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遗憾与否
“给你送来一个徒弟。”香苏怕自己要哭，赶紧回头把撇着嘴的炎及拉到前面介绍给百知草。
香苏一颤，惊愕地抬头看伞下的炎及，他的眼睛里有少年特有的狂傲和懵懂，他似乎不满，可那黑亮澈然的眼眸深处却透着微微的羞涩。她宁可没看懂这个眼神，五十年前她就是这样看着君上，当时她并不明白，她的心里尽是对他的抱怨，可如今她懂了……那便是一切的开始。
“好了！”赤琳的脸色更白了一分，解恨的情绪突然压不住负罪感，“去吧！”她一催昊天塔，香苏紧紧闭起眼，周身瞬间陷入火焰炼狱。
“你是金盏的邻居吗？”香苏不得不问一声。
“炎及。”她看着他，“我法术不好，教不了你多少，送你去拜一位良师吧。”
“他怎么会知道？”赤琳倨傲地一笑，“这方圆百里我早已探过，除了你我再无生灵。”
“香苏……”
“嗯。”香苏说话的时候，明显心神不知游荡到何处。炎及为她倒了半杯，看她愣愣地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酥饼！”看见了香苏，百知草很夸张地丢下了书本，快步跑过来拉她的手，“这五十年你都去哪儿了？”
香苏踏入忆泽堂时，百知草正声严色厉地教小木灵们认字，夫子的模样看得香苏想笑。
赤琳希望她卑贱地求饶，赤荧帝君的一生，只有这一件屈辱的事，现在随着香苏的消失，便可洗雪，她希望她死得越低贱越悲惨才好。
香苏当时就服了，水仙果然是水仙，这脾气万年都不会变的！她都能想的出他正在洞里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还非得早早把她叫来在洞外侯着，等他光芒万丈地从洞里走出来。
炎及听了，嗤的一挑嘴角，又把她的话当成玩笑。香苏却很认真，少年炎及或许还不明白，太早遇见倾心的人并不是种幸运，尤其完全不懂爱情的时候，等错过了才明白，那种遗憾简直残酷。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不想再有一个少年像她一样，她不能让炎及冒这个险。
香苏知道今日绝无半分生机，就算金盏破门而出，仍旧无法抵抗昊天塔的法力，她倒希望他千万忍住别出来，赤琳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喊她，竟然很心酸。
香苏点了点头，付了账走出店门，她也没想到自己说：“我要坐船。”
“你不能杀我。”香苏扬起下巴，声音却抑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对于已经继承火灵神器昊天塔的赤琳来说，她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君上知道了，会恨你的，会杀你报仇！你更没机会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香苏急急地说，因为赤琳已经催动了昊天塔。
小跑堂连连点头，搭讪着说：“客官你是以前来过吗？”爷爷这家老店，若非怀旧而来，还真没几个客人。
“这是当日我在幽河之上抓住他袍角时无意拿到的，应该是铸剑的残料打造而成。”赤琳妆容华丽，淡淡叙述时，眉眼更加冷艳妖冶，香苏看得有些出神。“它感应到了孤问的异动，三寰中能驾驭孤问的……只有他。”
香苏看着她，半天没有反应，等得太久，得到消息又太突然，她完全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怎么知道？”她与君上血脉相连，她都感应不到，赤琳怎么会知晓？
香苏愁眉苦脸地向百知草做了个拜托的手势，百知草摇摇头，就知道这么坏脾气的小孩子香苏搞不定，还得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出马。
正要再催，头顶又是凤凰叫，香苏都怀疑赤琳是不是也住在银台山了，每次她来凤凰都追来叽叽叫！
“他是谁？”炎及突然问，“你今天一直想的那个人。”
