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守岁
子虞对镜梳妆，从镜子里看到内侍为皇帝整理衣饰。
侧妃摔跤提前生产，正妃陪同，却连新年朝贺皇后都搁下了。子虞从中闻到阴谋的味道，足九个月的身孕突然受惊，本身就是一件蹊跷的事。
皇后笑笑，柔声道：“才几日不见，说话就长进不少，一套一套的。”赵曦掩唇笑道：“母后才华横溢，平日妾只有听的份儿，今日总算也长脸一回。”众妃嫔听了都笑起来。
子虞脸上一红，说道：“妾听人说，幼时的伤最容易褪去。”
皇后派去的人的确有着真本事。
子虞的心扑通剧跳一声，脸上有些尴尬，半垂下眼，轻轻呷了一口茶，这会不会是一个试探？
她抬起头，缓缓注视身边的宫人，他们无一例外，目光炯炯，似乎在期盼她能把皇帝留下。
皇帝仔细看了看，随手点了几个，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气息在她的脖子旁吞吐，让子虞好一阵无法精神，耳根都有些泛红，恍惚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宫城外面爆竹烟花的声音。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
她倚着他的肩，唇边绽开一对梨涡，“除旧秽，迎新年，据说这里立下宏愿，新的一年中便能有所作为。”
正有些出神，殿外一阵窸窣杂乱的声音，奉仪兴冲冲地禀报，“娘娘，御驾将至。”
“摔了一跤？”子虞蹙了下眉。
子虞自是尴尬，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她所了解的皇后，是个一出手就要求一击必中的人。若她今天什么都无所表示，地才真正需要警惕。
“妾也这么说。”殷美人双眼明亮，正色道：“真可称为缘分。妾不指望能创下什么功绩，只要他能按下性子，得贵人一些人眼缘，就再好不过了。”
子虞微笑颔首，两人相伴，一边走一边寒暄。路过的庭院中遍植梅花，殷美人见子虞欣赏的面容和颜悦色，闲谈似的说道：“妾有一个兄长，随军南征，正好和娘娘的兄长同一营呢。”
立刻有人回答：“积雪已积半尺。”被皇后派来传话的宦官脸色一紧，正要说什么，皇帝已下了决心，“回去告诉皇后，雪大难行，让她早些睡吧。”
见她疲惫，他不再刨根问底，吻了吻她的鬓发，温柔地打横抱起了她。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拿上来吧。”
子虞神色怔忪，抬头抚摸脸颊，晚妆已卸，她素淡的脸色仿若窗外的白雪。
宫女送上一杯浓茶，子虞漱漱口，正好提了一下神。
过了五六日，礼官好几个名字上来，皇帝似乎犹豫难决。这日和子虞一起饮茶时，他笑着提及，“这个孩子生产时艰难，听闻哭声又特别响亮，不知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好。”
两人到了交泰宫，妃嫔都已经到齐了。这是子虞入宫头一次见到所有妃嫔齐聚，无论得宠或不得宠。
“娘娘，”她上前寒暄，表情比平日更亲热，“妾早起了一会儿，想着正好和娘娘一起去交泰宫。”
子虞抬起头，他专注地看着她，让她无法再装傻。低头仔细地看了一遍，她指着其中几个，娓娓说道：“芮，意为勃勃初生；昂，意为气势宏盛；戊，意为丰荗繁盛。这三个都不错，‘戊’有两全之感，又胜过前两个。”
“嘘——”他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邀她一起聆听。
秀蝉把这个消息告诉子虞，悄悄观察她的神情，大多数步寿宫的宫人都猜测子虞听了这个消息会感到快慰，可她表情淡然，丝毫没有异色。
她怀着疑问，和殷美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回了宫。没有刻意打听，到了下午，晋王府的消息自然传来了。原来晋王侧妃穆氏在除夕观烟火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这是晋王头一个子嗣，又生产不顺，晋王和王妃都留在府中，派到宫中传递消息的内侍先去了永延宫，然后才把消息传到了交泰宫。
她笑了笑，向秀蝉说道：“穆氏一向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
“啊，陛下。”她脑子还有些糊涂。
