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他的描述或许是真的,或许只是对自卑少年的善意安慰,可是萧子瑜愿意相信。
旁边也有几个路过的听众,觉得有趣,跟着起哄。
旁边有小孩在问:“怎样才算有天赋?”
所有的反抗只会换来更严厉的辱骂,甚至挨罚。
“我见过个灵法师,他说自己从小就能让杯中的水变冷结冰。”
母老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哈哈哈,好有志气的孩子。”
她似乎心情很好,萧子瑜迟疑答道:“嗯……我,我想灵修。”
众人跟着摇头晃脑,阵阵感叹。
萧子瑜忍着痛,紧紧握住拳头,再缓缓松开,他直直地听着莫须有的责骂,忍受着梦想被嘲弄的难堪,没有驳嘴,也没有流泪。弱者的求饶和反抗只会换来母老虎更大的怒火,甚至有可能会失去工作——为了生存,他是决不能失去这份劳累而酬劳微薄的工作的。
“好像隔壁县有个孩子能隔空让东西飞起来,他去参加灵法师考核,似乎通过了。”
孤寡爷爷死前告诉萧子瑜:“别听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胡说,你爹娘刚成亲时曾回萧家村拜祠堂,我见过他们,你爹是个好人,再善良不过的好男人,你性格很像他。你娘温柔又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和仙女一般,和我这样的脏老头子说话都是带着笑的,这样的好女人是不会做贼的……”
母老虎终于满意了:“窝囊废就不应该瞎想有的没的!”
众人哗然。
“听说有灵法师小时候能听懂乌鸦说话,让乌鸦给他做活。”
自懂事以来,萧子瑜就没有父母,算是被族人抚养长大的,可是族人都很讨厌他。他们都说萧子瑜的父亲是个不务正业、好说空话的混混,当年骗族人的钱去学什么灵修,也不知是什么门派,反正在里面认识了他母亲,生了他。后来有人说他父亲根本没学灵修,只是找了个骗子冒充灵修门派的弟子来合伙骗族人的钱,然后和妻子恶有恶报死了,留下萧子瑜这个拖油瓶给族人抚养。
“不敢,不敢,”萧子瑜偷看了眼老板娘,发现她没注意自己,赶紧将茶水满满斟上,猛拍马屁,“大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天下还有什么你没见识过的事情?你就发发善心,将法器什么的说给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听好不好?”
孤寡爷爷死时,萧子瑜才八岁,没有愿意收养他的亲人,他也不愿意乞讨过活。而且他人小力薄,体弱多病,努力了很久,只有母老虎愿意收留他在店里干活。这个凶狠的女人以前也找过其他伙计,但他们都受不了她剽悍的脾气而干不长,如今有了脾气软和的萧子瑜,倒是合适。萧子瑜对母老虎很感激,是母老虎在痛骂声中教会了他缝衣煮饭等生存技能,提供衣食让他活了下来,而且母老虎虽然脾气不好,难伺候,却不贪财,客人的打赏什么都不会没收。
途经此地的旅人也乐意将听过的故事分享给这样热情的听众:“自古邪不能胜正,苍琼女神是世间恶念的化身,拥有不死不灭的身躯和灵魂,最后的决战持续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葬送了无数神灵、妖魔、灵法师和魔修者,最终苍琼女神还是败了,她的法器诛天被打伤,她的身躯被一柄由九天烈火炼就的宝剑贯穿,钉在不归岩的最上方。可是,烈火焚不去她的身躯,巨雷劈不毁她的灵魂,战败的她仍狂妄地告诉所有的旧部与信徒,嗜血的女战神终有一日会再临人间,血洗三界。无数旧部与信徒得其号令,不停冲击不归岩,百般无奈下,天帝之子凤煌真君自愿献出自己的所有修为和生命,他将身躯化作不可溶解的寒冰,心脏变成焚烧一切的烈火,组成伏魔阵法,将这头残忍的恶魔永远封印,藏在天的尽头,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萧子瑜也不例外,他捧着茶盘陷入狂热妄想状态。
萧子瑜愣了一下,摇头:“不敢。”
孤寡爷爷在忏悔后的欣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钱对孤儿来说,是最好的东西。
哪怕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萧子瑜不会和飞禽走兽说话,也不会操控水火,更不能隔空取物,他连躲猫猫都不擅长,挖空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和别的小孩不一般的东西,终于沮丧了……
萧子瑜回答:“知道……”
萧子瑜猜不出,随大家狂摇头。
若是有个灵法师路过,发现自己身有慧根灵骨什么,抓去拜师学艺该有多好?
他知道,母老虎说的是实情。
“故事的后来呢?”