赤琳的脸色变得惨白，原本冷艳动人的眉眼狰狞起来。“好！很好！那我就送你无憾的上路！”
等了半天，香苏又有点沉不住气，好歹他也是个男仙，而且不是说法力突飞猛进了吗？不可能打扮也需要这么久吧？变化一下不就行了吗！
炎及一下子就沉默了，香苏的意思他明白。
炎及冷笑一声，“太好了，正不想在这里学！”说着拂袖就走。
香苏醒得早，这几十年的修炼，她也可以做到不再为吃喝拉撒发愁了。不过她很不理解君上，他完全把吃当负担，她却还认为吃是乐趣。
香苏走进那间雅座，窗子正好开着，窗外仍旧是细雨中的西湖。房间不复旧日精美分明却还依稀有过往痕迹，阴阴暗暗，就像她对这里的记忆。她似乎想起了那天的全部细节，模仿君上的口气也十分容易：“把你们特色的菜都拿来，再来坛你们最好的酒。”
“香苏，我早说过，你不会再继续那么幸运了。”赤琳的笑容现出了一丝苦涩。“当初我探你元神时留下了一星赤炎，所以随时能找到你，我又无心得到了这根簪子，感知了东天云的动向。与他永远错过，或许就是你的命！”
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不光是凤凰，赤琳亲自来了。
香苏没有回答，对炎及来说，胜寰帝君或许只是湮灭在岁月里的传说，对她可不是，不想同他说起君上。
香苏仰头看了看街边一家店的招牌，不很确定地说：“就是这里吧。”
香苏带着炎及来到忆泽山，青岁姐姐外出云游后，百知草在这里开了个学堂，专门指点小木灵们修行。
“喂！水仙！你到底好没好？”她冲着石头大喊，十分不满。她虽然很闲，也不带这么溜傻小子吧？
赤琳却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香苏，看得她直发毛。“你怎么了？”就算君上跌入幽河那天，赤琳也没这么鬼气森森的表情啊。
他得意地向香苏丢了个眼色，随即故意高声说：“你想学，我还未必收呢。想入我忆泽堂至少要过三关，庸才还是找个理由体面的离开吧。”
站在船头幽幽四望，香苏甚至怀疑会看见青岁姐姐和元厚帝君向她招手，湖光山色一无变化，宛如当日。一把伞默默挡在她的头顶，香苏愣愣回头看，瞧见的是明明有些羞赧却故作冷漠的少年炎及。
推开窗户，香苏便看见了远远雷峰塔，这里竟是杭州？昨夜黑茫茫不辨方向，今日恍然竟有种宿命的感觉。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香苏闭起眼，听着街市上的人声，再睁开看时，依旧是老少俊丑行人如织。相伴的人不一样了，江山景色却是老模样。
“原本也没指望和你学什么。”炎及讥嘲的口气不改，眼睛里却有了些受伤的神色。
隐了形貌，两人走在街上，天在这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周围的人都撑起伞，一直不声不响走在前面的香苏显得离他有些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有点儿不耐烦地问，细雨打湿了她的长发，衣裙却还飘逸如旧，越发显得她的背影纤细落寞。“我饿了！”炎及语气不善，客栈就有饭，她非要舍近求远，刚入夏，雨再小也还寒凉。
炎及没再闹脾气，只是皱着眉细细看她的神情，听她要酒，倒是十分意外。
仪式的含义果然是谎言……虽然她希望君上不为她的离去而伤心，可她又想他能记得她一辈子，即便赤琳最后成功了，君上……也千万别忘了她。
她想再喝一口，却被炎及拦住。“好了，走吧。”他说，比起昨天的嚣张无礼，今天他好像突然长大了，说话的语气沉稳而威严。
“五十年后，你都是个老头子了，可我还这么年轻，再五十年，我没老，你却已经死了。”
“东天云要回来了。”赤琳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
五十年来，她从未再喝过酒，只记得难喝。除了照例很辛辣，这次她尝到了淡淡的苦味，唇舌的难受和晕晕的感觉，就是她多年来说不出的等待滋味！五十年前君上说她不懂酒……可现在，她宁愿自己还不懂。
一向对他百般迁就的香苏这次恍若未闻，自顾自走进光线阴暗的店面，一个老人坐在柜上咳嗽，见有客人便喊孙子来招呼。少年显然还没做惯跑堂，甩抹布时险些打到香苏的脸，炎及啧了一声，更不满意了，香苏却很固执地向楼上走。小跑堂就近把她让进楼梯口的第一间雅座，香苏摇了摇头，抬手指隔壁，“可以坐那间吗？”
