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听著夏飘雪的话,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听在耳里非常的刺耳。每个人的存在当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个人伤心就好,一个就好。就可以证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响到别人。我想证明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响力,而是一个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给人留下的纪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慕。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过,那你就存在过,即使只是一秒。
他稍微把头抬起来看我一下,“大概吧。反正早上也没事做。你那什么脸?我已经很久没去pub了。”
“那个……”然后,这时候的我才开始慌张起来,“那个…你…你女朋友…”
小马带著扁冒,带著墨镜,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门口晃荡。我忍著笑,肩膀却越抖越厉害。大概是太久没看见小马了,透过黑白萤幕,一幕幕我们相处相闹的光景全部浮现出来。奇怪,不就是才两三礼拜没有看到他,怎么觉得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你睡傻了吗?”他蹲下来拍拍我的脸,稍微皱眉。
我跟著他红了眼框,转身轻轻抱住他,“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我深呼吸,全部的思绪混杂地收回脑袋里,来不及整理,突然问:“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个流浪汉?”
我抬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那扇打不开的门。其实没有什么矜持,只是很犹豫。究竟犹豫些什么,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好像这一去,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挽回不了。
飘雪走到窗边,回头过来看我,灰灰蒙蒙的清晨让他看起来虚幻,好像一碰就会碎了。感觉觉他很远,很远,快要消失了一样。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声地抗议。
我受够孤独了。来到加拿大这么久,我真的受够孤独了。
“我几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给我盖才没让我冷死。”
“端杯咖啡很难吗?”他反问我。“在餐厅不是常常端饮料给人?”
飘雪愣了一下,回头快速地看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头一下,惹的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跟在他后头进了电梯。看著电梯的楼梯数字一层一层往上升。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单独到一个男孩子家里。就算跟小马,也只少…好吧。我跟小马也单独在他家处过。不过两者状况差很多。
我不知道是我太过心急去追著他的脚步,还是飘雪刻意停留下来等我,我只知道从那天之后的我们,变得异常的接近,近到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早就跨越了我一直坚持的一条线。
飘雪在这时候出声解救我,“她会怕你们。所以我带她来认识你。”
很多人这样问。
“为什么是两回事?”他声音抬高几许,有点尖锐地反问我,“因为那是你的工作?还是客人比较高级?因为流浪汉是下层人士。所以你会觉得丢脸?是不是你觉得这样会压低自己的身分?”
“走吧。我送你回家。”飘雪走过我身边,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而这是会上瘾的。
“是吗?”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记得刚开始,你跟我说话动不动就脸红,声音跟蚊子一样小。像小女生一样。”
“没有。”
去弄清楚,究竟我们是什么,我们,又要什么。
心像外面的天气。明明是有太阳的,却丝毫不见阳光。无法说是阴天,因为太阳在那里啊!可是,如果太阳真的在那里,为什么,我却觉得好冷。一点温暖都没有。我们之间,没有阳光。即使我们知道,太阳就在那,却触不到。
我是一个擅长熬夜的人,今天我却觉得很累。喃喃自语,重复念著那几句话,脑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觉。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头剧烈痛起来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对话。
“有。”
他颌首,走在我前方。
我喔了一声,松开安全带,跟在夏飘雪后面小跑步,“喂,飘雪,走慢一点,你要我摔死吗?”人行道上的雪结了冰,滑的要命,我追著他,不满抗议。
车子在行驶与停红绿灯之间行成固定的韵律。直到他停好车子,松了安全带,甚至开了车门下了车,我还处在愣愣的情形下。
夏飘雪想了一会,才做决定地说。“先过来我家吧。等天亮一点我再送你回来。不然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
喔,小马该不会想请我吃饭吧?“怎么,老兄你要请我吃饭?”我笑著推了推他。
“是不难,但是,这这跟在餐厅端饮料给客人,是两回事吧?”
