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笑了:“你像是在采访我,追问技术很到位。”
江邑浔怔住了,双腿突然失力,竟似要站不稳。小浔,这个称谓多耳熟,多像他曾经叫过她的小荀啊。她还记得自己留在他家里的那张字条,加重的下划线,我叫小荀。
傅心卉受到刺|激,索性关闭自己的理智和清醒,躲在了现实背后。可上帝偏偏要让她失去一切,却唯独头脑清醒。她受到的刺|激也是够多了,竟渐渐仿佛习惯了,不痛不痒,扎进皮肤里。她想起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
“妈妈给你做,你常回来,我给你做。”傅心卉心满意足地笑了,拍着他的手背,表情很安详。这时,她又看到了立在一边的江邑浔,眉毛一扬,问道:“这是你在国外交的女朋友吗?”
“蒋总……”
三人陪着说了会话,傅心卉就困了,裴安琪陪在床边哄着她睡觉,蒋易森便把荀依江叫了出去。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了那层楼最西边的露台上,蒋易森从口袋里掏了根烟,竟破天荒地举到她面前。江邑浔一愣,倒也不客气地抽出一根来,点了火,慢慢地吸了一口。
傅心卉抬起头看了看她,眼神还是空白的,她又忘记了。视线慢慢移到一旁那个长相清俊的男人身上,她皱起了眉:“他是?”
蒋易森看了一眼裴安琪,心里一阵叹息,不知是该赞赏她的专一,亦或该批评批评她的固执。
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不是也叫过我老大吗?以后也这么叫我吧。”
江邑浔取下花洒对向自己,似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水声哗然,她的身体被浇得滚烫。穿上睡袍走进卧室,她想把当年的资料再翻出来看看,打开柜子,她就看到了那本黎夏的日记本。这阵子都在忙着恒味食品厂的事,便把她给忘在了脑后。
“为什么带我来这?”她问。
她愣了一会,想起要去中新村的事。
蒋易森半跪在地上,两只大手拢着傅心卉的,他的背影有些僵硬,声音发涩:“妈,是我不孝,好久没来看你,你不要怪我才好。”
直到浑浑噩噩地开回了家,江邑浔还仿佛沉堕在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痛恨自己的表情,周身拒人千里的冷漠,在那一刻,竟得到了所有的解释。他不是天生就冷冷清清,毫无感情的,她见过他的细腻和温柔,也能想象他少年时的热情和赤诚,之所以把这一切都封藏在内心里,只是因为他被这个世界染上了灰。
但,这并不代表他所有的隐瞒和欺骗就是有道理的。
傅心卉迟钝地转过头来,看到裴安琪,愣了愣,旋即笑了:“小天使你来啦。”她的笑容很美,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能拥有的韵味,江邑浔记得护士说过她曾经也是郦江电视台的主播,只可惜,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常常布满了茫然和惊恐。
可却曾那样无微不至地保护过她。
明天早上九点,台楼下等你。
裴安琪和蒋易森面面相觑,傅心卉的记忆又错乱了,又回到了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蒋易森也不解释,将错就错着:“我身体好得很,就是国外的饭菜不好吃,没有妈妈做的好。”
她关掉手机,重新躺回床上,闭着眼睛,不停地劝诫着自己,这并不是一个约会,无需紧张激动。
江邑浔还没完全消化这些信息,可一扭头,却看到他绷得僵硬的侧脸线条,似乎是在拼命克制着情绪,嘴唇紧抿,眼睑下一片青灰的投影。
她取出手机,试图拨黎夏的号码,才响两声就被挂断。反复又拨了两次,还是没有人接听。她索性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
“是啊,很多问题,”她弹了弹烟灰,看着指间闪烁的光点,“阿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让你别怪她?裴安琪为什么突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说完,她认真地看向他的眼底,那里淡淡的一层雾霭,朦朦胧胧的。
他顿了下来,看了看手指燃了一大半的香烟,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是我的错,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却没有照顾好她。”
江邑浔正要否认,却没料到蒋易森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开口:“是啊,她叫江邑浔,你可以叫她小浔。”
“我以为你会有问题先问我的。”蒋易森懒洋洋地背靠着栏杆,扭头看着身边趴在栏杆上的人。
“阿易?你是阿易?”傅心卉的脸上突然涌出心酸,抿着嘴,忍着眼底的潮湿,“阿易啊,你不要怪妈妈,你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他是阿易哥哥啊,”裴安琪伸手招呼蒋易森上前,“你看你,总是不来看妈,她都记不住你了。”
江邑浔撇了嘴角,不置可否。
他也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神。
黎夏,你不接我的电话,我能理解成为是因为你内疚吗?因为你骗了我。首先要跟你说一声道歉,我看过了你的日记本,但那是工作需要,希望你能谅解。其次,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关于你和日记中k的恋爱,以及和你父亲黎光耀之间是否误会的存在。你也有权利不告诉我,只是那样的话我就需要亲自去调查,我只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因为我真心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同样被震惊的裴安琪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或许蒋易森只是想要安抚妈妈,亦或许他就是故意将错就错。他不是提前就给她打了预防针吗?有些事,不是她能管得了的。索性就当没听见,她转身去床头柜旁的果篮里取了水果去洗,经过江邑浔时,她不知有意无意地撞到了她的肩膀,江邑浔本就觉得脚软,身子一晃,退后几步贴到了墙上。
“因为当年那场车祸,”他缓缓开口,“当时闹得很凶,全城都沸沸扬扬的,郦江电视台也第一时间做了报道,可是在追后续的时候却受到了阻碍。我妈正好是当时的主要报道人,她每晚都会接到恐吓电话,我常常在写作业的间隙出来倒水,看到她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只看到她终止报道,怪她掩盖事实真相,恨她不为裴姨一家讨个说法,却没有留意到她受到过的精神压力。后来我一气之下出国读书,还转了专业,重新念起了新闻,就想着一定不能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媒体人。直到有一天,裴安琪跟我说,她病发了。持续了一整年,她失眠,脱发,健忘,精神恍惚,甚至认不出亲人……”
病房里,傅心卉刚刚吃过晚饭,正靠在轮椅上看着电视。她的假发已经拿下了,头发长长了一些,柔软地趴在头顶上。裴安琪大概是常来,一进屋就和隔壁的一个阿姨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背包往床上一扔,从背后抱住了傅心卉:“妈妈,我们来看你了。”
“你读书忙,不回来也不要紧,只是在国外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江邑浔走过去:“阿姨,我叫江邑浔,您还记得我吗?”
发送过后,她等了很久,黎夏一直都没有回复。直到她快熬不住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叮”的一声响了,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滑开手机,却是蒋易森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