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玉兰【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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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之后不久,便到了她的祭日。
这一次谢熙安没有再不许人提起这件事情。他来到我立的灵位前,亲手上了一炷香。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敢柔的灵位,在心里默默地说:“敢柔,其他人的债,我都已替你讨了。可谢熙安,我也不想放过。别怪我,敢柔,别怪我……”
谢熙安上好了香,转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有些红:“当初,其实是朕骗了她。”
我心里暗暗一惊,想起了敢柔生前的话。
“当初她以为朕只是寻常官宦家的公子,是朕将她卷进了深宫里来,她才折在了这里……朕、朕心里有愧……”
我这才发现,他明明才近三十岁,却已经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态了。
他说着话,将我搂在了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环抱住他,动作温柔,眼神却越来越冷。
不是的。她不是折在宫里,折在那些女人手里的,她明明是折在你手里的。
——
谢熙安对我越来越宠信,几乎到了离不开我的地步,我手里的权柄也越来越大。
可这些权柄是他给的,他才是皇帝,要真刀真枪地对付他实在很难。
不过……杀人可以诛心。
许疏之坐上院使之位后,对我忠诚不减。
我向他讨了一些药,这些药并不损害人的身体,很难察觉;但加在香料中,却能让谢熙安神思恍惚,夜间惊悸多梦。无数次我躺在他身旁,都听见他在梦中唤着柔儿,最后冷汗涔涔地醒来。(此处灵感来自《琅琊榜》)
他果然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如此半年,就在他精神上痛苦不已的时候,有人为他引荐了一位法号净空的法师。
净空法师为他制了一幅巨大的功德幡。只要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小字用朱砂一一抄录在幡上,最后由法师施法,便能“超脱业障”,不再受亡者所扰。
这抄录一旦开始,就不能有一日停下,否则前功尽弃。
这位净空法师当然不止是我的手笔,还有皇后倒台之前就暗暗联系上了我的莫家。
为敢柔报仇,我们都必将竭尽全力。
净空法师的话,换作从前,谢熙安绝不会如此轻信,更不会这样折腾自己。但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折磨,他早已心力交瘁,由不得他不信。
于是,除了上朝以外,其余的时间里,谢熙安都在抄录那本经文。那些字都必须严格按照规范来,字迹小,还要抄得密密麻麻。
谢熙安白日里抄得废寝忘食,晚上也熬得晚,手上很快磨出了小泡,眼睛也熬得通红。
他这个样子我当然要假意劝一劝。但一边劝,一边背地里却减了药量,让他的睡眠从抄录经文起真的稍稍好转起来。
他更当这功德幡有用。于是对我说:“薇儿,不要劝朕。等朕抄完了,柔儿就不会怪朕了。”
我站在一旁替他磨墨。
那殷红的朱砂,在水里化出血一样的颜色,缓缓地涌动着。
16
日夜这么熬着,谢熙安终于病了。
他躺在床上,我给他喂药。他喝了药,又挣扎着要爬起来抄,硬是下了床。走了没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等太监们把他扶回床上,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半睁着眼睛看我。
“柔儿,你来看朕了……柔儿……”
“陛下好好歇着,臣妾去给陛下端杯水来。”
他艰难地摇头,伸手想抓住我的衣角,我躲闪开来,走了出去。
等再回来,他已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病好了以后,原来的功德幡却算是废了,不得不由净空法师重制了一幅来。
这一回谢熙安又抄了很久很久。
我眼睁睁看着他全心投入到功德幡当中,看着那流淌的朱砂仿佛涌动的鲜血,耗尽了他的心力。
功德幡终于抄好了。
尽管此时的谢熙安,看起来远比从前憔悴,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高亢。
净空法师说,要为功德幡举行祭坛仪式。
那一天,谢熙安犹为郑重,强打着精神,焚香沐浴,穿戴整齐,只等着净空法师到来。
他的眼里爬满了血丝,像一角蜘蛛织就的网。可那法师却迟迟不来。
“皇上,那、那法师不见了!法师房里只留下了这个……”
谢熙安的手指不住颤抖,打开了那张纸条,只看了两眼,便仰头大笑,然后倒在了地上。
皇帝当众昏迷,自然是惊了众人,急急忙忙地上前救护。
那张纸条飘落在地上,露出一行潇洒翩然的字迹:功德是假,业障难除。
——
醒过来的谢熙安,半边身子不能动弹了,连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
他自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越怒,情况只会越差。
我本来想折磨他的精神,却不料他的身体比我想得还要差一些,竟然就这么倒了。
我用温言软语安慰他,陪着他。
让他起初还怀着恢复的希望,可只能看着身体却每况愈下。
病中的人更加暴躁易怒,能动的那一边手总是在摔东西,甚至有一回失手砸破了我的头。
可我只是捂住伤,温柔地道:“陛下不要生气,太医说了您身子不好,要当心身子。”
血从指缝间渗下来,洇湿了柳叶似的眉,和神色温柔的眼。
他抖着手看我,招我过去。
我跪在他床边。他的手似乎想碰碰我的伤,又收了回去,最终揽着我的后脑向他怀里扣。
“对不起,朕不是,不是故意的,朕知道……只有你对朕好,对不起……”