“怎么不出来?”他弯腰探进车里,有点奇怪地看著我。
我所曾经以为的了解,全部变成可笑的泡泡。
我一头雾水,拉拉飘雪。夏飘雪没有回头,直视著前方。“想让她学一点事情,没什么。”他这样回答,我却还是不太能了解。
“其实没什么的。”他耸耸肩,“嗯,后来就这样认识他。也说不上认识吧。只是跟他约好,只要我还在,每年圣诞节前夕,我会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还算很幸运,拖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他转头,眼神炯然,说的很轻松。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大概是我太久没出声了,或者是小马终于开始想研究怎么我像哑巴一样什么都不说。他选择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闯到我店里来堵我。我必须说,他真的是走狗运,什么天不选,刚好选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然后天公很做美,还是根本我自己耍白痴。冷的半死在自家门前搞了五分钟,才很气的发现我忘记带钥匙。难怪我今天一直觉得不对劲,原来就是忘了带东西出门。站在门前,还可以透过玻璃间隔看见妈替我留的灯,罪恶感很重,重到连抬手按电铃的力气都没有。站了很久,我才有勇气回头看,而果然,夏飘雪的车子还在那。
看出来他心情好,我也顶了回去,“现在的你也没多好啊。”开玩笑,也不看看是谁那时候天天在pub鬼混。烟酒不离手,交友情况复杂的比皇室族谱更难记起来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而后来也就这样。
“你随便坐。别客气。”他脱了外套,往衣架上一丢,“要喝什么?咖啡,茶?阿华田?”我选择了阿华田。夏飘雪冲了一杯阿华田给我,又捧了一杯黑咖啡。我坐在地毯上,捧著阿华田,抬头看著靠在窗口边的夏飘雪,两个人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大胡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间他开口。“你比去年早了一个礼拜。有特殊原因吗。”
“我明白了……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认,结束了……。其实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较或什么。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么,能,能让你变的不一样。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直到她出现。”
我摇头,“备用钥匙在车库,问题是我连车库都进不去。又不能按电铃,我妈会杀人的。”一来,按电铃不就吵到她睡觉,二来,这电铃一按,我家大概就要起革命了(半夜三点多回到家的女儿)。
“真的不行了?”
很想哭的时候?当然有,而且是几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时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当然,她也不是不闻不问。我去哪,跟谁去,做了什么,我都会依实据报。或许是这样子,妈才没有很严格地盯著我。我搅著自己面前的杏仁霜,一丝罪恶感浮上来。
我傻笑,对于他那么爽朗的态度有点不知所措,愣在那,呆呆地不知道接下来的举动。
“我知道我存在过。”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们会忘记我。就如同我忘记我弟弟一样。”
察觉到我的脸上一定又露出那种斜视的表情,我不好意思了一下。“不,不是啦。可是你这样日夜颠倒,对对身体很不好。嗯,你也知道我的意思。”后面那句话我说的有点吞吐。
“如果没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连自己弟弟的年龄都记不太起来了。应该…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语著,最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给了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让我从脚冷到手,差点把杯子给打翻。
“我存在与否,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吗?ok,现在假设我死了,你会伤心对不对?我知道你会伤心。你会伤心多久?一年,两年?不管多久,你终究会有忘记我的一天。我们是平行线,你强行进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时间到了,会再度变成平行线,你有你的人生,你会走下去,不论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等我发现我已经无意识地把饮料喝光的时候,夏飘雪才缓缓地问我。
“洛心,你几岁?”他转头,突然这样问我。
我被他的话堵的说不出话来,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都…都有啦。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因为这样不会让他很丢脸吗?感觉,感觉好像我再可怜他。他,他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抱歉。”
“很冷了,你们赶快走吧。”大胡子抬头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谢谢你们的咖啡。”
外面的风很大,我们挨进地走,感觉他在身边,我承认我自私。不要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真的,不、想、管、了。
大胡子流浪汉听到我打招呼,抬头有点疑惑的看了我们一点。然后居然很快的站起来,露出一个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声,很爽朗,一点别扭都没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点脸红刚刚自己明显的不情不愿。
“意思就是。太多表面的事物,让我们忽略了里面那真正的一面。麻痹了,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糟糕的。”他说著,然后开门,“还发愣,下车。”说完他率先下了车,走到人行道那端等我。
“明年还会看到你吗?”大胡子又开口。
其实,我想我们都有谱。即使他没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这样继续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这种感觉却有点让人难以呼吸。好像背负著什么道德在身上一样。即使早就可以预测今天的演变,却还是有点难以承受。
经过downtown几条十字路口,还可以看见几个流浪汉缩在角落。头上顶著白雪,身边堆著他们唯一的家当。卡加利的流浪汉人口很多,春夏秋冬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各各十字路口的转角努力地躲避那艳日,或者寒雪。记得社会课时老师总是很自豪地告诉我们那里的流浪汉收容所又加大又新建等等等。但是,日复一日,我看见的是更多,更年轻的流浪汉。而加大又新建的收容所呢?谜一个。
“小马~我的小小马~”我唱了起来,一起分享了一个大拥抱。
他皱了皱眉,“你先上车,外面很冷。”他开了车门让我进去,“有没有备用钥匙之类的?”
