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行路
江绘转醒,记忆也如潮水般逐渐涌上心头,她的心境瞬间跌入谷底。
她趴在屋外不省人事,意识模糊间,母亲将家中所剩无几的口粮和锅中仅存的肉小心打包好,轻轻放在江绘身旁。母亲抱起江绘,硕大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般洒落,她边给半昏的江绘喂食,边对着江绘喃喃低语了许久。
而后,母亲缓缓放下怀中的江绘,转身走进屋内。一会,屋内传来蹬开板凳的声音。
母亲上吊了。
那一刻的场景,深深烙印在江绘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在临别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绘儿,活下去。”
这句话,给了江绘莫大的力量,她在死亡边缘挣扎,夺回了残存的意志,努力睁开双眼,苏醒过来。
江绘脚步沉重地拖着装满粮食的包袱,缓缓地推开院门。她的步伐显得有些踉跄,每一步都承载着千斤重担。家已经无法再居住,那些可怕的场景,她实在不愿再次目睹。
放眼望去,饥饿的人们倒卧在地,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死尸组成一片死亡的海洋。
他们的身躯残缺不全,血肉被他人扯去。
这便是饥荒与旱灾,江绘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天灾的残酷。
母亲临终前的那句“活下去”,成为了如今支撑江绘继续挣扎求活的最大动力。
尽管这个世界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官府和军队横征暴敛,百姓们落草为寇,但她依然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顽强地活下去。
近半年的变故让江绘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母亲的嘱托、弟弟的惨死、父亲的失踪以及爷爷奶奶的离世,所有家人的回忆和情感,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如果她也死去,那么江家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她必须活下去!
怀中,父亲所赠的那机巧小鸟微微颤动。
在江绘毫无察觉之际,不知几重高天之上,数不清的大道如长虹般横跨天穹,交织成一张绚烂夺目的华网。突然,一条极其细小却又无比明亮的光之道犹如破晓之星般浮现,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重重阻碍,悄然降临在她那脆弱瘦小的身躯上。
……
江绘提着行囊,走在林间,她这是要追寻父亲走过的路,探寻父亲是生是死,究竟为何不再回来,此外,也希望在镇子,或是那乘州城中找份活计。
她不敢走官道,一是人心难测,盗匪常有,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很容易遭人掳走,二是不信任路上可能遇见的官员和官兵,在她印象里,两者都是坏人。
翻过两座山丘,便到了父亲常去的那个镇子。
她浑身染血,手脚都是泥垢,进镇之前,她特意去一边的小河洗干净衣物和身体。
寒风吹过,她瑟瑟发抖地脱下衣物,展开在一旁晾晒。换上另一套干净衣物,紧紧地裹着从家里带来的被褥,在冰冷的野外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此刻正值寒冬腊月,气温异常寒冷,即使披着厚厚的棉被,那刺骨的寒意依然让她的手脚变得青紫。
几乎整夜无眠,她频频从梦中醒来,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安和恐惧侵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等到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她才迈着步子走进镇上。
江绘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来到镇上的情景,那时她才五六岁。父亲来到这里帮别人做木工活儿赚钱养家糊口。完工后,父亲领着工钱,给她买一串糖葫芦作为奖励。
父亲当时去了一家卖木工工具的铺子,父亲说,他经常会在那里购买各种各样的工具,偶尔和那位店铺掌柜攀谈,算半个熟人。
江绘努力回忆着脑海中的画面,小心翼翼地穿梭于镇子的大街小巷之间。
她依稀记得,那家店铺的装饰其貌不扬,掌柜身材魁梧,给人一种威严感。记得最深的是他那浓密的胡须,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经过一番寻觅,江绘发现了一家与记忆中的特征相符的店铺。望着眼前的店面,她不禁心生怯意。
“掌柜的!”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掌柜的!”她加大了声音。
“来嘞。”脸有浓密络腮胡的男子从店面之内走出来。
江绘踮着脚尖从柜台探出头,打量着男人,确认了这高大男子就是记忆中的那人。
“小娃娃,你一个人来这干什么呀?你爹地呢?”络腮胡男人见来客是位小女孩,有些不以为意,逗乐道。
“江流,你认识江流吧,我是她的女儿。”江绘回道。
男人思索片刻,看了看江绘,开口:“江流啊,认识…啊,我应该见过你,江流有次来我这买东西,带着个小女孩,就是你吧,你有什么事?”
“你上一次见到我爹,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嗯…有点印象,几个月前吧,他背着大包小包从我店面经过,看上去是要去卖什么东西,我给他打招呼,他对我笑了一下。”络腮胡男人回答,“江流,你爹爹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这镇子里来?”
“爹爹好久没回家,我…母亲有些心急,就带我来镇子里找他。”江绘顿了顿,答。
“哦…但愿他没出什么事,这镇子里典当铺子什么的也不多,我给你写几个地址,你爹爹当时要去的也就会是这几个,你和娘亲去问问看。”男人抓起一旁的纸笔,写下四个店铺名字,交与江绘。
“谢谢叔叔。”江绘颇为感谢地鞠了一躬,双手接过纸条,跑向街道,寻找这几个店铺的位置。
典当铺子掌柜膀粗腰圆,坐着高椅,居高临下瞅着江绘,挠了挠头开口:“江流吗?前阵子来过我这典当玉器啥的。我给他说了个价,他似乎有些不太满意,说要去乘州城再问问看。”
“谢谢叔叔。”江绘很有礼貌,攥着纸条跑开。
镇子里能寻的铺子都问过了,这么看来,父亲因对当铺出价不满意,是去了乘州城问价。至于为什么没有回来,这得等江绘去了乘州城才明白。
江绘在镇子中又待了几日,等到天气有些转暖,她出了镇子,朝乘州城方向出发。
江绘沿着靠近官道的林野前进,有了母亲给自己打包的粮食,至少一个月内不用担心饱腹问题。
一路上,她目睹许多灾民,个个面黄肌瘦,如行尸走肉般在这寒日下艰难徒步。
几天后的傍晚,江绘终于抵达了乘州城。
这座城市比她想象中更为繁华,城中几乎不见灾民的身影。这里的居民面色虽不见得多好,但他们至少没有挨冻受饿。
街上,叫卖声、吆喝声、议论声不绝于耳。江绘小小的身躯在人群中穿梭,抬起头来,看到的尽是别人的大腿,黑压压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