“笑死我了!你这小鬼还真敢想啊,”母老虎仿佛听到什么最可笑的笑话,“灵修灵修!灵你个头的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骨头几两重!就你这德性也能灵修,老娘已经是神仙了!”不知为何,她今天的暴怒比往日更盛,骂得更加惨烈,“下三滥的狗东西,没人养没人教,学你爹那下三滥的死无赖,满脑子胡思乱想!还骗大家去灵修!结果拐了个不知哪里来的狐狸精,卷了钱财跑路!你就和你爹那无赖一模一样!骨头轻!不要脸!老娘最恨的就是灵法师!全部都是该天杀的贱货!”
太阳每天都升起,梦想每天都破碎。
旅人一拍桌子,激动道:“那美女所化的刀光,竟将整个山头都削了下来!轰隆隆的,山崩地裂,碎石乱飞,吓得好些人都尿裤子了。”
旅人回首往事,拍着大腿,痛心疾首:“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灵法师,弄个美女法器,又有艳福,又有本事。大叔那时还年轻,羡慕得当场冲去想灵修,奈何天门宗是天下第一门派,高高在上,能进去的都是灵修界百里挑一的天才,我不敢想。所以找了个不出名的小门派,奈何人家说我年纪大了,没天赋,无法通灵,驱使不了法器,白花了不少路费。哎,你们说凭啥天下好事都给灵法师享了……”
“哈哈哈哈!小鬼,要是天赋那么随便就有,灵法师就不稀罕了。”
送葬后,萧子瑜每天早上都会在村口站一会儿,梦想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父母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找他,会像大勇的父亲那样教他读书,会像翠英的母亲那样为他补衣,给他做好吃的,给他讲故事,唱轻柔动听的摇篮曲……只要他们回来,哪怕是像大牛那样天天挨打骂他都情愿。
待她走远,萧子瑜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玉坠,放在唇边,每次心里难受时他都会这样做,仿佛母亲在身边默默地安慰他,鼓励他,陪伴着他做所有的事情。
先天不足,幼年困苦,让他身体亏损严重,情绪一激动就会犯病,别说灵修这种需要消耗大量精神体力的事情,就连普通的重体力活都干不了。邻居家好心的大娘们都说他这辈子最好结局就是成为饭馆酒楼的大伙计或是有钱人家的仆役,多存些钱,讨个家境贫寒的媳妇,能过上温饱的日子就很不错了。
送萧子瑜回萧家村的是个不负责任的路人,他将刚断奶的萧子瑜偷偷丢在族长门口就跑了,弄得族长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族人欺负萧子瑜年幼,要走了他家所有财产做赔偿。知情人曾说,在他们忙着抢财产的时候,孩子在寒风中哭号,几乎活活饿死。
灵修最起码也要有个健康的身体,他连这个都没有。
这样他就可以受人敬仰,斩妖除魔,不再被欺负,不再过苦日子了。
奈何灵修耗费巨大,就算有才能,想进这行,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权,再不济就是不世出的顶尖天才,还要运气好,被慧眼识珠的灵法师发掘出来了。
贫穷的孩子没有自尊,失去双亲的孩子无人呵护。
“萧子瑜,你刚傻站着卖什么呆?!”茶馆老板姓胡,绰号母老虎,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高大如山,满身横肉,据说这辈子都没嫁过人,性格极其乖戾刻薄,心情好有时候还会给萧子瑜肉吃,心情不好骂起人来可以两个时辰不带歇气。她看见萧子瑜休息听故事,没卖死力去干活,怒从心起,重重将剔骨刀砍落案板上,脱下围裙,扭着他耳朵,像提着根柴火般拎起,拖去后院,刚要骂,想了一会,忽然放开手,替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似乎心情突然变好地问:“子瑜,你听得那么入迷,是想灵修?”
萧子瑜沉默。
“大叔,我每次做错事躲猫猫,别人都找不到,算天赋吗?”
我想仗剑天涯,斩妖屠魔。
可是,母亲,我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我还有梦。
偶尔因此耽误干活遭到打骂,但每次听见有趣的故事,还是让他挪不动步。
孤寡爷爷还给了萧子瑜一枚小小的白色玉坠子,背面却有滴黑色的斑点,形状匀称,有些像蝴蝶,被匠人顺着斑点形状在蝴蝶旁刻上缠绕的紫藤,很是别致,握在手心有温热的感觉,爷爷告诉他:“这是你父亲送给母亲的东西,她不小心弄丢在井口,急得直哭。我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偷偷把坠子找到后藏起,还撒谎不还她。坠子上有紫藤花,这是你娘的名字呢,紫藤紫藤,多么动听。我每次拿着,就会想到她。我真无耻,真的很无耻,这事我愧疚了一辈子,本想等她来了还给她,可是老头子终究没等到她。现在把坠子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你不要恨老头子,老头子对不起你娘,她那天哭得好可怜,我怎能那么狠心,你爹娘都是顶好的人……”
“负伤?”萧子瑜觉得这样形容物品很奇怪,有些不解,“我看村里的王神婆的法器都是桃木剑和黑驴蹄子,这玩意不应该是用毁坏或碎了来形容吗?”
