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冰蟒大咧咧道:“好说好说。”
萧子瑜再次问:“你们?”
萧子瑜疑惑不解:“为什么不能吃?”
红衣纠正道:“不是不爱吃,是不能吃。”
红衣看了眼羞愧的岳无瑕,笑着对绛羽打趣:“绛羽大爷,你的家教真好,脾气也真好,你定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法器,哪里会和我这种小角色计较?”
老糊涂胡子微动,左手中忽然冒出一束火焰,喷向萧子瑜画好的大堆黄纸上,尚未等萧子瑜开口惊叫,右手又化出一片冰雨,在半空中将火焰浇灭。起手反手间,却见云雾飞扬,雷声四起,瞬息间四种基础符咒放了个遍。萧子瑜竟看不出他是何时掏出符咒,何时施放的。老糊涂见徒弟看得目瞪口呆,遗憾地开口道:“快,是灵修师战斗的基础,可惜我老了,动作也慢了,否则数种符咒可以接近同时放出。虽然普通灵法师也能运用符咒,可是只有灵修师的法器拥有储备符咒和随时制作符咒的能力,也只有我们才能随身携带和即时制作各种各样的符咒,灵活多变,对症下药,用脑子才是灵修师的战斗方式。面对使用火焰的法器,我们可以用冰符、水符、雾符化解,面对使用寒冰的法器,我们可以用火符、土符化解等等,但所有的战斗的前提都是快,若是被对手打断或看穿出手便是你失败的时刻。”
“你个死娘娘腔,说话不男不女,真是恶心。”窗外传来一把极尽嚣张的声音,鲜艳的红发仿佛烈焰在风中燃烧,凤凰降临,美丽的红色双眸傲慢无礼,“你就是喜欢扮女人吧?这种癖好是……我想想主人上次说鬼魔童扮小孩吃人时用的那个词是什么,我想起了!变态!大变态!”他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事情般,蹲在窗台上做了个鬼脸,继续讽刺道,“红衣是男扮女装的变态!”
花浅随意翻着竹简,神游天外,琢磨天门宗会将秘密藏在哪里。
每日百张线图,反反复复画着基础线条,老糊涂布置的功课枯燥无比,这种基础的课程没有任何天赋可以弥补,必须用毅力来克服。半个月来,萧子瑜为了多得些练习机会,多拿些制符材料,偷偷帮对制符没兴趣的花浅把功课一并做了。每天画两百张线图,手腕练得红肿麻木,每天晚上都靠红衣用热水敷,否则没有知觉。亏得萧子瑜素有耐心,才咬牙坚持了下来。老糊涂也知道他们私下的小动作,只是他对教导花浅这种灵战师最没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朋友吗?他可以拥有岳无瑕这样的好朋友吗?
红衣随口回答:“因为吃甜食会胖,会坏牙,所以不能吃,牛羊鱼肉也不能吃,会留气味。为了维持身材,我平日里能吃的东西是极少的,有时候只有一些香露,”他想起往事,笑了起来,“那时候我半夜饿得不行,溜去厨房偷东西吃被发现,被罚饿了三天。”世人好细腰,他就只能挨饿,饿出弱柳扶风的身材、盈盈一把的细腰来取悦众人。
红衣长年累月地唱歌,声音柔媚至极,带着入骨风流。
萧子瑜揉揉酸痛的手腕,准备回寝室再继续努力。
“不,”岳无瑕断然否决,“是我们在寻找这条秘道,寻找隐藏着的魔宗人,寻找蚀月魔杀死沈静的真正目的,我邀请你加入我们。”
冰蟒给花浅泡茶,听见这番话,不太明白红衣话中的哀伤,随口安慰:“人类真奇怪,有人想吃却没得吃,有些人能吃却不肯吃。你又不是女孩儿,要那么漂亮做什么?把自己饿得那么瘦,风吹吹就倒怎么行?!男人就要结实魁梧才是好汉子!哪怕胖得像个球也比瘦巴巴好,你生前的老板肯定是舍本逐末的吝啬鬼!连饭都不给你吃饱,怎么干活?若他还活着我替你收拾他!晚点我替你寻些糕点味的养护油来,玫瑰芙蓉露味道顶好,很多法器都喜欢。”
绿竹林被袭击,女学徒身死,目击者众多,纵使灵法师们极力封锁消息,动乱之夜的消息在天门宗内还是流传得很快。纵使先生们解释是场意外,可是看着天门宗加强数倍的守备,学徒们都不太相信,谣言越传越广,故事越编越离奇,还衍生出各个版本,弄得人心惶惶。有两个胆小的学徒还装病,央求父母接他们回去,严先生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逐出了天门宗,让其一辈子都别回来了,并严禁大家私下讨论此事,违者交由刑堂打板子。
岳无瑕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自己要调查的。”
萧子瑜心中一阵激动,他不愿辜负这份信任,用力重复道:“好,我们。”
老糊涂拉了拉他颈间玉坠,呵斥道:“你这初出茅庐的小鬼器,让主人练练线也罢了,画符咒时还敢偷懒?要你何用?”