他不必上朝，神色悠闲。等她妆好，他极有闲情地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离开。
众妃嫔陪着皇后欢声笑语地闲聊，不知不觉快到午时，内命妇基本都来露了脸，妃嫔们纷纷请辞。子虞要出殿时，听见皇后问身边女官：“晋王妃怎么没有来？”口气略含不满。
赵曦神色正经，先对皇后一拜，说道：“长辈在席，小辈岂可逾矩上座。”
“召。”皇帝吩咐。
一直折腾到了天明，晋王的长子平安落地。
他穿着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上面尤为分明。子虞上前行礼，他扶起她，微微含笑，“刚才看到这里灯光暗淡，还以为你已经歇了。”
这日天气阴晦，风急雪大，窗户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铜灯一瞬间就被吹熄了，宫女们上前添灯，只见窗棂上片刻工夫已覆了薄薄一些雪花，片片都有指甲大小。
秀蝉微怔，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又道：“皇后已派了老练的接生宫人去晋王府相帮。其中一个是皇后用惯的老人儿，据闻很有本事，妇人经她手生产的，都是母子安顺的。”
当她穿过游廊，殷美人领着宫人，笑盈盈地等着她。
第二日竟是子虞先醒来，床帐内透入微光，她翻了个身，动作很轻，却依然将他惊醒。
众妃嫔围绕皇后说话，大多口齿伶俐，妙语连珠，场面极热闹，子虞入殿时却骤然安静了片刻。
算算时间，子虞该去觐见皇后了。她对着镜子，自顾自地轻叹一口气，仿佛已经预料到今日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
老宫人手稳心定，用针下穴，又在穆雪的肚子2上揉摸了半晌，沉声说道：“孩子的脑袋偏了一点，过会儿老奴将他揉正过来，娘娘蓄点力，法子虽然凶险，只要娘娘信任老奴，拼一口气，未必不能成。”穆雪疼了大半日，脑子分外清明，喘息道：“我早已习惯风险，你……不用怕，只管下手，我母子若能平安，必会报答你的恩情。”老宫人得了保证，这才放下心来施用手段。
宦官露出喜色。
待两人起身，天已大亮。
所说先帝的后宫，素有佳丽近千的传言。与之相比，皇帝的后宫冷清多了。皇后之下，拢共不过二十多位，其中许多已失去圣宠多年，她们面容依然美丽，却失去了光彩，唯一的不同，部分是故作淡然，部分是真的淡然。
皇后借机敲打了子虞，也没有更进一步为难，见外命妇入宫拜贺，占去了她大部分精力。
“等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刻？”他低沉着声音问，隐藏着一丝戏谑。
过了一会儿，赵曦前来拜谒。皇后让她坐左下手，平时总是笑盈盈答应的她却突然客气地推辞。
他穿着绛纱袍，笑容蕴淡，一点都瞧不出是已经有了孙辈的人。他随手把疏册放在桌面上，子虞一低头就瞧见了。
他睁开眼，双眸深邃莫测，流转着一抹谁都难以读懂的神采，他的身体暗藏着魄力。当他伸手抚过来，子虞总是从内心感到一种酥软的战栗，很快，他炙热的气息就笼罩住她的身体。
“真是好巧。”子虞笑道。
子虞诧异了一下，“竟有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合起疏册，立刻命人将所好的名字传去晋王府。子虞想不到随口一说就下了定论。他转头看到她的神情，淡笑一声道：“前两日晋王入宫，我看他也属意这个字。”
子虞朝他嫣然一笑，“笼仔糯香骨，又叫做团团圆圆；红豆汤圆，叫笑口常开；还有银丝鲈鱼锅，叫年年有余。”
皇后不喜欢玉嫔，那是众人皆知的，今日待她又比平日冷淡。众妃嫔心里有数。皇帝为她打破二十年的旧例，让皇后面上无光。她们对子虞既不亲热也不排挤，只是无意间将她冷落。
秀蝉道：“听说是受了烟火的惊吓，侍奉的人照顾不周，不小心滑倒了，只能提前引产。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孩子位置不正，极是凶险。”
他吐息里带了微醺的酒气，子虞转头让宫女摆上花果点心。须臾工夫，宫中添酒回灯，重开宴席。宫里人为了讨好子虞，特地做了南国的点心。
入宫之后，所有人都将子虞与晋王的过去视为一种禁忌，闭口不谈。他却主动提及，让她生出一丝微妙的异样来。
明妃瞧得分明，玩笑道：“太子妃怎么如此客气生分。”
