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方子珩手指交错握成一个空圆的手势，对众多生魂说：“知道你们不甘，还给你们一些吧。”
场面激烈而心惊。
她用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抬起手，生魂皱眉，马上要飘上空中，但身体忽然就僵硬住，渐渐往地上落去，他瞪着眼，表情惊恐地看着闻玺，直到落到地上，半透明的身体就此溃散，和其他生魂不同，光点没有飘浮上空，而是融入地下。
他面色冷静，说话的样子没有一点感情，苏凡真怔怔地看着他，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快又松开，“……好，听你的。”
阮棠拉拉闻玺的衣袖，轻声问：“他们去哪了？”
她悄声问闻玺是什么情况。
方子珩的脸上全是泪水，他仰头看着两人，高举起手，似乎要触摸两人，手指却在魂魄上穿了过去。人魂相隔生死，即使是方士，不用特殊手段，也无法让对方凝成实体。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几乎透出一股悲凉。
阮棠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说不出话来，胸口也有些发堵。
苏凡真脸色冷淡，回以警告的眼神。
方子珩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阮棠之前见过她贪婪，狠毒，凶狠的样子，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暗暗提神戒备，还躲回闻玺身后。
闻玺走近两人。
他身体周围浮出浅浅的绿色光晕，看起来温暖又有生命力。
萦绕在整个院子的雾气全部被苏凡真收起，露出没有遮挡的辽阔天空，方子珩抬头望了一眼天，说：“连天都是假的。”
苏凡真抬起头，额头上的血流淌在脸颊上，她朗朗地说：“解脱的机会都不要了？想要的就尽快来，不然我改变主意了可没地去后悔。”
方子珩说：“先放开他们吧，你已经囚禁了他们这么多年，现在还要把他们当做武器？”
其他生魂见了，不再犹豫，一个个都扑了过来。
生魂长久被她控制，当下立刻停顿住。
阮棠被这句话惹得也马上仰头，可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来这片天空是假的。
看着他的样子，阮棠忍不住问一句，“你没事吧？”
两个魂魄对着方子珩点头，很快周身光晕环绕，渐渐飘了起来，化作光点四散。
她话音刚落，闻玺神色微微一变。就要后退，还是晚了一步，地上的血在他的脚边形成一个圈，血液似乎在燃烧。
旁边几人都高度关注着，从唇形辨认，他说的是，“不怪你，兄弟，你能醒来我就放心了，放下吧。”
闻玺摆了摆手，示意他随意。
“先生果然知道，我的方士之术全部传自家学，而我的母亲，是黑苗族人。”
方子珩说：“他们呢？在哪？”
苏凡真从脖子里拉出一个吊坠，是枚绿色勾玉，她咬破指尖，滴血在玉上，很快被吸收，玉上徐徐飘起两道魂魄，一个是张建叶，一个是杨倩。
她现在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个头小小的，根本抱不住方子珩，但已尽力将他挡住。
苏凡真此刻才发现方子珩已经醒来，她猛然停下动作，小心翼翼的，和方才的疯狂截然不同，“子珩，你还好吗？”
闻玺和阮棠站在一旁，没有参与两人的对话，安静等待事态发展。
闻玺的表现和一开始几乎没有分别，等攻击到了面前，随手化解。就是这样才显得轻描淡写，苏凡真心头大悸，目光疯狂，瞳仁沁出的血色已经占满了整个眼睛，连眼眶也变得通红，配上惨白的脸色，几乎已经变得没有人样。
所有的生魂都已经解决。
两人对视着，好一会儿，苏凡真也做了个和方子珩同样的手势，身上浮起的绿色光晕更光亮更纯粹，她跑着扑到方子珩面前，伸手抱住他。
苏凡真面色骤燃一白，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的身体突然燃了起来，包括地上所有的血迹。
闻玺表情极冷，“居然连神志都已经恢复了。”
苏凡真温柔地看他一眼后，然后对闻玺说，“我知道先生有大能，求你帮子珩治一下眼睛，我身无所有，只剩这身上血肉，我一生都是自私狭隘，改不了……”
他的口气很平淡，但在场的人没人怀疑他说的真假。
两个魂魄同时摇了摇头。张建叶神色疏朗，嘴唇动着，没有声音。
按道理来说，这么多人因为苏凡真而丧命，甚至多年来魂魄还被控制利用，此刻无论对这个女人做什么都不过分。可是阮棠看着苏凡真顺从方子珩的意愿，拼命用幼小的身体护住他，宁可自己被咬的遍体鳞伤也不松开，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又生出同情。
苏凡真裹着黑雾要冲过来，被闻玺挡在两米外，两人相持不下，苏凡真的攻击越来越猛烈，在她身侧的黑雾几乎已经凝成了实质，犹如多条毒蛇缠绕着。
阮棠伸手要把他拉出来，闻玺喝道：“别动。”他转头看向苏含真，“我不介意提早送你一程。”
阮棠明白了，这群人不满足只咬个伤口，吸一口绿色的光晕，他们想要更多，因为他们的魂魄已经变异。
方子珩的手指有紫色光线流窜，割断了勾玉中的联系。
苏凡真呆呆愣在那，又要往剩下完好的眼睛挖去。
阮棠鼻子有点发酸。
苏凡真从刚才起就很沉默，脸上变得毫无表情。
可惜苏凡真的举动没有用，眼珠很快从方子珩的眼眶里掉落出来，滚落在地上，沾满尘灰。
