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鸟归舟〖番外〗
我叫温昱舟,是大唐国的十皇子。
身为皇亲贵胄,可我童年的境遇甚至不如一条狗。吃馊食,卧冷榻,受尽手足与奴才的欺侮,只因那毫无根据的妖星祸兆。
兰儿的出现如一缕暖阳,为我封闭阴暗的心投下一束光。
她待我如姊如母,给了我不曾拥有的亲情,宫里人人都盼我死,只有她告诉我,要好好地活。
八岁那年,父皇把我送出宫,给了我很多东西。我很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肮脏的鬼地方,也并不稀罕他给的物什。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带走兰儿。
我不喜与侍候我的那些人打交道,他们也不轻易接近我——除了阿福这个傻小子,无论我读书还是骑射,他都在旁陪着,见我得了成绩,他就傻呵呵地乐着。日复一日,从未变过。
九年一晃而过,父皇又一次想起我这个儿子,一纸诏书宣我回宫。倒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父子情深,只是他的儿子太少,除了不成才的九哥与两个年幼多病的弟弟,就只剩并未应验祸兆的我了。
我对他与那个地方毫无感情,但为了再见到兰儿,我应了。
挨到觐礼结束,我忙至花房寻她,掌事的大宫女却告诉我,她早被调去冷巷。
纵是炎炎夏日,这里却潮湿不堪,寒气逼人。我看到兰儿一面舂米,一面不住地咳嗽,旁边有个壮若豪猪的女人正扯着嗓子大骂。
“得父皇看重,儿臣不胜感激,无奈自身才疏,难当大任,特恳父皇准许,容儿臣在民间多历练几年。”望着殿上那个鹤发渐生、风华半存的老人,我的笑容里没有掺杂半分感情。
我带着兰儿离开不过半年,宫里传来消息:皇帝封了九殿下为太子。
原来所谓的看重,不过是为他的王朝多一个得力人臣辅佐,他从未想过要把大任托付给一个妖星。我自嘲笑笑。
兰儿的身子一天差过一天,我也从未放弃寻医。为了减少麻烦,我遮了双眼扮作盲公子——曾经为了锻炼听觉与敏锐力,骑射时我常以带遮眼,所以“失明”的我并不觉得艰难。
屡屡觅良医无果,后来,我寻到了云山,认识了云芷。
云芷是个与众不同的大夫。
她探过兰儿的病,并未胡乱开完温性药便拿银一走了之,竟许三年为期,愿走遍天下为兰儿寻方,所要报酬唯一幅字帖而已。
世间竟有这般不为财却甘为一面缘而受苦之人?这由不得我怀疑。
可也只能如此了。
这三年,我前后共收得她的信二十八封,纸虽粗糙,上面的字迹却清秀整齐。我想回信给她,每每提笔,竟不知该写什么,纵然凑出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也不知该寄往何处。唯一能做的,只是照顾好她所托付的罢了。
兰儿还是没能挨到云芷回来,她提着仅剩的一口气,唇瓣翕动,我附耳细听,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殿下,要好好地活……”
云芷带着药方回来了,可兰儿已经走了。
我不愿怪她——打发去照顾阿七的老妈妈先时告诉我,云芷要的陈皮原是为白给一个孩子得了热病的穷妇人的。
她也是个极好的人。
皇城已下三诏催我回宫,如今虽没了兰儿这个牵挂,可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放不下云芷。
我带着云芷回了宫。
我仍旧不能适应这个充满噩梦的地方,只因有了云芷的陪伴,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朝夕相处中,我渐渐发现她诸多可爱之处;而我自己,也正逐渐淡忘着痛苦,眉眼间含了笑意。
我好像有些离不开她了。
可天公不遂人意,欢愉又生风波。
温昱钧无端一闹,狠狠撕开我未痊愈的伤疤,我几近崩溃。
我喝了很多酒,云芷好像来看我了,我貌似和她说了很多话。
那晚的记忆是破碎的,可那晚的梦很甜——在梦里,有只蝴蝶落在我的额上,云芷穿着嫁裙,做了我温昱舟的新娘。
“你这臭脾气鸟儿,以后跟了云芷可要乖点儿,别拿你那刁喙啄她,知道没?”我戳戳小白鸽的脑袋,半笑半恼,它拍拍翅膀,对方才把我胳膊啄出好些红印的事毫无歉疚之意。
这鸽子原是从藩国进贡来的,有双和我眸色相似的红眼睛。同是身份尊贵,天生赤眸,只是人被视作妖星,鸟被奉为珍品。
我无奈哂笑,命阿福把它带去送给云芷。
书房重归寂静时,我突然生了兴致,急急取来纸笔,大笔一挥,似行云流水,纸上顿生四字——妙手回春。
云芷虽未来得及医好兰儿,却医好了我的心,这四个字,很配她。
我把字帖卷折好放置锦匣内,暗度着合适的机会。
那个面生太监的出现,却再次拨转了我的命运。
而这一次,我将彻底坠入深渊。
我被引来太子的寝殿,温昱钧早已在此等候。
“老十,你待那个女人,果真不一般啊。”他的笑容似罂粟花开,“你不知本宫为了寻到那家医馆,费了多大的劲儿。”
似有闷雷贯耳,呼吸也变得困难。我极力保持镇定:“你要做什么?”