“有。”他淡淡地说,然后我瞥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自己的感觉。只是在此时,模模糊糊间,有点可以感觉到倒数计时的滋味。小时后不是最爱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没?躲猫猫。是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让我想起躲猫猫。只是,夏飘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后呢?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没有。不过她有我家钥匙。”他开了门,没什么情绪地说。
我没有说话,尝试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却丝毫没有头绪。我不能够了解,那种毫无情绪的心。心如止水吗?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当然,彬彬有礼的夏飘雪也问过我好几次这么晚回家会不会有事。我除了傻笑打混敷衍过去,也没多说什么。他听了以后只是喔一声过,不再问些什么。某方面上,我却清楚,他知道我在说谎,却又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拆穿。
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视线茫然地在夏飘雪的侧脸还有车窗外转来转去。想说些什么,找不到话题。只觉得有台除草机笔直地画过我们两个之间,在生命的观点上,清楚的分出了东西。
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对夏飘雪就是这样。寂静太久了,一碰上如飞蛾扑火,没有回头的余地。至于什么道德感,是非观全都在他接近我那一瞬间燃烧成灰。因此我自私地躲进他的天地,不想,也不愿思考,他的天地里,有一个不是我的女人。不过这不是大问题。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们只是朋友。一句话而已,再多的接近变成了理所当然。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他笑,声音低低的。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么?
飘雪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个很奇怪的笑容。“自杀。”
他突然转身站住,害我差点撞上去。“慢慢追,总会追上我的。”他笑,伸手拦住我打滑的身子。
后来呢?
“什么?”
“你保重,我们走了。”飘雪笑了笑,轻轻拉著我,往车子的方向走去。边走,我边回头,很努力地把大胡子的笑容记住。
我踌躇,实在很犹豫。叫我这样随便给人一杯咖啡,对方又是流浪汉。感觉就…就很说不上来的怪。我看看夏飘雪,又看看自己手上冒著白烟的咖啡,叹了一口气。“那你陪我过去。”
“那我呢?爱过我吗?说实话的。”
“什么意思?”我看著他熟练地把车子卡进车位里,纳闷著。
飘雪不再说话,只是又笑著看我。如平常一样,眼神很深遂,然后转身继续走。我纳闷的跟著他后头,才发现原来他的目标是前方不远的星巴咖啡店。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著毯子。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不要跟我说抱歉。飘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个不恨你的理由。”
“看到他吗?”他伸出空的手,指著前方。随著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只觉得更纳闷。
“早啊。洛心。”
“你觉得是可怜吗?”飘雪缓缓问我。“不好意思?洛心,不好意思的人,是你吧?”他接过我手上的咖啡。“你不是施舍,你只是给他一杯咖啡。咖啡代表什么?可怜吗?不是,咖啡只是你对他善意的表示。一种人情的温暖。流浪汉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不信你走过。别扭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死了。”声音出来,冷冰冰的。
“你下班了吗?”小马探头看了看店里。
这家伙!又来了。我最气愤他偶而就会露出的那种豪不在意神情。“话不能这样说,生命是有价值的,长也好,短也好,总是要珍惜。”
“对不起。”很小声地,我听见自己的道歉。
小马拍了我脑袋一下,惹了我一个白眼。“是想请你吃饭,要吃什么?”
