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花【下】
我斜倚栏杆,阁楼上灯火阑珊,看着书生摆摊卖字画。
那日满天繁星,他小心翼翼的扶了一把隔壁卖花的阿婆,我顽心大起,丢了手帕下去。
他一愣,抬头便瞧见了我,傻傻的露出一个笑来,许是暖风熏人,我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在心间上弥漫开来。
次日,许久不见他来。
或是习惯了隔三差五被他找上门谈天,心里竟有怅然若失之感。
这日清澜气势汹汹的闯进来,身后跟了两三个阿婆,丢下一个我颇为熟悉的人。
我诧异的望着她,只见清澜调侃道:“可怜见的,被隔壁的酒鬼混混们打成这样,只怕有人要心疼咯。”
我见她并不生气,心下松一口气,脸上堆着甜笑:“姊姊是菩萨心肠。”
却被染着凤仙花的红甲戳上了额头:“要叫妈妈!”
清澜扭着身子出门,临走时望一眼地上的人,嘴里不住念叨:“这两日妈妈就说桃花身子不舒服不能出演,好好照顾着。”
我吃力的扶起书生,挪到床上。
又去楼下打热水将他仔细擦洗,欲解衣裳时,脸上多了一只温热的大手,他说:“不要哭。”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泪流满面。
书生忍痛龇牙咧嘴的撑起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只见里边的糕点碎的不成样子,却仍有一两块完好。
他捧着糕点皱眉,望见我时仍旧是呆傻的笑着“桃花,我排了一整天给你买的奶糕,醉香楼的。”
我一时忍不住嚎啕大哭。
书生手足无措的哄了很久,又温柔的替我擦了眼泪。但他以为我是吃不上糕点
“别哭别哭,我不疼的。我下次给你买更好的,一定完整的送到你手里!”
书生的眉眼在烛光的映照下,令我心头悸动,似遇见桃花盛开,翩若惊鸿。
那日晚上,我与他同榻而眠,借着月色清辉,仔细描绘他的容颜。
我轻轻的唤他“夫君。”
听不见回应,只觉得腰上的手臂拢的更紧了。
书生还是那个书生,将家里最后一块玉佩给了我。
他要迎娶我为妻。
遥夜沉沉如水,清澜抱着她的妆奁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烛影摇曳,清澜看着穿了嫁衣的我,点点头,往旁边走几步放下妆奁。
“姊姊这些年存的银子不多,刚好可以给你打造一副头面。”
她又来到我身后,将我身子掰过去面对铜镜,调侃道:“阿姊的小桃花长大咯——”
于是我便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两个女人的眼眶都红了。
青楼女子是请不到全福夫人来梳头的,于是清澜一挽袖子,穿起了她上元节时才舍得拿出来的衣裳,过来替我梳头。
她便也学着那些夫人,拿起梳子,手中挽一缕青丝,低声吟唱“一梳青丝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我借着烛火打量她,都说红颜终归老去,可我觉得岁月待她是从容的,她笑起来有梨涡,叫人一眼望过去只觉得甜丝丝,像蜜糖。眼梢眉角的纹路给她添了几分风韵,就连青丝参杂着银丝的发髻,也被她挽得像盛开的白梅枝丫间抽了缕嫩芽。
我搂住她的腰,将头靠过去,还是许多年前那股子胭脂水粉味,却令我觉得安心不已。
清澜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我的背,我顿时有些哽咽,带着几分娇气的喊出心底里藏了很久的称呼:“阿娘。”
清澜这一次没有拧着我的耳尖,也没有拿红艳艳的指甲戳我额头,只是背上那只手停滞了一瞬。
我与书生拜过天地,便是入了他陈家,从此以后我有姓了。
四月芳菲尽,桃花盛开,书生与我别过,上京赶考。
我给他折一把桃花,嘱咐他莫要忘了家中有妻室等他归来。
我仍记得书生笑着与我说:“云以为夫人会折柳枝。”
“折柳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桃花,灼灼艳丽,不好看么?”
“柳取挽留之意,不过,云也更喜欢桃花。”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盯得觉得不自在,将他雕刻的桃花玉簪塞给他,便催他上马车。
我从清晨送他出门便在门口站着,直到黄昏日落,云霞逶迤,顿时觉得后苑的桃花开的也不好看了。
每月有书信寄来,我不识字,便拿去叫街上算命的李大爷读与我听。
听他中了探花,听他拒绝大官家的女儿,听他被王爷妹夫要去边疆打仗,听他作为军师指点战场。
我仿佛能瞧见他春风得意,穿着新衣裳戴着玉冠骑着高头大马游长安;瞧见他惊慌失措,下跪告罪说家中已有妻室;瞧见他不知所措却满目坚定地跟着三万大军出发。
家中多了许多用品,是他妹妹派人送来的,有绫罗绸缎,有山珍海味,还有一匣子银票。
我将金陵的梅子包了又包,给妹妹送去;还有替书生做的衣裳之类。
我等了他许久许久,盼着见他,看见那个活泼的王妃妹妹。
仿佛几场雨,便让金陵入了秋。
这夜秋风飒飒,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我又取来琵琶。
风起云涌,落花满天纷飞,遮蔽月光。
我妄图借一杯月色,祈求心上人平安,却被秋雨绵绵缠上,满天飞花都入了尘土。
带着秋意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第二日便见到了清澜,捧着一个盒子。
难得见她憔悴,赶忙沏茶,许是喝了热茶,才把脸色苍白的把她拉回这人间。
“杏花……走了。”
我惊异的起身,连带着手上的茶碗掉落在地。
清澜拉着我,教我坐下,我便忍着几分难过,听她娓娓道来。
“她大哥为了赎她,一直上山打猎,差一两银子就能带杏花走了。为了这一两银子入了深山,却遇上了群狼。只剩下几块残破染血的布料……杏花还没听说这事的时候,便神不守舍的从阶梯上摔了下去。”
我皱眉,抓着清澜的衣襟,急切的问“后来呢?”