宫中的风吹草动，迅疾得叫人吃惊。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传来嘈杂声。她倏然醒过来，一抬头，撞到了什么，耳边听到他轻轻一哼。原来她觉得舒适是窝在他的怀里，撞的是他的下巴。
皇后身旁的女官见状说道：“规矩也可含人情，太子妃娘娘太过谨慎了。”
他饮了一口茶，幽深的目光望向窗外，“太冷清了，多一个孩子也会热闹很多。”
清晨宫门初开，宫人就已传报喜讯。皇帝仔细询问了皇孙的情况，颁下大量赏赐以示重视。晋王入宫谢恩，恳请皇帝为长子命名。皇子的庶长子本没有这样的殊荣，但是接连两代皇家的子嗣单薄，晋王年过二十才得长子，皇帝欣然应允。
殷美人道：“妾的这个兄长，自小顽劣，不通事务，父母都管教不得，族中邻里都喊他浑子。想不到这次会立下大志要建功立业，没有通告父母就随军一起去了。前些日子，妾才得了他的消息。听说在娘娘的兄长手下效力。”
皇帝更衣出来，兴致极好，和子虞对坐窗前，闲话守岁，窗外偶尔吹来的冷风，也影响不了这和睦温暖的片刻。子虞说起幼时除夕玩爆竹的趣事，皇帝脸上一片祥和，似乎听得入神，在故事的末了，在桌上握住她的的手，“看不出你小时候能如此顽皮，”顿了顿，又道：“素手如明玉，也瞧不出受过伤。”
朦胧里，似乎听见有女官轻声提醒，“娘娘。”她唇齿翕动，不知应了没有。只听见他柔声说：“别吵着她。”旁边就骤然安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她迷糊中挪挪手，有人托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移到一个温暖所在，又宽厚又暖和。她用脸蹭了蹭，舒服极了，这才睡去。
皇后含笑不语，赵曦缓缓道：“妾立体电影读书，看到一个典故：汉文帝宠幸慎夫人，其在禁中尝与后同席，袁盎引夫人座。上大怒，袁盎前说道：‘臣闻尊卑有序，上下乃知。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耳。主妾岂可同座哉？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豕乎？’”
不等她整理衣装、上妆敷面，皇帝就已入殿。
“该用哪一个？”他问。
皇帝微微颔首，最后吃了一个汤圆，摆手让宫人撤下，他转身去殿后更衣。子虞不禁揣摩起他的来意。除夕守岁照旧制应该是帝后相伴，皇后赵氏入宫二十年来，没有一年是例外的。子虞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早早卸了晚妆。
等子虞全部应付完，松了一口气，才发现已经到了除夕。
子虞抬起眼，注视了他半晌，抿着唇莞尔一笑，“大约很难实现……”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她又犯困起来，把头埋进他的怀中。
见他如此神情，子虞不禁笑道：“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不管好吃不好吃，就图吉利。”
这个故事说的是汉文帝宠幸慎夫人，让她和皇后同席，袁盎劝阻文帝，并以吕后拿戚夫人做人彘的故事为例说服了文帝。众妃嫔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她的寓意，只是意外这竟是由赵曦提起。
秀蝉不以为意，闲谈似的说：“娘娘起于微末，对宫人多有体恤，只怕大人随仪仗等久了，雪寒风冷了身体。”杨慈抬起头，远眺片刻，似乎被漫天雪色晃了眼，微微眯起，“幸而方才在永延宫蒙太子赐酒，现在身子还暖和着呢。”秀蝉暗自高兴，原来陛下连交泰宫都还未去，她扫了眼宫灯映照下白莹莹一片的雪色，慨叹道：“唉，好大的雪……”杨慈便笑着应了一声。
紫檀托盘配青白玉酒壶呈上殿来。一个年轻的近侍走上前接手，他一碰酒壶，讶道：“风雪这么大？酒已经冷了。”说完，不知所措地面向桌前，似乎在询问是否要重新温酒。
“忘尊卑，无规矩，向来是祸害之源，”明妃眼梢一挑，说道，“太子妃的故事说得真不错。”
子虞独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冷，起身走到窗边，果然开了一道缝，细碎的雪沫子已覆了薄薄一层。这样的雪，在南国从不曾见，而北国年年都是如此，看了四年，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皇帝留下了，子虞却已经失去了刚才隐约的欢愉。他察觉她的的心不在焉，温和地说道：“要是累了就先睡吧。”她摇头，“都已经等了半宿，半途而废，前面的工夫都白费了。”