“你一定要想一个让他不怎么伤心的理由。”香苏到底哽咽了一下，千万别说当年她也如鲲鹏一样随他而去，这种亏欠的感觉真的锥心刺骨，也别胡乱编造一个死因，让他觉得她没有珍惜生命，珍惜与他重逢的机会……真的可笑，这些话她都没说出口，可她相信赤琳全明白。
“十七，怎么了？”他以为她又要拿年纪相比，说自己是长辈，他应该听从。
百知草的眼圈还红着，看了炎及一眼却不满意了，“不收凡人。”
眼泪还没等流出来，便被烤干了。
正不知该去哪逛荡，眉间灵线有感，是金盏！他出关了？香苏改换方向直奔银台山，传讯栀子留的太是时候了。
炎及听了，果然不服气地又走回来，“好，我就过了这三关再走！”
总是气得她吐血的叛逆少年，这次倒突然有了顺从之心，一句怨言没有地去湖边雇了船。
“跟我去吧，至少，你要和我一样长命。”香苏笑笑，心里发了苦，她曾经以为和君上一样拥有永长寿命，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其实什么都比不上缘分和命运。
到了水仙冢外，香苏四处寻了一遍，没见金盏的影子，洞口的大石也没开启过的迹象。金盏不是耍她的吧？
赤琳冷静得太过，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从袖中拿出一根发簪，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漆黑无光，很不起眼。
炎及起得很晚，一同出客栈的时候，已是接近晌午时分了。
香苏松了口气，果然百知草是天生的师父料子啊，对付小孩子的激将法用得炉火纯青。找借口离开时，香苏还真有给孩子找了个好奶妈的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香苏皱眉，以赤琳今日的修为以及昊天塔的襄助，怎么可能没察觉仅仅一道石门后的金盏呢？
炎及也随着她的目光打量，这应该是家老字号，店面老旧，人也不多，显然没落了。“这里？”他挑剔地皱起眉，“换一家！”
“要喝？”他戏谑地问，她和酒实在太不搭调。
因为没什么客人，酒菜来的很快，炎及勉强挨个尝了一遍，终于知道这家店衰落的原因。香苏没动筷，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那坛酒，炎及侧头的时候看见，险些笑出来。就这还总自夸是师父，婆婆？幽暗的天色里，她个眼睛也似乎染了雨意清灵，格外清澈黝黑，发呆的时候露出小猫一般天真可爱的样子，三百五十岁……果然是仙界的幼儿年龄。
她又当着赤琳嘴硬了，怎么会不遗憾，不难过？她想再见君上一眼，她想和他共度一生！
香苏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比起其他木灵，我的生命短的像一眨眼睛，可是……我遇见了他，也懂了……”她甜蜜地抿住嘴，与君上的爱情是她最宝贵的一切，连和赤琳说起都不愿意。“就算没有漫长的寿命，我也觉得值了。”
“遗憾么？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见面了？”赤琳觉得心中多年的怨气终于吐了出来。
炎及没有再拒绝，他想说跟她学也好……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炎及，今年你几岁？”香苏看着他的眼睛问。
赤琳微微一笑，这淡然冷漠的微笑彻底把香苏震住了。从前的赤琳骄矜跋扈，出手狠辣，香苏却没真正的怕过她，可如今的她，却让人彻骨的惊惧，这五十年，她变得太陌生了。香苏觉得眼前的赤琳的确是火灵界的帝君，不因为她华贵的装扮，而是她已冷酷坚硬的心。
只要她是真心喜欢君上，她就全都明白。
香苏没有笑，“你想杀我？”她终于看明白赤琳眼中的鬼气其实是杀意。
厚重的石门里幽幽传出一声很拽的吩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