脸又红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来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见夏飘雪又是一脸想笑的样子,我赶快转话题,“说啦,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看著飘雪,他的眼神很远。猛然间站住脚步,回头,“我不知道。”他这样笑著说。
“你的人生,还过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价值感,在受到威胁时的那一瞬间决定。而你,还不到四分之一。你不会懂你要什么,也不会知道未来。所以你现在头脑里的生命价值感,只是你从书上,从别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后虚拟出来的。”
飘雪没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过了马路,回到车上。直到暖气呼呼的从暖气口宣泄出来,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
“很冷啊!”他大笑,“我们也不想变成这样子。谁愿意当流浪汉,不是吗?世界是无情的,总是有人要被牺牲。每个流浪汉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经变成不重要了。人只会看表面,又有多少人会停下来听那理由。听了理由又如何呢?还是改变不了我是流浪汉的事实。”
我踌躇了一下,才回答,“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但是,大部分时间会觉得他们很可怕,而且满臭的。”我不否认,看见流浪汉,我都会故意的绕过他们而行,眼神也会刻意的不理会他们善意的笑容,直视著前方。而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样。某方面上正常,却也可悲。
“我不是悲观。洛心,你不要用怜悯的心来看我。对于生和死,我看得很开。比什么人都开。我只是认清楚事实而已。不为自己找借口,不给自己空有的希望。”
“十八。”我诚实地回答。
“你以前可没这么会耍嘴皮子。”飘雪哈哈大笑,一直手还不停地揉著我的头顶。
“我以为,你们住在一起。”电梯到了三十七楼(不要怀疑),我又开口问。然后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洛心,你这个猪头。
“是那个流浪汉。”我抬头看他,“做什么?”我问,他没有回话。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手上的两杯咖啡。我张大眼睛,了解他的意思了。“你,你不会要我把这杯咖啡给他吧?”
“两样都有呢?”
我无法回答对,还是不对。的确,人都会有想撞墙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想撞墙。通常只是情绪化,然后小马说的,赫尔蒙作用影响脑袋运作。而真正能让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时候,其实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脑袋运作,永远没有具体行动的时候。而大家不都是这样子吗?只要熬过就好了,不是吗。可是当我想这样反驳夏飘雪,回头盯著他的侧脸,才发现以前我认为的理论全部都被推翻了。话卡在嘴边,这时候才了解,他是多么认真。
我并没有急著跳出来消毒。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切变得很冷漠。店里人的玩笑越开越大,我却连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们也学会乖乖闭嘴。
他倒是无所谓的耸耸肩,“早晚的事,不是吗?”
“唬你做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他跟我一样,我们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没有他,世界还不是照样运作,我还不是在这里?我没有放弃生命,我只是,没有力量去扩展他。”
“看什么?”飘雪转头问我。然后随著我的视线,他大概也看见那个流浪汉。“你知道,这种天气对谁最残忍吗?”
“我送你…”
他瞥了我一眼,按下电梯钮,“我不跟她住在一起。”
“我没有后悔过什么。”他黯然地开口,“我从来没有真的去喜欢过什么人。我试著去离开一些自认为很爱我的人,我以为可以感觉到失去些什么。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一丁点差别都没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这里,好像早就死了。”
“我完了,我没带钥匙。”他看见我走近,把窗户摇下来。巴在窗户上,我有气无力地哀嚎。
电梯中途停了两站,来来去去几个人。进出的人群挡在我和夏飘雪之间,即使如此,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飘雪说的对,我们的确需要一点时间。
“会冷吗?”我突然脱口问,然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笨的问题。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说话。就当我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时,他突然抬头,“洛心,你有没有很想哭的时候?”