天门宗是让灵法师安心的地方,也是他们劳累征战后休息的家,他们可以放下法器,安心熟睡。当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庇护所被侵袭后,人心惶惶,互相猜测,还有谁能熟睡?
萧子瑜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我认为,蚀月魔是被指示的!目标就是沈静学姐,天门宗内隐藏着魔宗的人。”
萧子瑜迷惘地抬起头:“我还有八十八张才画完。”
岳无瑕早已是光辉万丈的太阳,他只是黯淡无光的小星星,而且萧子瑜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低调谦逊的性格,做事微小谨慎,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引人注目。比起成为太阳的他更喜欢月亮,在孤寂的夜里反衬太阳的光辉却是不可缺失的存在。
灵法师可以战死沙场,却绝不应死在家里。
红衣被他乱七八糟的话逗笑了,连声道:“往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追忆,先谢谢大哥的照顾。”
绛羽知道主人动了真怒,不好再继续下去,他撇撇嘴,嫌恶地在红衣漂亮的脸上又看了几眼:“看在主人面子上,饶了你。”
忽然,花浅伸出手,抓住了他的笔杆。
萧子瑜不自信地答:“我不知道。”
老糊涂挥舞着酒葫芦:“周顺天那刚愎自用的混蛋!咱们得好好打他的脸!”
萧子瑜越画越熟练,越画越顺畅。
萧子瑜默默低下头,没敢反驳师父口沫横飞的豪情壮志,免得被喷一脸酒。
萧子瑜不确定地问:“为什么是我?”
萧子瑜迟疑问:“是长老叫你来的吗?”
萧子瑜有些惊诧,在他心目中,岳无瑕是个最规矩的学徒,到哪里都备受赞赏,犯错什么的事情与他无缘,可是他面前的岳无瑕却像个不规矩的坏孩子,调皮活泼,竟偷偷摸摸地调查师父不准查的事情。萧子瑜问:“为什么?”
萧子瑜明白了岳无瑕的决心,他犹豫道:“严先生说是场意外……”
萧子瑜见他露出笑颜,又和冰蟒相处融洽,也释怀了,匆匆吃完饭又继续在纸上画线条,花浅继续看书。
萧子瑜松了口气,问:“无瑕师兄怎么来了?”
绛羽虽然脾气不好,喜好奉承,但在帮助同门斩妖除魔时从不含糊,众人虽讨厌他,却不憎恨他。何况他向红衣求婚的笑话依旧被说到现在,还有代代相传下去的趋势,萧子瑜能理解绛羽心里的怨恨,也知道岳无瑕的苦处。他和红衣打了个商量,问他可不可以和绛羽和解,红衣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哪里会把绛羽这点小心思放心上?他笑嘻嘻地随口应了,一溜烟跑回玉坠里看书,不出来了。绛羽见斗争对象跑了,念叨几句,自觉无趣,也回了剑中。
萧子瑜连声应下,他为功课增加既高兴又苦恼,保证道:“就算不睡觉,我也画完!”