苏凡真脸上露出痛色，“你现在不愿信我，但我真的不全为了自己，我知道你想起之后会痛苦，才想尽办法修改你的记忆。子珩，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是方士，注定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彼此之间的牵绊已经成为负累。”
方子珩打断她，“别说了，今天在这里结束吧。把他们都放了。”
阮棠不忍看下去。
苏凡真放下手，低头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身上的绿色光晕已经基本溃散完。她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苏凡真眼里血红渐渐褪去，身边的雾气又收拢起来，但她的眼眶还是红的，“我不是给他们造了这个地方……”后面的辩解全被方子珩冷淡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许动他。”苏凡真大声怒吼，皱眉不知道使用什么方法，身上的绿光又盛起来。
闻玺颔首，“你就是这类情况，灵感高的人，如果长期被怨气缠绕，产生异变的概率很高，他们不像刚才那群村民好对付。”
生魂们早已经忍耐不住，恶狠狠地全部扑上去。
张建叶和杨倩同样伸出手，三个手掌在空中虚碰。
方子珩没有和她说话，从释放生魂开始，他似乎已经拒绝和她交流。
那几个生魂听懂了，呼啸着冲下来，两个直接趴在苏凡真的肩膀上，一口下去，几乎咬下半个肩膀，一个站在她的头顶，指甲有一尺来长，直接抓在苏凡真的头皮上。她身上的绿色光晕瞬间暗淡下去。
苏凡真嘴唇抖了抖，“那不怪你。”
其他生魂吸了很多之后也开始消散，唯独这个生魂，浮在半空不肯离去，他眼珠转来转去，似乎知道怎样才让苏凡真更痛苦。看着她恸哭，他咧嘴大笑，细长的舌头添了一下嘴唇，有些不满足地把目光看向闻玺和阮棠。
苏凡真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一只手掌皮肉不见，露出里面的白骨，她像是感觉不到疼，捧着方子珩的脸，为他瞎掉的眼睛痛哭不已。
“以我之血，结此死咒，如果先生帮子珩治好眼睛，此咒自解，如若不然，”她的声音凄凉而疯狂，“……你必将痛失所爱，生生世世。”
苏凡真全身是血，都看不到完好的地方，她仰起头，脸色凝重地看着上方。
苏凡真沉默不语。
方子珩没有理她，而是面对闻玺，“先生，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方子珩说：“算计我的亲友，让我亲手夺走他们的性命，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情。”
苏凡真一直看着他，目光没有离开过。
方子珩被挖眼时都没反应，现在却动起来，对着苏凡真说：“你还要做什么？”
闻玺看看两人，说：“他的眼睛是被吸走了本源灵气，治不好，但没有生命危险。倒是你，大限将至。”
苏凡真哀嚎一声，手往上去抓生魂，却被他避开。
“那应该怪谁？”方子珩说，“你说怀孕了，村民来围攻，我以为是他们愚昧，有意要伤害你和孩子，所以把那些闯进房子的人全部封灵。张建叶最后一句说的应该是，你不要被妖女蒙蔽……可惜后来我连这些都记不清楚，原来他是我打小一起玩的兄弟，就算后来关系破裂，还是想尽办法来提醒我，最后却死在我的手里。”
闻玺说，“符阵世家的苏家？”
闻玺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生魂们沸腾起来，从上空冲下来，第一个生魂是张年老的脸，阮棠认出他是村长。他犹豫了一下，扑到方子珩身上，咬了一口，方子珩手臂鲜血淋漓，村长的魂魄黑气被绿光化解，他很快飘起，然后平静地溃散。
闻玺解释：“这应该是符阵多年来吸进来的人，其实这个阵布的循环完美，但是总有缺少元气的时候，一遇到这个时候，符阵会自动把灵感高的人引进来。”
之前无论什么样的威胁靠近，几乎一触到金光就会溃散，但苏凡真的血燃烧殆尽，最终化成一丝红线，直接穿透金光，钻进闻玺的手掌。
方子珩擦去额头上的汗，脸色居然出奇的平静，让别人根本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情。
方子珩目光转过来看她一眼，微微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阮棠几乎想伸手扶她。
苏凡真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他说：“除此之外，我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如果什么都不做，你会和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老女人在一起吗？子珩，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
方子珩侧过脸来，对着闻玺点头，“谢谢先生的开解。”
方子珩说：“你放还是不放？”
苏凡真的心却猛然揪紧了，“你真的用了回溯。”
像是湖中争夺吃食的群鱼，逮到空隙就往人身上咬一口，被咬到的地方会崩裂出伤口，身上的绿色光晕也会被吸取走一部分。而生魂得到滋养，身上萦绕的黑气消除，就可以升空离开。