“飘雪,你太好强了。怕,并不是坏事啊。你不要这么逞强。比如像现在啊,你就可以放松自己,不是吗?又没有别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说过会随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声音确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还说了一堆连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话。
“我会在这里的,没关系的。”只记的那时候我一直重复著这几句话。一直重复著。我们靠著,没说什么话,天地间只剩下悲伤。淡淡的围绕著,让人喘不过气。
大胡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胡子指了指人来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这里,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过去。有多少人会回头看我呢?不到十个吧?”他声音有点落寞,“在这里久了,早就习惯这种感觉。”
“现在。”他说,抹了一把脸。最后所幸将脸埋在手里。
“又不是你的错。”他拍了拍我,“没事的。都已经过了四五年,该伤心的,早就伤心了。没什么痕迹留下来了,不是吗?”
除了十二月的天气开始急速下降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们总会天南地北的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健谈的人,包括夏飘雪。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而在从餐厅到我家这短短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让我彻底了改变对于自己,对他的观念。
后来我到底怎么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好”“嗯”这一类的词,我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脑筋再度恢复接收讯息的时候,夏飘雪已经把车子开回他家的停车场。
“对他们。”他看著那些流浪汉,“在你眼中,流浪汉是怎样的人呢?”
我看著左前方的流浪汉,有一个大胡子。看见来往的路人时,他总是会笑一个,不过在这个冷漠的都市,他的笑容是没有太大的作用。城市的人们太冷漠,大家来来往往,千偏一律的表情,仿佛从葬仪社里面走出来。把自己从那里头抽离以后,我不禁想,以往每天赶著上学下学上班下班的我,是不是也是那样冷漠的人。对于比自己微小低弱的人物,有著一副鄙夷的神情?
“那你告诉生命的价值。”
我无法反驳夏飘雪的话,我只能睁大眼睛,看见他黑色却没有焦距的眼神里面,然后下一秒,再度红了眼框。
抱著那杯咖啡,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过去。“hi”这辈子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嗨,唯读这一次说的最难过。
“可是……”
我清了清喉咙,“你知道,我是最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则没有回头,只是看著窗外。
“希望能够看到你。”大胡子最后这样说著。
门开了,我们没多说什么就进去。没什么摆设,干干净静的,就不知道是他收的,还是他女…不对!我赶忙喊停。不能在这样想下去。我摇了摇头,想抓回那条很模糊的线。可是却找的很辛苦。
他没说话,把其中两杯端给我。我乖乖地接过,还是很纳闷。走出咖啡店,夏飘雪领著我走过斑马线,我更是一堆问号。“飘雪,你要去哪里?”
而坐在我身边的人。他呢?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庆幸自己还呼吸,还是拿著红笔把日历又画掉一天?
大胡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过去,“真的吗?实在太棒了。真是谢谢你。”他喝了一大口咖啡。“这种天气一杯热咖啡就感觉棒多了。”他笑,说话时冒出白烟。
“不用了。不要对我那么好……已经够了。再见,飘雪。”
我抬头看他,“你今天吃错药了吗。怎么字字珠玑。我有听没有懂。”
“等我。”我叫。
我只想找一个人躲一躲。
“……”
横向车道是主要干道,因此我们这边的红灯停得特别久。我愣愣地看著那个流浪汉头顶的白雪越来越多。
“你是说,没有了sherry以后要怎么办?还是说,我们两个以后要怎么办?”
“我…”我思考了半天,拼不出一段有信服力的句子。我是可以漫天扩地的用著我小说台词来跟他长篇大论。但是看见夏飘雪的眼睛,那些话全部都哽住。因为我知道,那些,对他没有任何作用。
“以后怎么办?”我站起来,折好他的毯子,规矩地放在沙发上,这样问他。
“更或许,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让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点累。
我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咧嘴了。每天对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让我都忘记笑到底是什么感觉。
“喂!”我瞪了夏飘雪一眼,脸红。
“谢谢。”我点点头。
点完咖啡。我好奇地看著他手上的三杯白摩卡。“你怎么买三杯?”