萧子瑜迟疑着要不要提醒他,花浅早已干脆利索地起身走了——她不稀罕做什么灵修师,更不稀罕学这些凡间的普通咒符。既然萧子瑜在这里乖乖画符,有老糊涂和红衣盯着,不存在什么危险,她不如去查探天门宗的秘密之所。
“我认为严先生是撒谎,他怕我们过度恐慌。”萧子瑜看着意气风发的岳无瑕,再对比笨拙的自己,越发觉得师父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超越岳无瑕——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希望不要和岳无瑕的差距太远,只要追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至少他应该勇敢些,就像对老糊涂诉说梦想时一样,他想把自己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那天夜里,蚀月魔好像是冲着沈静师姐去的。若说不是巧合,沈静学姐进入天门宗的时候,蚀月魔已经在禁林了。沈静学姐是灵器师,她的修行不涉及饲育妖魔方面,所以不可能惹怒蚀月魔的。若说是巧合,为什么蚀月魔不杀路上阻拦它的可可师姐,反而直冲绿竹林呢……”
“我没看错你,你果然很聪明,也很大胆,分析得和我想的一样。”岳无瑕欣慰地笑了起来,“蚀月魔的血液有特殊的腐蚀魔性,是最上等火属性符咒的制作材料。这头蚀月魔抓回来后,在天门宗已关了七年,每个月都被灵法师取血,痛苦折磨之下,它的内心充满黑暗的怨恨。若是逃脱,它的首要复仇目标应该是折磨它的灵法师,而不是天门宗的女学徒,更不是与世无争的沈静。可是,这头蚀月魔偏偏冲去绿竹林,越过拦截它的陈可可,杀了沈静,与理不合。我曾无意听见师父们的对话,天门宗里面似乎有很多秘密,其中有条隐藏的秘道,曾有叛徒借此逃往外界,现在很多人都在寻找这条密道。”
法器的灵魂多数是动植物,脑子比较简单,哪怕是神器、珍器也没有在智商上的优势。岳无瑕被反讽得无地自容,却知道自家法器脾气不好,脑子也不怎么好使,而且极度自恋自信,和他解释是件极困难的事。只好把丢人现眼没文化的法器收回去,尴尬地对萧子瑜和红衣分别行礼:“对不起,绛羽的性格实在糟糕,我做主人难辞其咎,回去会严厉教训他的。”
老糊涂等花浅走远后,表情严肃地告诉萧子瑜:“我要将你培养成超越岳无瑕的灵法师!”
“已经这个点了?”萧子瑜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外猛烈的阳光,终于察觉时间有些不对,他的肚子适时叫了两声,这才觉得饿了,赶紧谢过花浅的体贴,接过粥大口喝了起来,喝了两口,却见红衣在旁边,无聊地捧着那碟白糖糕,轻轻地嗅,仿佛在闻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萧子瑜好奇问,“你没吃过白糖糕吗?”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多嘴了,红衣的模样气度都不是小门小户培养出来的,白糖糕又不算什么昂贵点心,只是特别甜腻,乡下稍微有钱点的人家进城时也能吃个一两回,红衣怎会稀罕这个?
萧子瑜虽不明白红衣为何要刻意挨饿,却明白挨饿的滋味,他替自家法器难过。
岳无瑕赞同道:“你认为呢?”
萧子瑜转头寻找:“无瑕师兄?”
难过褪尽,是燎原的怒火。
在这谜团重重的动乱之夜里,在这谜团重重的凶杀案中,他们想看清幕后的真相。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噩梦。
红衣手捧食盒飞来,娉娉袅袅地将食盒打开,将菜肴一样样布于桌上,油爆过的花生米、酱腌的海带丝,配着碧梗粥和小碟炸鹌鹑格外开胃,然后又拿出几块甜香四溢的白糖糕,再次劝埋首用功的孩子道:“主人,您和浅浅都歇会吧。功夫不急于一时,累坏身子不值得。”
“蠢东西。”老糊涂将风、火、雾、水、土五种符咒交给萧子瑜,“从今天开始,你除了练习线条外,再将这几种基础符咒制作十次,我会让符材仓库给你增加相应的材料供量,你每天的空闲时间都要练习符咒释放的手法,记住要快而隐蔽,以后我会随时向你释放基础符咒,你要随时破解,等什么时候能后发先至,将我攻击你的符咒化解掉才算小成。”
随着红衣一声轻笑,红光闪过,桌上五张基础符咒瞬间消失。
岳无瑕笑了笑:“你认为呢?”
