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譜
————詞學通論之一節
詞爲倚聲之學,前人按律以製調,後人依譜以填詞,調名既多,各有定譜,詞譜之學,關係於詞學者深矣。
惟是唐、宋時之詞譜,悉就音律言之,一調之側,綴以音符,有六、凡、工、尺、上、一、四、勾、合、五、尖一、尖上、尖凡、大住、小住、掣、折、大凡、打等管色應指字譜(詳見張炎《詞源》),張炎所謂“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閒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者是也。《寄閒集》今已失傳,所傳宋詞舊譜,惟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之自製曲十七調,猶可推尋耳。
《四庫全書總目·欽定詞譜提要》云:“詞萌於唐而大盛於宋,然唐、宋兩代,皆無詞譜。蓋當日之詞,猷今日里巷之歌,人人解其音律,能自製腔,無須於譜。其或新聲獨造,爲世所傳,如《霓裳羽衣》之類,亦不過一曲一調之譜,無裒合衆體,勒爲一編者。元以來南北曲行,歌詞之法遂絶。姜夔《白石詞》中,間有旁記節拍,如西城焚書狀者,亦無人能通其説。今之詞譜,皆取唐、宋舊詞,以調名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句法、字數;取句法、字數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平仄;其句法、字數有異同者,則據而註爲又一體;其平仄有異同者,則據而註爲可平可仄。自《嘯餘譜》以下,皆以此法推究,得其崖略,定爲科律而已。”觀其所論今之所謂詞譜,皆由比較得之。蓋自歌詞之法不傳,不得已而歸納衆制,以求一共同之規律,亦知非唐、宋音譜之舊式,聊示典型而已。至謂“唐、宋兩代,皆無詞譜”,則失考已甚。特當時製譜,並綴音符,若後來之《九宫大成譜》,旁注工尺者然,不似今之詞譜,僅標平仄句逗韻叶耳。
方成培《香硯居詞麈》:“《齊東野語》云:‘《混成集》修内司所刊本,巨帙百餘,古今歌詞之譜,靡不備具。只大曲一類,凡數百解,他可知矣。’白樸《天籟集》又有所謂榷塲譜者。惜此二書不傳。”據此是唐、宋間詞,固自有譜也。明人王驥德亦稱:“予在都門日,一友人攜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混成》一本見示,蓋宋、元時詞譜。”(《曲律》四)其所録存之小品譜,一似《白石道人歌曲》所綴音符,則宋人詞譜之舊式,蓋可推想得之矣。
譜之由來,出於腔調,方氏《宫調發揮》云:“宋時知音者,或先製腔而後實之以詞,如楊元素先自製腔,張子野、蘇東坡填詞實之,名《勸金船》,范石湖製腔而姜堯章填詞實之,《玉樓令》之類是也。或先率意爲長短句,然後協之以律,定其宫調,命之以名,如姜堯章《長亭怨慢·自敍》所云是也。又有所謂犯調者,或采本宫諸曲,合成新調,而聲不相犯,則不名曰犯,如曹勛《八音諧》之類是也。或采各宫之曲,合成一調,而宫商相犯,則名之曰犯,如姜夔《凄涼犯》、仇遠《八犯玉交枝》之類是也。”(《香硯居詞麈》五)詞必有腔,各腔之音拍不同,以某種符號紀其音拍,斯之謂譜。楊守齋《作詞五要》云:“作詞之要有五:第一要擇腔。腔不韻則勿作,如《塞翁吟》之衰颯、《帝臺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鬬百花》之無味是也。”又云:“第三要填詞按譜。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詞若歌韻不協,奚取焉?或謂善歌者融化其字則無疵,殊不知詳製轉折,用或不當則失律,正、旁、偏、側,凌犯他宫,非復本調矣。”(《詞源》附録)所謂“擇腔”,所謂“按譜”,皆屬於音律方面之事,非後來詞譜之平仄、句逗所克賅也。一詞有一詞之腔,即一調有一調之譜,而所謂譜者,又必詳紀其音拍,乃能表示某腔某調之聲容,所謂腔之韻不韻,亦必由此,乃可得知。善乎江順詒之言曰:“後之撰詞譜者,當列五音而不應列四聲,當分宫商之正變,而不當列字句之平仄,當列散聲增字之多寡,而不當列一調數體之參差。自宋以後,音律失傳,未始非詞譜誤之也。蓋五音四聲,皆屬天籟。近體平仄押韻有一定,故四聲人人皆知。詞曲雖有宫商,必待歌而始協律,故五音人人皆不知矣。其始則亦人人知之。今之填詞者,舍五音而講四聲,毋亦昧其源乎?”(《詞學集成》卷一)雖然,江氏知詞之協律,宜注意音譜,而不思自宋以後,音譜早已失傳,即有知音之士,亦苦無由懸解,則舍平仄四聲,旨夫句逗韻叶之比較,以言詞譜,亦戞戞乎其難矣。