“喔,那…那你没约会吧?”他探头望了望里面,用意实在是非常明显。我大概已经可以猜出小马的用意了。
“你…不是唬我吧。”
“他…”
“没有sherry,说实话,对我没有差别。”他摸了摸我的头,“至于我们…给我一点时间。我再跟你说。”
“我?”他晃动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过了四分之一。也许,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转头,不可思议地问。在我眼里,夏飘雪说不上多有方向,却至少还算上坚强,不像是会乱七八糟就倒在街头颓废的人。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走了,你保重。”
“真的还假的?”虽然这样问,我眼睛却自动飘了一眼手表,“两点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我看著他,摇摇头。
夏飘雪的言语很深。有时候我常常会歪头看著专心开车的他,很难想像这样一个看似轻浮的男生,可以说出让我哑口的话。我总以为他的世界里,除了女人大概就是玩乐。后来才不以为然。他有很深的智慧,很深的思想。我想,是因为他的身体,给了他那样的思绪,却也因为那样的身体,让他彻底地放弃了追寻那些人生观的原动力。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悲观…”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后来,大家并没有给我们太多时间去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谣言(事实?)就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去。也许卡加利太狭小吧。夏飘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个漏水的瓶子,到处流。现在八成只要认识夏飘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后剩下那两成的人,如果认识我,就会自动做了联想。
“那你呢?”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来就是这样子了。”
有你家钥匙?为什么有你家钥匙?好几度,我差点问出来。字到了嘴边,我又吞了下去。
他飘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坏的,你不知道吗。”轻松地说著,非常明显地半开玩笑。
交代了凯帮我顾一下门口,我跑出了门外。推开门,小马摘下墨镜,对我咧了一个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见了。”
他停住脚步,“小心走,不要摔倒了。”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远,我小跑步过去,用不到几秒。但却也很明确的知道,有些地方,有些距离,我是无法追上了。
“嗯,回家了。”我点点头,身手抓起桌上的帐单,飘雪抢先了一步,顺手握住我的手。他没有什么介意,我倒是很狼狈地把手抽开。不能太近,我必须这要告诉自己。我已经分不清楚对他,到底只是关怀,还是另一层关系。
喜欢上他的言语之后,我开始不管多晚,都会等到他也下班,一起跟他回家。有时候外面风雨大,他总是会体贴地拿他的外套替我挡掉寒风或者大雪。上车会开车门,就连走在雪较深的地面时,他都会轻手稍微扶我。对这一切,我当然知道他只是有礼貌。我却上瘾了。
夏飘雪常常笑。微微地笑,尤其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他会豪不遮掩地直视我,然后浅浅地笑。我曾经对他的笑容感到脸红,还会下意识地躲避他的视线。但是现在我只想看著他的笑脸,不变。他的笑容很暖,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电动车锁的声音在停车场响起不大的声音,却混著夏飘雪那句话,梗在我心中。我仰起头,睁大眼睛,把一股热气硬逼了回去。
不行,太尴尬了。一定要设法打破这种气氛。我摸了摸地毯,又乱喝了起口阿华田,眼神飘来飘去。最后还是决定打破沉默。“飘雪,你要不要去睡一下,不然一夜没睡。”
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思绪。
“你都习惯这么晚睡吗?”我推推他。
“离开sherry是对的吧。”他回头再度往三十七楼往下看,“我不爱她。我谁都不爱。她们总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们不懂,我连我本身都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来的力气给她们。洛心,你说对不对?离开sherry是对的,对不对。”他没有回头,只是这样问我。
“嗯。”我颔首,走进打开的电梯门。
“什么?”我眨眨眼睛,想确定我没听错。
我眼框稍微红了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他居然还关心到我们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层又一层的厚旧棉被。冻的鼻子红红的样子,突然一阵心酸。飘雪说的没错,这种天气,对他们最残忍。
他捧著他的咖啡,走向我这边然后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的地毯,头往沙发椅上一靠,语气懒洋洋。“没关系,我还不是很想睡。”
“洛心,外面那个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你的。”凯趁尖峰时刻过了以后,溜进吧抬里面喝可乐,边指著上头监视器黑白萤幕里的人。
