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虚假信徒
周寻雁还住在曲台殿,只不过几乎一个早晨都要陪太后礼佛诵经。
她不敢耽搁,起了个大早,到长乐宫给太后请安。
芳嬷嬷站在台阶上俯视她,语气平淡道:“女郎来早了,太后还没起呢。”
周寻雁抬头:“那寻雁便在这等着,劳烦嬷嬷在太后醒后通报一声说寻雁到了。”
“也好。”芳嬷嬷回了一声,没有叫周寻雁进殿等着,直接回身又关上殿门。
夏荷在心里气得不行,她们家女郎身子弱,就这么在外干站着等吗?
又偏头看周寻雁,只见女郎还是那副淡然、波澜不惊的面容,一下子升不出气焰。
还真是主子不急奴才急。
过了一个时辰,太后醒来,芳嬷嬷边给她穿衣边道:“那周家女郎早早来了,就在外等着呢。”
太后轻笑,略带满意说:“这丫头还算是个懂礼数的,叫人带她进来吧。”
周寻雁被夏荷搀扶着走进殿中,夏荷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她皮肤上的寒意。
又在殿中等了两刻钟,洗漱穿戴好的惠圣太后从内室而出,周寻雁赶忙行礼:“寻雁拜见太后。”
太后面上挂着慈祥的笑意,看上去像家中祖母一样和蔼:“起来吧,没吃早膳吧,陪哀家一道吃了。”
周寻雁却只觉得骨寒,恭顺地应:“多谢太后。”
早膳被端上,太后又道:“还得委屈你跟哀家一起吃素,可能习惯?”
周寻雁:“寻雁也戒荤腥,只食素。”
太后微眯眼眸,笑道:“作为佛教信徒,你很不错,是个虔诚的。”
太后的长乐宫旁殿便是一间佛堂。
周寻雁跟随众人进了佛堂,芳嬷嬷把熄灭的几根蜡烛点亮,又将燃尽的蜡炬抬走换新。
没过多久佛堂便更加明亮,只是周寻雁觉得一踏进这间佛堂她整幅骨架都冷得颤动,头皮也一阵发麻。她抬头看了堂上唯一的一座佛像:
佛像高五丈,全身镀金,辉煌璀璨,脚边还有两座佛童小像,两个佛童举着蜡炬,笑得眉眼弯弯。
但明明金佛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容看上去也十分祥和宁静,可她只觉得瘆得慌,心底生出惊恐、害怕。
周寻雁小弧度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跪到太后身后的蒲团上,跟着跪拜金佛。
太后双手合十呢喃了几句,然后问她会不会诵经。
周寻雁:“回太后,寻雁愚钝,只会一些诵读一些入门经书。”
太后:“芳娟,拿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周寻雁接过经书认真诵读,丝毫没有停顿错漏之处。她捧着经书在那里旁若无人的诵读,越来越专注,身体的寒冷逐渐被驱散,内心也一片平和。
太后带着审视之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过了片刻又移开,双手合十静跪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寻雁的嘴唇逐渐变得干涩。她轻舔一下,想继续诵读,太后适时开口道:“今日就到这吧。”
“是,太后。”
芳嬷嬷已经离开,所以是周寻雁上前去搀扶太后起身。
边往外走,太后边道:“哀家挺好奇的,你年纪尚轻,家世宽裕,为何信佛?”
周寻雁一愣,低声回道:“因为除了皇亲贵戚,世家大族,世人皆苦。寻雁曾在船上见过为了活命偷盗的小乞丐,在城郊看到过无家可归的流民,也曾看到过受尽□□、无所依靠的罪奴。”
最开始是因为菩萨、神佛让她重活一世,让她可以有机会救她所爱之人。但逐渐的,她开始学会用悲悯的眼光看待世人、看待苍生,神佛给予她这个能力,她也想替神佛尽可能地善待世人。
除了信仰神佛,她再难有勇气走下去。
太后轻笑:“你想救他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
周寻雁摇了摇头,落寞道:“正是因为寻雁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才希望通过一次又一次地祈祷,让神佛睁眼看一眼这乱世。”
太后定声道:“有时候过于慈悲不是好事。”
周寻雁默了片刻,轻声说:“过于冷漠残酷更不是什么好事,寻雁宁愿做过于慈悲之人,也不做冷漠残酷之人。”
太后偏过头看她,见周寻雁一副低眉顺目的柔弱姿态,还只觉得那句透着坚定倔强之意的话不是她说的。
周寻雁又道:“但寻雁觉得哪怕是冷漠残酷之人,也会有想守护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善。这世上有善即有恶,总会有身不由己之处,寻雁也会痛恨恶人的可憎之处,却也时常感慨恶人的可怜之处。若是神佛能给这些穷凶极恶之人一次机会,寻雁也相信他们会向善,走上正道。”
太后良久无言,出了佛堂,回到主殿门前,她笑着说:“若是这恶人是你的亲人,你所爱之人,你又怎好去痛恨,又怎好说他是恶人?”