自宋、元而後,詞之音譜莫傳,學者但見前人同用一調之詞,其用字之平仄,與夫句度長短之數,亦各有其一定之規則,於是網羅衆制,比勘異同,而今之所謂詞譜者作焉。據《四庫全書》之所著録,有明張綖之《詩餘圖譜》、程明善之《嘯餘譜》,清初賴以邠之《填詞圖譜》、萬樹之《詞律》,以及康熙朝之《欽定詞譜》,遞相推演,後出轉精。計《詞律》所收,爲調六百六十,爲體千一百八十有奇。其篇則取之唐、宋,兼及金、元;于字則論其平仄,兼分上、去,而每詳以入作平,以上作平之説(萬樹自序)。至《欽定詞譜》,共八百二十六調,分二千三百二十六體。有一調數名,亦有一名數調者。自十四字起,至二百四十字止。其體有單調、雙調、三疊、四段之不同。其句讀自一字至九字,各有一定格法,如四字句,有上一下一、中兩字相連者,五字句有上一下四者,六字句有上三下三者,七字句有上三下四者,八字句有上一下七,或上五下三、上三下五者,九字句有上四下五,或上六下三、上三下六者,難以悉數。大約以整句爲句,半句爲讀,直截者爲句,蟬聯不斷者爲讀。(謝元淮《填詞淺説》)二書既出,學者多遵用之。其後謝元淮復欲以歌南北曲之法,施之於詞,乃謂:“詞有聲調,歌有腔調,必填詞之聲調,字字精切,然後歌詞之腔調,聲聲輕圓。調其清濁,叶其高下,首當責之握管者。其用字法,宜平不得用仄,宜仄不得用平,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一調中有數句連用仄聲住脚者,宜一上一去間用,韻脚不得用入聲代平、上、去字。”又謂:“古詞既可叶律,今詞何獨不然。吾嘗欲廣徵曲師,將歷代名詞盡被絃管。其原有宫調者,即照原注,補填工尺。其無宫調可考者,則聆音按拍,先就詞字以譜工尺,再因工尺以合宫調,工尺既協,斯宫調無訛。必使古人之詞,皆可入歌,歌皆合律。其偶有一二字隔礙不叶者,酌量改易,其全不入律者删之。彙成一代雅音,作爲後學程式。”(《填詞淺説》)其所著《碎金詞譜》,即實行此種主張,雖可盡付歌喉,而不免貽譏於“嚮壁虚造”,言詞之士無所取焉。
今言詞譜,要仍不得不採用同調比較之一法,而其所應注意之點,不外平仄、句讀、領字、韻脚諸端。楊守齋所謂“作詞能依句者已少”,近人論詞嚴律者,殆亦所謂“依句”而已。同調比較,其法有二。一爲羅列諸家之作,互爲比較;一爲就本調之上下闋,除起結外,自相比較。兹爲舉例説明如下:
《念奴嬌》一調,《詞律》收辛棄疾詞爲標準,而以蘇軾所作爲别格。軾詞世共議爲多不協律者也,辛亦未必洞曉音律,孰爲正格?孰爲别格?正未可知。惟南宋姜夔,則知音能自度曲,其所作能協音譜,當較可信。今以姜詞爲主,并舉蘇、辛此調,及葉夢得和蘇韻之作,以資比勘。
姜夔作:
鬧紅一舸(句),記來時嘗與(逗)、鴛鴦爲侣(叶)。三十六陂人未到(句),水佩風裳無數(叶)。翠葉吹涼(句),玉容消酒(句),更灑菰蒲雨(叶)。嫣然摇動(句),冷香飛上詩句(叶)。 日暮青蓋亭亭(句),情人不見(句),争忍淩波去(叶)。只恐舞衣寒易落(句),愁入西風南浦(叶)。高柳垂陰(句),老魚吹浪(句),留我花間住(叶)。田田多少(句),幾回沙際歸路(叶)。
蘇軾作: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葉夢得作:
雲峯横起,障吴關三面,真成尤物。倒卷回潮目盡處,秋水黏天無壁。緑鬢人歸,如今雖在,空有千莖雪。追尋如夢,謾餘詩句猶傑。 聞道尊酒登臨,孫郎終古恨,長歌時發。萬里雲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滅。鼓吹風高,畫船遥想,一笑吞窮髮。當時曾照,更誰重問山月。
辛棄疾作:
儻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舊日重城愁萬里,風月而今堅壁。藥籠功名,酒壚身世,可惜蒙頭雪。浩歌一曲,坐中人物三傑。 休歎黄菊凋零,孤標應也有,梅花争發。醉裏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鴻明滅。萬事從教,浮雲來去,枉了衝冠髮。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
又:
野棠花落,又怱怱過了,清明時節。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銀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繫馬,此地曾輕别。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説。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細按此調,上下闋除起三句爲有參差外,其餘平仄、句讀,並無不同,所有可平可仄之字,一加比勘,便可全得,萬氏所注,時有未盡。如辛詞“剗地東風欺客夢”句,萬注“剗”字可平,而以姜詞“三十六陂人未到”句勘之,則“東”字應注可仄。辛詞“舊恨春江流不盡”句,萬注“舊”字可平,而以姜詞“只恐舞衣寒易落”句勘之,則“春”字應注可仄。又如辛詞“野棠花落”句,萬注“野”字可平,而以姜詞“鬧紅一舸”句勘之,則“花”字亦不妨以入作平。辛詞“聞道綺陌東頭”句,萬氏不注可平可仄,而以姜詞“日暮青蓋亭亭”句及其他諸家之作證之,則“綺”字正多用平。此萬氏對平仄比勘之疏略者也。假定此調以姜作爲協音譜,更以諸家之作比勘之,則蘇詞之平仄不合處,有“浪淘盡”之“盡”字,句讀不合處,如“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九字,諸家皆作上五、下四二句;“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二句,諸家皆作上四、下五,葉、辛和作,或然,或否,此猶可謂爲别有一格也。至如“故壘西邊”以下,上下闋句法本同,萬氏以“人道是”三字屬上爲七字句,以求合下半闋,已覺於語氣不順。若“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三句,萬氏以上下闋相比較,乃并不問語氣之通順與否,遽以“我”字屬下爲句,是欲掩蘇氏失律之病,而轉使其文理不通也。以平仄句讀,比勘衆制,藉求所謂詞律而爲之製譜,其危險殆不可勝言。然舍此之外,亦無他法,要應以當時號稱知音者之作爲準,庶幾可無大過,其有不合如蘇、辛諸人者,以“長短不葺之詩”視之可也。
復次,比勘音節,於各種特殊句法,尤應注意。四字句有上一下一、中兩字相連者,如柳永《雨霖鈴》之“對長亭晚”、《八聲甘州》之“倚闌干處”、《迷神引》之“引胡笳怨”,辛棄疾《水龍吟》之“揾英雄淚”等句皆是。五字句有上一下四者,如柳永《竹馬子》之“登孤壘荒涼”、周邦彦《拜星月慢》之“隔溪山不斷”等句皆是。有一字領七字句者,如姜夔《淡黄柳》之“怕梨花落盡成秋色”、吴文英《唐多令》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等句皆是。有一字領三字偶句者,如柳永《迷神引》之“覺客程勞,年光晚”、周邦彦《大酺》之“對宿煙收,春禽静”等句是。有一字領四字偶句者,如周邦彦《意難忘》之“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姜夔《翠樓吟》之“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等句是。有一字領五字偶句者,如柳永《黄鶯兒》之“觀露濕縷金衣,葉映如簧語”等句是。有一字領六字偶句者,如秦觀《八六子》之“念柳外青驄别後,水邊紅袂分時”、周邦彦《西平樂》之“歎事逐孤鴻盡去,心與蒲塘共晚”等句是。有一字領八字偶句者,如周邦彦《風流子》之“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牆”、《一寸金》之“念渚蒲汀柳,空歸閒夢,風輪雨檝,終孤前約”,劉克莊《沁園春》之“唤厨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等句是。有兩字領六字偶句者,如秦觀《八六子》之“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周邦彦《拜星月慢》之“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等句是。凡此之類,殆不勝枚舉。此等關係於節拍者至大,又諸家詞譜之所未留意及之者也。
總之,居今日而言詞譜之學,以歸納比較爲能事,而所取以爲標準之作,又必以號通音律者爲歸。舉凡平仄、句讀、領字、韻脚,有可稍稍出入者,亦有必不可通融者,要視其爲尋常之調,抑特殊之調而定。即三仄、上、去之辨,亦以周、吴諸家特殊句法爲嚴,後當於《慢詞之聲韻變化》内詳之,兹爲發凡於此云。
(原載《語言文學專刊》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三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