岳无瑕性格谦虚,有口皆碑。
萧子瑜初尝滋味,很快沉浸其中,连老糊涂飘然而去也未察觉。他只恨不得多画点,再多画点,直到材料用完才意犹未尽地停下笔。红衣再次现身,朝他柔声道:“主人,该休息了,我替你取饭食去。”
“天奎末、蚁牛粉、灵砂土都是属于同类型的土属性材料,外观极其相似,他们的区别在于……”萧子瑜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说话,自顾自地边抄边背。他原以为上次顶撞了周长老,定会遭到处罚,甚至被逐出师门,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天,没等到任何责难,大家按部就班地修行,那场动乱仿佛没发生过。学徒们的课程终于上了正轨,为了让新学徒们早日适应灵修生活,早期的灵法师训练都极严格,每天练武校场上风雨不动地站着两排挨罚的倒霉蛋,一溜手提砖头蹲马步的是灵战师学徒,一溜头顶砖头大声背规矩的是灵器师学徒,偶尔还有几个带着灵兽站在屋檐下挂着牌子反省的灵兽师学徒,唯萧子瑜从未加入过任何处罚队列。他在众人嫉妒羡慕恨的目光下,被老糊涂抓去瑶台仙田开小灶,每天头晕脑涨地回静心居时,他都会被莫珍冷嘲热讽地说是靠拍马屁才逃过痛苦训练的。唯独萧子瑜自己知道,若非心里还有些不要命的狠劲儿,否则他宁愿去校场上扎马步。
绛羽得瑟得浑身羽毛都要抖起来了,傲然道:“必须的!”
萧子瑜错愕间,玉坠忽然发出柔柔红光,像最柔软的水,缠绕在他的手腕和笔杆上,萧子瑜感觉桌上符咒不过看了一眼,所有线条却如刻在脑海中般清晰。在红光的包裹下,他画的每条线条都更加稳定有力,速度也开始加快,不需思索,不需停顿,在法器的带领下,他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画。
萧子瑜越发不明白了:“你只喜欢闻?不爱吃?”
岳无瑕肯定地答:“是的,我们。”
岳无瑕没有隐瞒,他平静地说:“我没有家,天门宗是我唯一的家,我不愿意任何肮脏的东西玷污它。而且沈静死了,她虽然看起来有些孤僻,不爱说话,却是个极好的女孩子,经常默默地帮助大家。她的死,让我们都很难过……”
老糊涂说够了豪言壮语,回归正题:“你不是问师父符咒如何战斗吗?”
制符如画图,练笔先练线。手要稳,笔要正,千丝万缕穿插其中,每条线都不能偏。
瑶台仙田,方寸斗室,原本的酒味被新鲜空气取代,大堆杂物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书桌,还有大堆大堆的书籍。有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新本,有线都快散开的古本,甚至还有二十多个旧竹简,刻满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萧子瑜埋首书山,手悬狼笔,口中念念有词,两眼通红,似乎几天都没睡好觉。
红衣脸色微变:“你在偷听?”
美人一笑,艳若春花,眼波流转,看得人魂都没了。
“乖徒弟!你可得给师父争气!”忽而,老糊涂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看见花浅在旁边,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灵战师不滚校场上去打木人,留在这里添什么乱?偷看我给宝贝徒弟上的独家课程?”
花浅不容置疑道:“该吃午饭了。”
岳无瑕收回法器后,也松了口气:“为动乱之夜来,听说你是当事人之一。”
萧子瑜激动地点头。
世间法器与主人之间都有通灵默契,红衣作为制符法器,自有独特之处。
他说话间,手心再次出现一股冷水将萧子瑜淋了个透心凉。
岳无瑕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忽然露出个璀璨的笑容:“你什么都知道的,只是你不敢说。拿出点自信来,你是未来的灵法师!在灵法师考核的时候,你展现过非凡的勇气和聪明,我相信你现在也能做到。试试吧,说错不要怕,错误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的。”
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花浅的师父。
岳无瑕挠挠头,疑惑问:“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可是很信任你的。”
萧子瑜愣了片刻,打了个喷嚏。
萧子瑜问:“你也在寻找秘道吗?”
红衣笑个不停。
“绛羽休得无礼!回来!”岳无瑕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帅气的脸有点黑,他将敲门的手收回,狠狠将绛羽从窗台上拖下,加重语气,严厉训斥,“你丢脸的事是我们调查不足的错,我已重重补偿过你‘受伤’的心灵了,不是答应就此作罢,不胡闹了吗?你若再对红衣恶言相加,我便关你禁闭!绝不留情!”
萧子瑜觉得自家师父喝醉了。
“天门宗的糕点不过寻常,最好的糕点在京城的百味坊。”红衣深吸一口气,将白糖糕轻轻放回萧子瑜面前,叹息道,“我生前最喜欢甜食,可惜没福气,我还记得那碟蜂蜜玫瑰酥的气味,浓郁蜜味里面有淡淡的玫瑰香,随风飘来,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