“本宫在想啊……”他取下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放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若本宫一声令下,埋伏的人将会冲进去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全部砍死,到那时,失去亲人的小芷儿会怎么样呢?”
“你休想!”我咆哮着冲向他,却被近侍拦下架住了胳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想也可以,只是,你得替她死。”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步步向我逼近:“此毒无色无味,一旦饮下,七日内必七窍流血、魂飞魄散。你只要喝了,本宫即刻撤了人,保她无恙。”
我凝眸视之:“你已坐上太子之位,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的面目骤变狰狞:“你这妖星,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既然侥幸留了命,就该识趣滚远些,何故再回来!哪怕现在老皇帝咽了气,本宫成了天下之主,也难保你日后不会谋权篡位。何不一死,以绝后患?”
我笑了,笑这无能的太子,笑这可悲的王朝。
“好,我喝。”
他命近侍放开我,我接过毒药,没有丝毫犹豫地,仰首饮尽。
瓷瓶碎裂在地,他的笑容愈发猖狂,腹中似有百虫啃咬,我咬着牙一步步挪回了宫……
我卧床呻吟,借着夜色朦胧,隐隐看到兰儿向我走来。
她哭着问我为何不听她的话,我微微一笑:“兰姐姐,对不起。”
可我不悔。
梦醒人空,唯有珠泪沾湿一片枕。
兰儿一直牵挂着我,至死也不得安生。
我不能让云芷因我的死而痛苦一世。眠于地下,我亦难安。
唯有让她对我心死,才能了无惦念,才能真正地离开。
我做好了决定。
我命几个心腹暗卫扮作盗贼夜劫云芷寝宫,再偷偷送她平安回到云山。安顿好后,我派人前往云芷的寝宫传话,说我在瑶仙池等她。
她果真来了。
我用尽了恶语去伤她,佯作狂态,如成疯魔。我看到她的表情由最初的欢喜转为惊愕,转为黯然,最终归于平静。
我笑得愈发猖狂,可依旧能清晰地听到,心滴血的声音。
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阿芷,你大概永远也不愿再见到我罢?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我压下满心酸楚,回头望向一片灌丛:“别藏了——你都听到了吧。”
温昱钧从中走出,拍手笑着朝我走来:“本宫说的果然没错,你这妖星就是薄情。”
我按着袖口,亦作笑颜向他走去:“九哥,保她无恙的话,还作数么?”
“那是自然,本……”他突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膛、没入两寸的利刃。
派人去传话时,我故意命其“路过”东宫,只为引太子前来,而我也预先在袖内藏了暗器。
我猛然抽出匕首,顿时,汩汩鲜血从他胸膛上的裂痕喷涌而出。
“我凭什么信你?”我扼住他的喉,只轻轻一掼,人已倒地,仅剩最后一丝气息。
“你既以毒逼迫我死,我便以刃要你偿命。”我挥起匕首,再一次狠狠向他刺去……
「储君遇害,奸人当道,国祚若旒,谁任其责!二十年前妖星生祸的预言,成真了啊——!!!」
殿门大开,我正坐殿内,静候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已隐约听到杀戮闹喊声,想来不过半刻钟,皇帝派来杀我的羽林军便可到达。
大限将至。
面对这一刻,我未曾悔过,只是有些遗憾——那幅字帖,我再没机会送给她了。
忽的从殿外飞入只白鸟儿——是我送给云芷的小白鸽。
她连它也不愿带走么?
还好,她未将它带走。
我忙起身走至书房,小白鸽也随我飞来。我从高架上取下锦匣,掏出纸卷,兀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我摔倒在地。
额上已渗出密密冷汗,我强撑起身子,寻了细线小竹筒,将纸卷放入小竹筒中,又用细线将其绑在小白鸽的腿上。
这一次,它没再用喙啄我,只是安静站着,任由我动作。
事毕,我瘫软在地,只觉精疲力竭。
“我好吃好喝养你那么久,现在该你来报答我了。把它送到云山,顺便再替我看看,云芷她过得好不好。”
它拍拍翅膀,转身飞了出去。
宫外的嚷声愈发清晰,不断有黑血从口鼻中涌出。透过窗看,今日的天格外湛蓝。
我竭力扯出一抹笑容。
本该二十年前就消失的,可上天渡了我二十年,虽然短暂,却能让我尝过人间难熬的苦,也爱过世上最好的人。
“此生,未枉矣。”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