或许明天会不一样。
“嘿,傻小子,”旅人大笑着摊手,“若她回归,这世间不会如此平静,咱们也没好日子过了。不过听说诛天负伤逃脱了,不知潜伏在哪里等待主人复苏,或许是个大隐患。哎,这种事也没咱们草民担心的分。洛水县倒是平静,前阵子西南的妖魔作乱,真是好惨……”
“……你这笨手笨脚的孬种,老娘好心收留你干活,赏你饭吃,不让你饿死,你倒不知恩!就知道偷懒耍滑!”母老虎见萧子瑜不反抗,骂了许久也没意思,怒火渐渐消去,最后下命令,“我去杀只鸡,老牛快送柴来了,待送完茶水后,你先去菜园拔个葱,然后在后院收菜!不准偷懒耍滑!以后不准提灵修这事!你这小混混想都不配想!知不知道?!”
驿道大路旁,暂时歇脚的小茶馆里,衣衫褴褛的少年抱着茶盘,仰着头问,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他的名字是萧子瑜,今年十四岁,是茶馆的小杂役,平生最大乐趣就是听南来北往的旅人说故事。故事里总是有英雄、大侠、宝藏、神灵、秘密,故事里的主人公能做到许许多多他永远也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飞檐走壁、游荡四海、惩恶除奸、斩妖除魔……
这年头,只要能灵修,哪怕是个小门派也是了不起的事。
母老虎拎着他耳朵再问:“知不知道?!聋了吗?!”
大伙七嘴八舌地答。
母老虎拍着肩膀,继续哄道:“别怕,说实话给大娘听听,男孩子总要有些志气的。”
我想走父亲走过的路。
她口气里蕴含着暴风雨前的宁静,萧子瑜不安地看着脚。
一时的温柔,是为了更好的羞辱。
萧子瑜在他坟前种了几棵紫藤花。
“死小鬼!还不快给老娘滚过来!”如雷的怒吼声把他从妄想中惊醒,是茶馆的老板娘,正暴跳如雷地盯着他。萧子瑜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多嘴,一溜小跑去厨房,低眉顺眼站在她面前听训。
萧子瑜邻居是个性格古怪、不受待见的孤寡爷爷。孤寡爷爷是大夫,因为得罪了有钱人,被打断了腿,所以回到萧家村后脾气越发怪癖,除养花弄草外,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骂。偏偏是他收留了萧子瑜,给他米糊吃,给他把脉吃药调养,折腾了大半年才让他活转过来,自己身体却越发亏损。后来,孤寡爷爷摔了一跤,下半身瘫痪了,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脾气也越发古怪,动辄发火砸碗,萧子瑜仍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死前在族长面前发话,把自己的小破屋留给了萧子瑜,也算让他有了条活路。
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惯……
“听说,有天赋的孩子从小就能感受到自然的力量。”
她越骂越激烈,辱及父母,还用油腻的指头重重戳着萧子瑜的额头。
萧子瑜抱着玉坠,含着泪,轻轻地对母亲祈求:“阿娘,我想做灵法师。”
“没见过世面的小鬼头!”旅人鄙夷,“你见过法器?居然敢驳叔的嘴?!”
这是天下所有少年的梦。
“不恨,我不恨。”萧子瑜抱着玉坠痛哭,就如抱着母亲的爱,“我爹娘都是顶好的人,他们也会原谅你的。”
萧子瑜听得入神:“苍琼女神回来了吗?”
旅人被捧得飘飘然,抿半口茶,继续吹嘘:“法器可不是你们乡下神婆那些什么狗屁玩意,那是通灵性的玩意,不但有出神入化之能,还能变成人形,助主人一臂之力。瞧你们露出的乡巴子眼神,定以为我是吹嘘?告诉你,我曾有幸见过一次天门宗的灵法师正在收拾个什么妖怪。我那时候在人群里挤到个好位置,看得真真切切。他举手一扬,手里那把弯刀落地,瞬间变成了大美女!那是货真价实的美女啊!金色头发打着卷儿,绿色眼睛和猫儿眼珠般,皮肤白|嫩嫩!妈的……看得老子那个口水直流啊!那美女随灵法师乘纸鸾飞去半空,主人念了不知什么,美女立即化作一道刀光,直劈山头,你们猜猜怎么着?”
所幸,世间还有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