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伙夫
念及此处,江尘翎只想快些回家。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便在平地上打了个踉跄,摔到朱小八怀里。
魂穿带来的后遗症,此刻,正猛烈地于他脑海里爆发。
“白哥?白哥!你怎么了?!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朱小八后面说了些什么,江尘翎不清楚,也听不见。
他整个人一昏,便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揉了揉眼睛,江尘翎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睡在医馆里。
那被朱小八牵来的便宜郎中,此刻正战战兢兢地炖着一锅治头疼的草药。
见此情形,江尘翎内心又是一阵无语。
穿越好几天了,回回都在医馆里醒过来。
朱小八顶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正帮着往自己身上铺干稻草。
“小八,你先停一下,再继续铺下去,你白哥都要给你埋了。”
“白哥?白哥你终于醒了!”朱小八登时嗷了一声出来,惹得外面行人纷纷往此间侧目。
无奈之下,江尘翎只好往医馆桌子上丢一粒碎银子,拉着朱小八匆匆翻后院矮墙离开,穿过小巷子跑到大街上。
“白哥,咱到底去哪?”朱小八边是将翻墙时吃的一嘴灰吐掉,边是揉着自己肚皮。
这又是通宵又是翻墙的,只叫他饿得发慌。
江尘翎见状却是笑了笑,当即去街头买了三抽屉饺子,那牛皮油纸包着,那摆摊的见他是个伙夫,又急忙多送了一屉包子。
分了几个给朱小八,剩下的,都让江尘翎重新包好,犹豫片刻后,循着原主人的记忆,拐过几条不知名的小巷子,往一间仅仅被几只木栅栏围着的破屋子走去。
他大概还觉得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怕屋子里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娇妻冻死在昨天夜里。
就连用来卷尸体的草席钱,他都连带着问了朱小八两三遍。
不多时,江尘翎停下自己的脚步。
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家,现在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原本碎掉的瓦片此时都被补好,时常漏风的墙缝,眼下也被几块根本看不出材质的皮料塞紧。
而院子里那些早就堵死的下水渠道,如今都被疏通。
这完美的…都不像是自己家了。
想到这,江尘翎沉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便抬手推开这老的快要碎掉的木门,走进屋子里。
略微叫他有些庆幸,这屋子里没有死人。
那张被自己死死呵护,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子孙后代的破被褥,也被人洗净码好,摆在土炕上。
而在屋子的角落里,不少干木材被堆放整齐,更甚者,还有几捆木材,被制成木炭,单独用干稻草堆了出来。
天知道这小娇妻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外面打了这么多干柴回来。
况且,见此情形,他甚至还觉得自家媳妇手法十足,能在这般条件下,制出木炭来。
不过…
江尘翎走到那一堆木炭前,用手在它们表面捏了捏。
又干又硬,木炭里面还有不少水分残留。
果然是那种劣质炭,烧起来烟雾贼大的那种。
不过能在这乱世,能在这难熬的冬天里烧起木炭来。
似乎也不会有谁嫌弃它会起多大的雾。
环顾左右,江尘翎注意到屋子中心的小饭桌上被留了张布条。
字是拿刚烧的黑木炭写的,布条似乎是从自己的一件破衣服上裁下来的,留言内容依旧简单。
江郎,不知道你回不回家。
奴家昨日把屋子修补了一下,屋子里有烧好的木炭,点燃时记得将窗子打开些,烟有些重。
奴家今日仍旧在外帮忙打柴,见屋子里被褥不行,刚好能用工钱买一床褥子。
看完这些,江尘翎随手把布条丢进壁炉引火,而后从怀里摸了些碎银子出来,压在褥子里。
穿越到这已经有几天时间,他也已经对当前世道有了大概的了解。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霖州县北两千里,北方狄人大破朝廷军,纵马南下七百里,止步于嘉陵关前。
也因此,几十万难民纷纷南下。
子女伙同牛羊贩卖,饿死之人殍于荒野。
也就在前些时候,嘉陵关也被那些狄人用石车打碎,为了在箭雨和火石双重攻势下抢修关墙,朝廷军甚至还丧心病狂地把极大部分南下逃亡的难民抓来,充当肉墙。
也不知,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
江尘翎在霖州县内偶尔听闻,整个嘉陵关,至今都没法将尸体清理干净,秃鹫盘旋在高空,日日果腹。
可相比起那些难民,伙夫的身份也始终是如履薄冰,江尘翎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一天就会和原主人一样,稀里糊涂的死掉。
但有一点,很叫如今的江尘翎在意。
他一死,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娇妻或许会过得很惨。
最好的结果便是,两个人找个时间,平稳剥离关系,再备上一份足够的盘缠,叫她赶快离开霖州县。
往天子脚下走,越靠近洛阳,世道越是安稳。
毕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相爱,本就是一场错误。
将自己略有烦躁的思绪祛除,江尘翎才冷静开口:“小八,有没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
朱小八眼下已经跟进屋子里,他吮了吮自己还残留一点油水的手指,含糊开口:
“白哥不记得了?今天是响马帮集会的日子。”
“还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是比卖苦籍来得更快的?”