这之后,他终于放弃了,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写下了退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林婕妤所出的三皇子。三皇子还是个孩子,坐在皇位上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可他只是说:“我累了……也不想拖着这副样子上朝了……”
超出了我计算的是,主少母壮,他竟然下令林婕妤自裁,再将三皇子扶上皇位。
我震惊的同时,也觉得难过。
这宫里,旦夕祸福,从来不由人做主。这件事情上,我自觉对三皇子有愧,只好在他登位的事情上多加照顾。
莫家,也必将尽力辅佐他。
只是这些始终难以补偿他失去了母亲。
谢熙安退居太上皇,迁居别宫,遣散了大多数宫人,留了我在身边陪伴。
他的精神越来越差。当我差不多掌控了整个宫殿之后,我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
那一日,我让宫人都候在外面,自己走进了殿中。殿里有一股清苦的药草味,已经闻不见当年他身上的龙涎香了。
我站着看他,从前我很少用这个视角看他,如今却已习惯了。
那时他的面庞是棱角分明的清瘦,看起来俊美非凡,如今也是瘦,却瘦得脱形,再也看不见曾经意气风发的气度。
我坐在他床头,叫他。叫了几遍他才醒过来,又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惊骇万分,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你、你想做什么?”
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让我不禁微笑起来。从她走后,我再未笑得如此真心,这个笑不再是模仿她,而是乔薇自己的笑。
“我啊,想和你聊一聊。从哪里聊起呢……”我冷笑一声,“谢熙安,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她是因你而死的。是你要她进宫,又伤她至深,她才会郁郁而终。”
“不是……不是……住口,你住口……”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大概是不愿意听的,可又不能阻止我往下说。
“她每次来月事总是很疼……皇后总是爱提醒她是妾,她总是很难过……这些事她从没对你说过吧?孩子没了她要比你悲痛得多,可你却能寻欢作乐,你永远有新的美人,有那么多孩子,她对你来说算什么?”
这些话,从我默默看着他们开始,我就已经想说很久了。
可是到如今斯人已逝,再讲出这些话来,只觉得有种隔靴搔痒的不痛快,冷透了,也真是没劲透了。谢熙安愤恨地瞪着我,怒得青筋直爆:“我……我对她是真心……不像你、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半句真话吧……”
“怎么会。”我摇摇头,“她的事情我所说的几乎句句是真。皇后的刁难是真的,她为你伤心也是真的——唯一骗了你的,是我说她到临死都还念着你。”
“你,你胡说!”他这样说着,眼睛已经红了。我知道他不会那么轻信。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来,给他看一对银环。
“这个你认识吧?”
他的眼神渐渐迷离了,似乎想撑起身子好好看看这对银环:“‘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这是,这是我当初送她的……是我对她的承诺……”
我将银环收回,套在了自己手上。
“那你猜猜,她为什么临死前要把银环摘下来?”我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享受着这种残忍,“因为她不信了。她要把你的承诺还给你。你看,她临死前,已经厌透了你了。”
他眼里迸发出剧烈的痛楚。
接着就像再也止不住了似的,眼泪湿透了衣襟。“你……你要杀了我……”
我站起身来。“我才不会杀你。”
我最后要留给你的,是痛苦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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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殿门,我交待宫人好好照顾谢熙安。新帝痛失相依为命的母妃,自然很愿意默许这一切。
我衷心祝祷他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永远活在痛悔和爱恨当中。
其实我骗了谢熙安。
那对银环,莫敢柔到死也没有摘下,她是戴着它们去的。为她入殓的时候,我有无数次想要摘下它们,可最终却没有动手。
既然她放不下,那么就别放下了吧。
至于我手上那一对,只不过是我自己找来工匠原原本本照着原来那对打的。除了拿出来刺激一下谢熙安,也算全了我自己的心意。
一直以来,我靠着恨意走到现在,可是再多的恨,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谢熙安累了,我又何尝不是。
孤身在异世,又经受了她的离去,这一路走来,我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人,沾了满手的肮脏和血腥。
现在,我终于要做回乔薇了。
我回到了凝华殿,找来一把小铲子,挖出了后院埋下的那坛酒。酒香已经醇厚。
我把我准备好的药放进去。
醉吧。醉它个千秋大梦,醉个爱恨情仇都一笔勾销。
恍惚间,我看见敢柔了,她从玉兰树下向我走来,带着一身的玉兰花香。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念事,结在深深肠。”
——玉兰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