方子珩睁眼的时候两人正在交手，阮棠反而是第一个发现情况的人。方子珩的脸色很差，眼神空茫，身上忧郁和温和都消失了。
苏凡真并没有激烈的反抗，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反抗，从她身后弥漫出的黑色雾气，依旧那么浓郁，其中一百个生魂脸孔都是狰狞恐怖。等全部雾气腾到院子上空，她手里掐决，闭眼颂了一段，脸上血色消退，黑色浓雾中一丝丝的棉絮状的物体骤燃消散，露出其中生魂清晰的面容。
苏凡真操纵了一村子的生魂，却没有动过这两个魂魄，让他们保有神志，还给他们补充了元气，才让他们多年来没有消散，还保有神志。
这几个生魂的穿着和刚才的村民有所不同，阮棠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的形体也很奇特，有的手脚奇长，有的脸上有多只眼睛，还有的嘴里吐出红色长信，可以称得上是奇形异状。
闻玺温和地说：“对记住他们的人来说，风也是他们，雨也是他们。”
闻玺说：“他们是生魂，没有经历完生死大轮，应该是化为元素，滋养天地。”
苏凡真手无力地垂下。
闻玺拦住她。说：“顺应因果。”
方子珩继续说：“当初你和我说过，方士之术是奇术，又有窥察天机，夺天地造化之能，修行这种术法，为上天所忌，时间久了，会被上天惩罚。你和我说过那么多假话，唯独这句再真不过，原来我第一次出手，就已经是惩罚了。”
闻玺身前金光浮现，像一面盾牌似的挡在他的面前。
“先生，我父亲是大邑苏家的旁系。”
方子珩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轻轻地说：“对不起。”
苏凡真抬头，现在她连这个动作都做得很累，勉强露出一个笑，但满身的血迹让她这个笑容看起来反而有些阴森。
方子珩说：“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村子念念不忘，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是在寻找最真实的记忆。”
苏凡真说：“你一直很怀念这个村子，我想让你过得舒心点，才想尽办法把这里变成这样。”
他们和阮棠在意识领域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现在再看他们，张建叶一张国字脸，爽朗中带着坚毅，杨倩容貌秀美，目光温柔。
一百多个生魂很快解脱，剩下几个生魂盘桓在上空没有行动。
阮棠莫名地伤感，从刚才的举动，她感受到方子珩和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可是两个魂魄就这样消散，仿佛不存在一般。
闻玺没说话。
“苏凡真，”方子珩说，“当初第一次见面，我也算帮过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阮棠点了点自己。
苏凡真说：“放了他们，这里的符阵很快就会破。子珩，这是把生死交给他人。”
没一会儿，苏凡真就已经成为一个血人，身上的绿色光越来越少，有的生魂干脆去咬方子珩，他的背上也全是伤痕和血迹。
“我……”苏凡真犹豫着说，“我对你有感情。”
这些生魂徘徊游荡，似乎惊讶于突然没有了束缚。
闻玺说：“没有用的，除了眼珠，还需要有大能者给他眼睛续上本源灵气。”
但是他们和之前张建叶和杨倩完全不同，这些生魂各自身上都萦绕着黑色淡雾，似乎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脸上都是怨气与恶毒。他们目光在院子里梭巡，盯着苏凡真和方子珩不放。
方子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苏凡真颓然放下手，眼睛渐渐湿润，说：“你这是逼我。”
方子珩用手抹去泪水，他这样风度样貌俱佳的中年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居然也不难看，还让人跟着觉得有些痛心。
苏凡真脸色大变，厉声喊：“你们敢。”手已经抬了起来。
苏凡真语塞，神色既委屈又伤感。
两人从勾玉中飘出，四处张望一圈后，马上看向方子珩。
苏凡真贪恋地看着他，从上到下，她突然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举动，手指插|进左眼眶，挖出一只眼球，小心谨慎地放到方子珩的眼窟窿里。
从一开始，苏凡真就咬紧牙关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忽然她大叫一声，阮棠猛然转头看过去。那个指甲极长的生魂，居然两只手指插|进方子珩的一只眼睛里。方子珩没有反抗，左眼很快化成了窟窿。
苏凡真转过脸来，声音嘶哑地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一切都是我做的，求你救救他。”
他说完之后，杨倩也跟着说了一句，“让我们走吧。”
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都知道她命不久矣。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好些地方露出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