响马帮,拢共二十个伙夫,帮主是个退伍骑兵,人称朱响马,他也算是朱小八的远方表亲。
按照朱响马的意思,大约是每隔五日,大家都小聚一下,以确定在这些日子里,有没有哪些闲客因为惹事被打死了,好去补充新鲜血液。
恰好,今天就是响马帮集会的日子。
江尘翎饶是因为这几日的头疼,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晌午,朱小八带着江尘翎走进响马帮堂口里,还活着的十几个伙夫,围着朱响马坐在地上。
他们瞧见朱小八和江尘翎进堂口来,纷纷起身,让出位置:
“呦,白哥儿来了啊,咱家还说,再不见到你,就不办那场酒了。”
朱响马说话热情,或许是因为朱小八的缘故,他对待江尘翎,远比对待那些普通伙夫要亲近。
人群中,江尘翎本还故意藏去半边身子,也依旧被朱响马注意到,不得已,他站起来笑了笑:
“小人成亲,何必叫老大惦记,酒就不用办了,回头我在天香楼请大家喝一杯,权当庆祝。”
朱响马有些愕然,什么时候连别人自掏腰包给自己办酒席这种事,都有人拒绝?
这他娘的,还真是几天偏头疼把脑子弄傻了。
“白哥儿,你这样办,可是很不给洒家面子啊。”
虽说因为被拂了面子,心里有些不忿。
可朱响马仍是顶着一张笑脸,打趣着江尘翎。
这里面,更多的还是因为朱小八的面子。
“哪会。”
江尘翎也知道自己丢了面前这汉子的脸面,连忙捅了下朱小八。
后者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走前几步,将江尘翎早先准备好的银子递上去。
然后连连耳语几句,才让面前人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不过洒家听说你最近在找来钱快的路子啊。”
朱响马似有所指,江尘翎见状轻轻点头,旋而,有下面人代替朱响马开口:
“来钱快的路子,不就是卖苦籍和抓逃难女卖青楼吗?怎么,白哥要不赶紧将自家那个婆娘打几桩,再卖青楼去?”
“不中不中。”
江尘翎轻叹一口气后摇头,果然,这些路子都是歪门邪道,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有伙夫狞笑一声:
“要不,咱一起吃个大户去?”
吃大户,顾名思义,便是趁着夜黑风高,去打劫有钱人家的宅院。
朱响马闻言,看了眼那个提出主意的人,冷哼一声。
迎风撒尿都湿鞋的软蛋,也敢提出吃大户?
莫不是想把兄弟们都当卒子驱赶?
“吃大户?就怕你有命吃,没命用。”
而后,朱响马轻咳一声,朗声道:
“咱这个做老大的就不和弟兄们藏着掖着了,南城青楼老妈子说了,去城外抓姑娘进城卖给他们,一个姑娘一两银子,姿色好的奖励更多,你们想做的就自己做,没必要跟我说。”
声音刚落,余下伙夫都欣喜的大叫起来。
朱小八本也想跟风大叫,但在看见江尘翎森冷到快要结冰的脸色后,他也识趣地没有出声。
“马爷,能打了桩子再卖过去不?”
“爷说了,自己办,你们怎么卖,跟爷没关系。”
朱响马自鼻翼里哼了口气出来,像是想起什么,旋即,他又是开口:
“记着别动城里的小姐,容易被查。”
“啧,今天就到这里了,快滚快滚。”
江尘翎闻言,如获大赦,板着脸走出门去。
他越发觉得,在这个吃人的时代,想活下去很难。
想干净地活下去,更难。
霖州县北门堵着难民,但不代表着这些要钱不要命的伙夫,没法子绕开他们逮人。
“白哥,我们要不去买几条结实的绳子绑姑娘?”
等走上大街,朱小八在江尘翎身后嚷嚷,可紧接着,江尘翎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小八,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你要记着,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咱不求在这个世道里风云鹤起,但求心安。”
“听明白了吗?”
朱小八闻言诧异,但还是老实点头,说实话,他不知道江尘翎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那便是只要是自家老大说的,老老实实照做就好。
见眼前人点头跟拨浪鼓一般,江尘翎清楚,自己这些话是说进猪脑子里了。
他转过身子,倒也不强求朱小八一定要理解,只要自己不开这个坏头,那朱小八也绝不会背着自己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恍惚间,江尘翎察觉到,自己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
那是一个源自男子的轻笑,可当他环顾四周,却始终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
“小八,找辆马车来,咱绕着霖州县转转。”
既然是八文钱一趟,江尘翎倒也懒得客气,前些天的银子还剩了不少,今日不用,何日再用?
况且,还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霖州县里还有没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朱小八请来的马夫脸色阴沉,也不知是不是厌极了伙夫,一甩鞭子,便将马车赶得飞快。
江尘翎默默地将头靠在车框上,他看着倒退的街景,商铺林立,行人似水,熙熙攘攘。
在这些人里,有乞丐,也有富人,有贵妇,也有站在街边叫卖的青楼女。
或许,这便是人生百态。
“诶,白哥,那不是你家小娇妻么?当时我见过一面,不会错的。”
朱小八囔囔的大声。
闻言,江尘翎稍稍愣神,说起来,自己和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时至今日,似乎都没见过面。
他循着朱小八指的方向转头,却能看见,在一家商铺里,有位女子沉默吃面。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虽是破旧,但胜在干净,手指葱白娟细,可虎口那一层薄薄的茧子,说明她以往绝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
马车跑的飞快,路过这摊子好似白驹过隙,片刻功夫就让江尘翎再看不见自己那便宜媳妇。
只是有一点,叫后者很是在意。
她刚刚…是不是看见我了?
江尘翎刚想到这便连忙摇头,怎么可能会有人眼力这么尖,短短刹那便注意到自己被人窥视?
那些武林高手也做不到这样吧?更何况自家这个便宜媳妇,按照官府登记,只是北方一个行商的嫡女。
可是,按这样来想,今日她呆在那个摊子上,又是为了什么?
许久,江尘翎思绪混乱,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