有意无意间,总是特别喜欢逗留在下班以后得那几个小时。从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我看了一眼手表,很好,三点十分,我们还坐在一家中国餐厅里对望。凌晨三点多,我不是那种没人管的小孩,或者说,我妈不是放任我到处乱跑的母亲。我只是一直在利用一个满卑鄙的方便。那就是一种存在于我跟我妈之间的信任。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大到大我就不是一个很乖牌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可是,老妈却从来不等我的门。不管多晚,她会留一盏灯给我,可是不会等我的门,不会像同学的母亲一样,每次晚一点回家就要起革命。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边的笑,半饷说不出话来。
我耸耸间,“我没约会,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呃,咖啡,给你。”我递上咖啡,稍微一笑。
“几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个小公园里面。醒来以后,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盖著,我才没冷死吧。”
我看了看他有点疲惫的脸,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遗忘。你知道,有种悲伤会在心里面,久而久之就习惯了。然后,你就…以为忘记了。其实,其实,已经变成你情绪的一部份,只是没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试著跟他解释。
“对不起。”我小声的说。
“三点二十五分,回家了?”
我们上班见面,下班他总是会载我回家。
他没有犹豫,“没什么。只是想留些什么给你。”关上车门没有回头地往前走。我跟著下了车。走在前头的夏飘雪猛然间在我眼里变得很突兀,很遥远。
门砰一声阖上。我睁开眼睛,窗户外是阴暗的,冬季的太阳很阴沉,我揉揉眼睛,回头的时候,看见夏飘雪缓缓地从门边走过来。
“自杀。”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却让我感觉背脊发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会有想死的时候,我只不过选择了最坏的时机。其实真的没什么。人总是会有些时候会特别想死。你说对不对?”
“你的想法没错。”夏飘雪打了方向灯,边把车子开向路旁的停车位,边这样对我说。“他们的确是要离远一点才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谁会突然攻击你。其实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子,在一堆相同的事物当中,每个人遇到的都会是同样的。比如说,一百个流浪汉,大概九十九个都是你说的那样子。而也因为这九十九个,让人们都忽略了那其中一个。”
他老兄真有雅兴,半路停车顶著寒风买咖啡。咕哝著,我跟在他后头走进星巴。大概是接近中午休息时间,人群很多。我跟他挤在人群当中排队。不过飘雪到是把我圈了起来,让我不受到别人的肆虐。唉,就是这样。这样无意识的举动,让我万劫不复。
“我…我不知道。”
“呵呵,”大胡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这样子。像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会吃到哪一种口味的。你们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对自己微笑,就会很美丽。像我一样。”
而那个原因,是我不敢去想的。现在的我们很好,很多问题都不用烦恼。我只要跟他这样静静的聊天就好,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因为即使风平浪静,他还有女朋友这样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否认。
那个下午,趁著工作休息时间,我想买双靴子,夏飘雪则想买件外套。很自然地我们就一同去了购物中心。今天雪下的不大,气温却很低。飘雪整整温了五分钟的车子才让引擎达到最佳状态。黑色的车子顶著白雪在雪地里面特别格格不入。
他云淡风清,我却觉得侯头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气。我是怎么过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后准备迟到。功课拖过一天又一天,考试不到最后一天不念,跟小马吵吵闹闹,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结束了,对于人生还没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要什么,我追求什么,目前还是呈现空白。结论是,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妈的,又要去上课了。
我趴在窗户边,随著车子的回转,对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胡子摇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觉得很凉。回过头看了夏飘雪一眼。想起最后他们俩个奇怪的对话,终于忍不住开口。“喂,你们认识?”
“你不后悔吗?”我想起打扰我睡觉的那些对话,还来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你有弟弟?”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么?”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样,一副什么精英表模的夏飘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