周寻雁微笑:“如若还是那样,那寻雁便替他下地狱赎罪,用我的死去感化他。”
“哈哈哈哈——”太后像是听到了笑话,大笑起来,却也不再言语。
周寻雁离开后,太后又回到佛堂,对着那尊佛像呢喃道:“陛下,臣妾一定会把您失去的全部夺回……”她的声音带着悲凄、又透着几分缱绻。
惠圣太后转身,一副枯老沧桑的面容被满堂烛火映照出骇人之色,像是深山中的老树妖,撕裂开绿叶树冠和树干新皮,露出盘根交错的老朽树根。
周寻雁回到曲台殿,又跪在蒲团上念了一刻钟的经文。
刚才在长乐宫佛堂,她觉得自己拜的不是普渡众生的佛,更像是在拜地狱的修罗。
“菩萨,寻雁好像陷在泥潭里出不去了……”
夜晚的深宫格外宁静,除了几声猫叫,再无声响。
“陛下,可要歇息了?”来福见明帝从奏折堆中抬起头,忙过去给他揉太阳穴,一边问到。
明帝眉心渐舒,“好几日未去看太后了,随朕去给太后请个安。”
“是,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太后娘娘,皇上来了。”芳嬷嬷道。
惠圣太后扔下佛珠,睇了一眼门外:“来就来吧,放他进来吧。”
明帝进殿,“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眉眼朴善,轻笑:“陛下起来吧。”
一旁的两个太监给明帝搬来一张明黄色靠垫的椅子,明帝落座后又问:“周家女郎可还得母后心意?”
太后笑意更深:“她是个识礼数的好孩子,对佛经也颇用心诵读。”
明帝:“如此便好。周家的小辈总比其他世家强一些,有她跟在母后身边,母后也不会寂寞。”
太后:“是啊,周家总是青出于蓝。”
明帝低头啄饮一口茶,继而轻点下颌表示同意。
周家前有周文公单衣只身入后陈谈判,避免晋军再多一名劲敌;后有周扬假死查明盐税亏损案真相,提出整治盐税之策;再有周峥惊世之才,年仅十四毅然入仕,就连这周家女郎都比别家女郎识大体,不争不抢,懂得谦让。
以前他心头最大的瘤是公孙家,没想到周家短短十年,迎头赶上,成为他心头第二大瘤。
这南晋,这天下,他们亓官家还能把握几时?
太后察觉到他的面容变化,缓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明帝抬头看向主座上这位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年迈老妇,问道:“太后觉得势如破竹可是奇观?”
太后轻笑两声,与之对视道:“在人眼中自然是奇观,在土地眼中却是侵略、是挑衅。”
明帝:“这便是儿臣的烦心事。”
太后拿起佛珠,面露哀色:“哀家没有儿女,陛下在胡晋一战中失去父母妻儿,哀家同陛下成为母子也是缘分。”
“正因知晓陛下的烦扰,哀家才从尚德慈庵回宫。普天之下,孩子有难,有哪个母亲会不去相助?”
明帝面中浮现出动容之色,“多谢母后挂怀儿臣。”
太后:“这事哀家会帮你,陛下莫要担忧。”
二人又聊了几句,明帝便起身离开。门开了又阖,长乐宫又归于平静。
主座上的太后抬手将那串玛瑙佛珠扔到地上,一张刚才还带着慈笑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怖。
“一个小小宗亲,也敢登基称帝?”
明帝从长乐宫而出,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继而又恢复严肃面容。
他不相信什么鬼怪奇谈,孙太卜那一番话他只当无稽之谈,但为了把握权势壮大的周家,他才下令接周家女郎进宫。
这爵位是他给周家的,若是从自己这里收回,不免让满朝文武怀疑他容不下加官晋爵之人,他只有借助太后之手。
回太极殿路上正碰到太子仪仗,亓官昭从步撵下来,给明帝行礼。
明帝抬手让他起身,又肃声问道:“为何夜深还在外游荡?”
亓官昭:“回父皇,儿臣在校场练习射箭,一晃眼天色就晚了。”
明帝露出眼中满意之色,“你倒是个勤勉的,父皇很期待看到你能同你大表兄一样,能够百步穿杨。”
亓官昭:“儿臣定不让父皇失望。”
帝仗离开,亓官昭缓缓起身。
父皇和母后都对他报以期望,他得更加刻苦才行。
御撵上的明帝扶住额,低声道:“去库房取一些东西,去玉堂殿。”
来福:“陛下,要不要派个人到玉堂殿通知一声?”
明帝:“不用,把库房那张夺日弓拿去送给六皇子。”
来福迟疑道:“是六皇子不是太子吗?”
明帝阖眸:“给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