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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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晴好,转瞬暴雨如注。
那个善良柔软的小贵妃,那样鲜活坚韧的姑娘,她沉溺在碧荷宫的荷花池子里,一睡不起。
清绝,原来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绝。
我羡慕她纵身一跃的自由。
我恍然想起那个午后,巫蛊之祸,血流成河,那些亲友被无辜牵连的宫人,虽不敢骂她,却慢慢的叫碧荷宫破败下去。
我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吗?我只是做了一个聋人,出着我心中的恶气,她与德妃,都该为我儿的死付出代价。
叫我吃惊的是顾景钰,他一夜白头。
而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他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世家,竟也不念旧情处置了德妃。
我踏入德妃宫里时,听见她哭的仿佛要断气。
“你我青梅竹马长大,从前征战时,是我带你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为你挡了箭,甚至可以为了你去死!先帝宠妃喂有毒的糕点时,是我抢先吃下伤了身子!而且姑母有诏不得废我!也是我爹爹,拼死为你灭了那个部落,他为你征战十几年直到战死,只有我这么一个独苗,你怎能忍心处置我?”
顾景钰的声音仿佛沁透着薄凉,开口便叫人遍体生寒:“你我之间的情谊,早就被你耗尽了。”
我瞧见她露出肩胛骨的伤疤,与他细数着,那双多情的狐狸眼里,分明带着期盼。那是贯穿了她琵琶骨的伤,白玉有瑕,我记得那年,忠勇侯独女差点因此高烧而亡,太子彻夜相守,落了个不离不弃的好名声。
这半是威胁,半是哀求的话语,叫我看尽了笑话。
我带着掺了鹤顶红的酒,在一旁坐下。
德妃未施粉黛,苍白的小脸十分憔悴。
此刻见我到来,颇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你爱过顾清璃,爱过顾清绝,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你可曾有那么一瞬爱过我?”
顾景钰已没了耐心,他只淡淡的丢下一句。
“从未。”
我本想亲手送走德妃,只是比起让我看了笑话,她更在意顾景钰的绝情。
“哈哈哈……从未……从未!”
她盯着顾景钰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遍遍重复着,笑出眼泪,忽然发了狂,从我身边拿起酒壶猛灌。
我心中阵阵恶寒,对这出薄情郎,痴情妾的戏码已经腻了。
我站起来蔑视着她,出言道:“你可放心,这是本宫准备的上好的鹤顶红。定然叫你好好感受何为肝肠寸断之苦。”
我亲眼看着德妃七窍流血而亡,便马不停蹄的去给我儿的灵位上了香。
香气缭绕而上,我闭着眼,手中拿着香拜三拜,插入香炉。
“安儿,母后为你报仇了。”
泪水坠落在蒲团上,为德妃,也为我的孩儿。
我与德妃,都曾自称是他的心上人,也做过他的心上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德妃有孕的时候,他虚扶着德妃逛园子,蹲下听她腹部的动静,温润如玉的声音随着风传来:“朕很期待你腹中之子。”
那日风沙太大,我生生的迷了眼,至此不再期待帝王真心。
我自嘲一笑,夫妻十余载,如今却要借着后来者的名义才能为我儿报仇。
德妃殁了,我欲将她送还柳家,却发现柳氏一族已无人替她收殓尸骨。
人死如灯灭,不论德妃如何恶毒,柳家忠心耿耿,全家男儿埋骨黄沙之事做不得假。
德妃,柳青青,太后侄女,忠勇侯唯一的女儿。
青梅竹马,救命之恩,也只保了她八年。
顾景钰未曾追封她,只是命人封了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做主将她葬入妃陵,就当全了柳氏一族的忠心。
我羡慕她们,终究是自由了,兰因絮果,更合适柳青青与顾景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或许是心里松快,我回去便病倒了。
小莲的宫女请求出宫,我看见她就想起那张鲜活的面容。
碧荷宫的荷花开败了,庭院里的梨花也枯萎了。
我注定要被困在这宫闱里,就让她去小莲口中的江南看看。
我给了她一个匣子,里头放着小莲初入宫时送我的木雕葡萄,也是她这一生都未吃上的葡萄。
这宫里的鸟儿早已飞走,留下一池子的腐烂,一院子的枯木。
或许那个女子已经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江南。
我为何知道她会输?宫里谁不是赌徒,赌一腔真心,赌一世不负,赌上了命,唯有顾景钰从来都是赢家。
汤药味取代荷花香,取代梨花蜜,漫在坤宁宫。
当年我从楼台跌落,便已伤及心肺,又强行保胎生下云恒,操劳这些年来,从无好好歇息过。
或许是我时日无多了,更喜欢在院里躺着,感受风吹日晒。秋如时光过隙,最后一棵梨树枯萎的时候,我已起不来了。
这日睁眼,我听到了妙春的啜泣。
顾景钰像那年我跌下高台那样,守在我床前。
他在我眼里已经模糊而朦胧,我摸索着趴在他膝头,散着头发,任由他抚摸。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早已不贪恋他给的温柔,只是我看不清,双目微垂:“阿钰哥哥,扶我起来罢。”
他将我揽入怀中,谁也不说话,我听着碳火燃烧的声音,慢慢的听雪落下的声音,听着宫人扫雪,震耳欲聋的是他的心跳声,安稳宁静。
我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流连,抚摸过他的嘴唇,轻轻印上。
“阿钰哥哥,你瞧,院子里的梨树枯萎了,阿梨也要走了。”
“我唯有云恒一个儿子,请你无论如何不要废弃他。他已经没有娘亲爱护,再不能没有你了。”
顾景钰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答应你,阿梨。”
有凉意滴落我脸颊,我摸索着,替他拭泪。
“阿梨,可不可以再多陪我一段时间。”
那清润带着哀求的声音落在我耳里,差点让我笑出来。从前宠着德妃,后来又有璟贵妃,如今才轮到我这个发妻?
“人都是有命数的,我大概只能走到这里来。”
他不说话,抱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握得我骨头生疼。
罢了,以后也感受不到了,便让让他。
“阿梨,你还爱着我吗?如同你初入太子府那般。”
我眼前闪过那个在梨花中裙摆翩然的姑娘,她从鲜活到生生开败了的模样,又闪过那个战死沙场的将军,他唯一的灿若骄阳的女儿,她娩下七月大的女婴,抱着了无生息的婴孩声声泣血的模样,一会又是安安吃到甜糕,露出小牙笑着的白嫩模样。
我多想硬气的学着他,来一句“从未”,可我做不到。
“阿梨初心,从未更改。”
隐忍的呜咽声响起,我愈发的累了,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于是在暖洋洋的炭火中闭上双眼。
——
宫册一页一页飞速翻过,回到那年好时光。
身长玉立的太子在长公主府的台子观赏景致,接住的台下飞来的毽子。
春日繁花簇簇,他俯视着她,她仰望着他,情窦初开,一眼定终生。
“今朝赤绳系定,琴瑟和鸣。
谨愿白首永偕,共盟鸳誓
诚祈四序风月,与君红尘同赏
无惧风雪如絮,敢竞无陵江竭
听任韶华更迭,匪石匪席
自此,山河为鉴,日月为证,执子之手,亦舒亦行。”
潋滟春光下,梨花在枝头轻轻摇曳,少年眼神清澈而温柔。
“祝清璃。做我太子妃吧。”
“祝清璃。别离开我。”
两股声音混在我耳边,我握着他的手,恍惚间应了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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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赔这一生好光景……”
景成十二年冬至,锦宣皇后逝世。
——梨花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