秀蝉走出殿外，不动声色地张望子一下，很快找到了杨慈，她笑道上前寒暄了几句，探问道：“天寒地冻，大人不如随我到后面歇息一下。”杨慈往内殿看了一眼，淡笑道：“职务所在，不敢怠慢，劳秉仪费心了。”
看不到他的目光，平日的深沉威严便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片平和温厚。子虞看了他片刻，浮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已消磨了时间，她口里还有浓茶的苦味，脑子却沉沉浮浮，倚窗打起瞌睡。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却有宦官进来禀报。皇帝微微蹙起眉峰，“喧哗什么？”周公公低声在皇帝的身边提醒道：“是交泰宫的。”他的声音不高，子虞恰巧听到了，她转过头，似乎被窗纱上模糊的景色吸引。
女官们尽兴一番，又相约晚间聚会守岁，子虞知悉内情，爽快地放她们离去，留下几个值夜的宫人，都是面生的，平日没有在内殿伺候的资格，举动就有几分拘束，子虞便遣她们出动歇息，殿内眨眼就清冷了下来。
子虞微笑颔首，宫中内官能参与的酒筵不过就两三次，尤其年关还能饮酒。女官们难得放纵，便格外喜庆，言谈不再拘谨。子虞平日听她们说话，只当她们是浸淫宫廷之道的老人儿，现在看这模样，倒与她们和岁数相符。
他笑了，“什么样的宏愿让你撑到现在？”
穆雪胎位不正，又提前生产，半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那老宫人见了这样的场景，皱眉略想了想，就想出一个推揉的法子，把孩子的位置揉正。这法子极有风险，晋王迟疑不定。穆雪在产房里疼得面色发青，满头大汗，听侍女说了这个法子，怔忪了一瞬，就咬牙应了。
皇帝往窗外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倚窗而坐的子虞，他转头问随侍的宫人：“外面雪很大？”
传话的宦官走进殿内，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与他被告冻得雪白的脸截然相反，他跪倒在地，说道：“娘娘已将新丰酒热了三回，担心失了酒味，让小人带给陛下，不想竟惊扰了圣驾。”他口称的娘娘只有皇后，子虞不禁瞥了他一眼，好个能说会道的，短短两三句，就将一幅妻子等待的温馨画面描绘得动情动人。
他半垂着眼，闭目养神。
子虞突然发现，一上午都不见晋王妃觐见的消息。
子虞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随手挑起一卷经文，指给身边女官道：“到底是陛下的孙儿，这是我摩托抄录的，拿去佛前供奉，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娘娘，时辰不早了，摆宴吧。”秀蝉领着女官宫女前来拜贺。
她向皇后行礼，皇后极淡地瞥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落座。
都是最普通不过的食材，皇帝尝了几口，脸色愉悦，夸奖道：“味道不错，名字取得上佳。”
殷美人得了她一句玩笑似的模糊应承，也觉得开怀。
子虞有些犹豫，二十年的旧例由她来打破，会不会又把她捡到危险的境地？她低头考虑得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动，看到他来到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欢悦。轻轻吁了口气，子虞招手让秀蝉近前，吩咐了几句。
子虞浅浅笑道：“手中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兄妹若力往一处使，还怕没有好前程？”
眼看一年又到了头，子虞要操心的事也多了起来，宫人该有的品级晋升、年关赏赐都在这几日里要安排妥当，又有宫外命妇的拜谢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