清澜低头抹泪:“她和她大哥是双生,听闻她大哥出了事,夜里便吞金,追着她大哥走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后门蹲半天,只为了给杏花带一只野兔子的,晒得漆黑壮实的汉子。
杏花最大的心愿就是哥哥能带她回家。
她大哥当年阻止不了爹娘,心里便存了愧疚,每每存点好吃的,都眼巴巴的给杏花送来。
杏花哥哥的心里,她不是这清风楼的妓,只是被迫在这里营生的好姑娘,他唯一的妹妹。
窗外秋雨潇潇,而我与清澜抹着泪哭作一团。
半晌,止住泪,抽抽噎噎道:“杏花也算和她哥哥团聚了。”
那日后我便病了一场。
缠绵病榻,也许久没收到书生的来信了。
清澜怕我出事,便叫我接了清欢姊姊同住。
我和书生住的院子飘着药香。
岁末冬至,清欢嘴上抱怨着暮雪霜重,令她难行,却日日端了药给我。
“今日,还是没有来信么?”
清欢啐一口,哼哼几声,将药碗搁置:“许是战事吃紧,雪天路滑,信使在路上耽搁了。”
我心事重重,只得央着清欢与我同行,出门透气。
清欢说最近从京城来了戏班子,排的戏颇为新奇,是一个丈夫为了权力与新欢抛妻弃子,谋害岳家的故事。
寻了茶楼坐下,听见隔壁桌的戏班子的人讨论事情,支起耳朵听着,模糊不清,唯有什么王妃,王爷。
于是我俩靠得近了些。
“王爷的军师可是个痴情人,死时握着一枚桃花玉簪,如何都打不开他的手。王爷下令厚葬。”
“可惜了王妃娘娘,区区一个弱女子为王爷死守潼门关,战死也不曾弃关。”
“唉……亏我还笑过那个探花郎军师,尚书的女儿都不娶,只说家中有妻,如今马革裹尸,也不知那新婚妻子得如何难过。”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在清欢的惊呼声中,看到了衣裳上滴落的血迹。
我醒来时,看到了清澜。
清澜只说我那日受了寒气病倒,不论我如何问她真相,都是逃避过去,并不接话。
我心里存着侥幸,那日或许是他们在排演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我多思了。
年宴是在清风楼过的,我穿上夏日里王妃妹妹送来的新衣裳,却发现空荡荡的。
我吃力的转一个圈,问清澜:“好看吗。”
清澜笑的勉强:“好看。”
“阿云说大年夜他就回来陪我过的,我要穿的漂亮,要好看,等他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我第一次穿的如此正式隆重,用上了绒毛披风。
年夜饭没吃几口,我便闹着回家。
清澜扶着我,连忙应声:“好,回家,姊姊带你回家。”
清澜一个人便能扶起穿的厚厚的我,我在门口点了灯笼,我怕那个书呆子走岔了。
我等了许久许久,白雪皑皑,覆盖了脚下的路。
书呆子风尘仆仆的从黑暗中走来,怀中抱着走时我给他折的桃花。
“夫人,云来晚了。”
我等到他了。
新帝继位的第六年,爆竹声响起。
清澜亲手送走了她当女儿一般养大的小桃花。
她记得,清欢送小桃花回来时,半身衣裳都是血。
大夫把脉之后摇摇头,“小姑娘没有活下去的念头,药石无医。”
从那天起,她便开始消瘦。
也不哭,也不闹。直到年夜,形销立骨的小桃花翻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说是妹妹送的,还有一块上好的披风,穿好了就像从前一样转圈圈,问她好不好看。
清澜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忍着心底针扎般的痛,笑着说好看。
上马车时,清澜扶着小桃花,感受到她的重量,心里一酸,怕她被这无情的冬风吹跑,下意识的紧了紧握住桃花的手。
倔强的小桃花回了书生住的院子里,拿一盏灯笼,站在风口等。
万籁寂无声,寒风凛冽交杂,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她陪着小桃花等啊等,等来了繁霜霏雪,等来了雪满前庭,等来了梅花初绽,等来了雪停月出。
新岁爆竹声响起,她看到小桃花瞪圆了杏眸,一双大眼挂在没几两肉的小脸上,令人惊心触目,仿佛一朵开的正好的桃花从枝头坠落。
“阿娘,我夫君来接我了。”
她听着这句话时,搂紧了小桃花。
将小桃花的双眼合上,她的气息从此消散在风里。
小桃花嘴角的血溢出,热血融化冰雪,一点一滴,仿佛一朵桃花,开在雪里。
鸿雁南飞,北风徘徊,她怔怔的望着已灭掉的灯笼,捡起掉落在地的玉佩。
想起了小桃花迷糊时,软糯糯的跟她讲:“阿娘,我还没有和书生白头偕老,我还没有和他子孙满堂,还有没有给您养老,他会回来的。”
“我梦到书生了,他孤军奋战,一个书生提着剑上战场,真真叫我心头一痛。”
“我梦见他被包围,万箭穿心,他在跟我说对不起。”
雪停住了,她却好像被这风雪糊了脸,又想起桃花醒来的第一眼,雾濛濛的,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喜欢桃花。
清澜吃力的抱起小桃花。
“小桃花,阿娘带你回家。”
多年没有下雪的江南,今年却铺了厚厚的一层,无情的带走了她的小桃花。
她的小桃花在那样好的年纪离开了。
月退风起,白色熙熙攘攘,落在她身上,轻若柳絮重如霜。
——桃花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