬樹垂楊,故人青眼。霧隱孤城,夕陽山外遠。
譚氏評《木蘭花慢》云:“子山子美,把臂入林。”評《浪淘沙》云:“鄭湛侯爲予言此詞本事,蓋感兵事之連結,人才之惰窳而作。”評《踏莎行》云:“詠金陵淪陷事,此謂詞史。”評《揚州慢》云:“賦體至此,高於比興矣。”評《虞美人》後一首云:“斜陽煙柳,謝其温厚。”評《臺城路》云:“豪竹哀絲,一時並奏,‘馬足’句千古。”此僅舉其尤至者言之。集中諸作,幾全精粹。所謂“詞人之詞”,往往失之纖靡,而鹿潭能兼重大,又充分表現時代精神,此其所以爲不可及也。朱彊邨先生題鹿潭詞集後云:“窮途恨,斫地放歌哀。幾許傷春家國淚,聲家天挺杜陵才,辛苦賊中來。”(《彊邨語業》卷三《望江南》)晚近數十年,世日亟,而詞格日高,《水雲樓詞》遂亦益爲世重。文道希先生稱“鹿潭有沈深之思”(《雲起軒詞鈔·自序》),以與曹珂雪(貞吉)、成容若、張皋文(惠言)三家並論,誠研習清詞者之所宜先矣。
(原載《同聲月刊》第一卷第四號,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日)
【附録】
與龍榆生言蔣鹿潭遺事
榆生我兄有道撰席:
昨書談黄婉君向陳百生再拜乞佳傳事,今日在老友秦嬰盦處談《水雲樓詞》,因論及之。嬰盦云:“宗序所謂乞佳傳事,蓋曲筆耳。初百生與鹿潭摯好,鹿潭既爲婉君而死,百生語婉君曰:‘君能以死殉鹿潭,我必爲君請旌表。’時百生已入詞館,力固能辦此也。婉君既死,旌表事請而被駁,百生無以自踐其諾言。未幾出都,車行北道中,恆有旋風揚沙走其前,髣髴見婉君寃憤狀。倉皇抵家,自是棄官不復入都,蓋負疚於心也。宗序於旌表事難言之,故變其詞曰婉君乞佳傳耳。”嬰盦述耆舊傳聞如此。愚以爲請旌被駁,百生誠不自料。然當時胡竟於一弱女子,而責之一死,殊難索解。迨請旌不成,能如宗湘文之言,爲婉君作一佳傳,亦可自贖其愆。奈何並此無之,或者傳已作而文未流傳耶?憶宣統初年,東臺友人鄭君,曾取百生遺稿,於一小雜誌中陸續刊印以行。此雜誌久散失,不知百生遺稿中,有無涉及黄婉君事。鄭君久别,百生遺稿原本,今亦不可問矣。弟尤有感者,鹿潭之死,半爲婉君因貧而不安室處,半爲杜筱舫因貴而落漠故人,書冤仰藥,劇可憐傷。觀於靈櫬寄厝江陰蕭寺中,歷數十年,無人爲之舉葬,則當時筱舫所謂經紀其喪,其薄可想。翟公題門之語,孝標廣絶交之論,宜乎千載讀之猶有餘恨。
眉孫
予前撰《水雲樓詞解題》,一時疏忽,誤以婉君向陳百生乞佳傳,屬諸鹿潭。頃得眉孫先生來書,言婉君死事甚悉。亟爲刊布,以誌吾過,且爲詞苑增一異聞焉。
龍沐勛附識
(原載《同聲月刊》第一卷第五號,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日)
與龍榆生書
榆生我兄左右:
前有兩書,交郵寄上矣。《月刊》今日遞到,中有吴眉孫先生書,論黄婉君乞陳百生作佳傳事。聞之先君子,鹿潭臨死時,所書冤詞中,實疑及婉君有不貞事。杜小舫得之,大怒,主嚴辦。百生輩遂據以恫嚇曰,若不死,且訟之官。婉君畏罪,乃殉焉。宗序所謂乞佳傳者,飾詞耳。婉君之死,不負鹿潭。百生勸婉君以死,實負婉君。不然請旌被駁,亦尋常事,何至結恨於地下哉。僕前記詞人軼事,未及敍入。以其事太褻,不欲形之筆墨,亦所以爲鹿潭諱也。今眉孫既有所疑,故復爲兄一言之,俾成信史。惜冰紅詞人久已作古,(鹿潭之姪名玉棱,有《冰紅詞》一卷未刻。)不能爲我一證明此事也。眉孫近詞數番寫上,或可以備《同聲》采擇。手頌
撰安不一
弟爾田頓首
(原載《同聲月刊》第一卷第七號,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