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从里头走出来的是赵平津。
两个人一瞬间都有点发愣。
赵平津听到了,抬起胳膊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他没有回头。
方朗佲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对面墙上的电视上正在播姜松雪的访谈节目。青青一边看着电视荧幕上的西棠,一边跟丈夫说话:“今儿舟子去了吗?”方朗佲点点头:“坐了会儿,提前走的,这会儿大家都习惯了,他少亲自出来应酬,来了就是捧个场。他要是兴致好就多坐会儿,若是提前走也没什么,多半要回去休息。”
小姑娘一向有礼貌,瞧见西棠停了下来,立刻脆生生地吼:“赵叔叔!”赵平津听到,笑了一下说:“心心,都上小学了,老师还给你奖气球呀?”
那一夜,西棠难得地喝了一些酒,有人在弹琴,有人在唱歌,灯光下望过去,仿佛大家容颜未改,张张年轻的脸庞依然熠熠发亮。
赵平津躺在家里,西厢书房的窗户被他推开了半扇,午后的阳光透了进来,今年开春后北京的天气挺好。
老保姆替他仔细将毯子掖好了,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对门今天挺热闹,景家二姐儿跟蜀安今儿订婚了。”
西棠认真地想:“两年?三年?我都记不清楚了。”
姜松雪笑着问:“上一次谈恋爱,是什么时候?”
她唱了《爱的箴言》。
但他们的生活,却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他母亲对这些事也不管了。
姜松雪眼睛看着嘉宾,专注聆听的神态:“嗯。”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那一天的录影暂停了五分钟。
姜松雪泪光闪烁,台下的观众开始鼓掌,但所有的编导和摄影师都愣住了。
姜松雪只是微笑。
电影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在学校的标准放映厅里举行的,赵平津跷着腿坐在台下,身边环绕着一堆辅导员、班主任和毕业生家长,轮到他们班时,他们班长领着全班同学响了一首歌,献给母校和恩师,唱的就是那首歌。
西棠哈哈笑:“我是学表演的,歌唱得一般。”
那一天她休息,正好是周末,她带着心心去儿童玩具店买气球,回去的半道上开始下起大雨。今年入冬早,才十月底,寒潮就来了,幸好回到大院时雨渐渐小了。西棠在胡同口停了车,给心心穿上了羽绒服,把她抱下了车。小姑娘紧紧地拉着她的几个彩色气球,西棠打开伞,那几个气球飘到了伞外面,在雨丝里一路飘飘荡荡。西棠牵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拉着气球,两人笑嘻嘻地往家里走,走进胡同里时,西棠看到国盛胡同对面赵家的门开了。
当明星,如果仅仅这样录节目是完全不行的,除非你十分高冷绝艳,不然上这样的节目,不给点有话题性的回答,媒体和记者没法写稿交差,节目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好,下次更不会有好节目接续找你。大家都受了那么多年专业训练了,主持人和艺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点,她望着镜头继续说话:“我现在生活挺平静的,拍戏工作,吃饭消遣,出国旅行,甚至见面,还能装模作样握个手,彼此的生活都变化太大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西棠眼看台下,她的助理、化妆师都没有一个人敢动,她自己伸出手臂,隔着一个沙发座椅,拍了拍姜松雪的肩膀。节目的最后,姜松雪问她可不可以唱歌。
他们走在中国东南方一个小镇的深夜里,彼此都没有说话。
十年后她再唱起这首歌,太多的事情都改变了。
周老师昨儿同上海去了,自打他坚持要回北京来,她基本一半时间在国内,有时看看他,有时看看他祖母,一半时间在国外,跟她娘家的族亲在一起。
那时她还是他的小小人儿。
他最近总是想起那一年他去横店看她的时候。
西棠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记得有一年的新年,跨年晚会的工作完了,夜里一点多回到酒店,工作了一天,大家都很累,灯都熄了,却都睡不着。酒店房间十分安静,我的助理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用手机很小声地放音乐,那个时刻忽然听到一首情歌,在某个特别的时刻,有一个瞬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想起某个人。”
赵平津在春光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微微阖上了眼。
很遥远的对岸,有剧组在田野里放烟花。
赵平津记得那首歌。
赵平津听到身后门口的屏风外穿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保姆阿姨进来给他盖毯子,一边摸了摸他发凉的手,一边嗔怪:“开着窗吹风,早晚春寒,你就不当心着凉。”
她都七十几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还健朗,但也伺候不动人了,赵平津劝她退休,要给她养老,可她老人家说,要在家里没用了,她也就回东北老家去。
青青说:“他身体好点设?”
如今北京的初春午后天气回暖,书房的窗外栽有一株西府海棠,嫩叶小枝的顶端,粉白色的花朵拥簇着一团一团地开了。
在聚会上,代表男生发言的是郑攸同,代表女生发言的是黄西棠。
西棠明白姜松雪这是抬举她给她机会,她想了一下,忽然说:“我们表演本科班上个月走了一个同学。”
赵平津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餐盒包装袋:“路口那家手擀面?”李蜀安笑了:“嗯,东霖也说那家还成。”
方朗佲说:“还行吧,看不出什么,还是老样子。”
赵平津点点头,没再说话,往胡同里面走去了。
心心冲他挥手:“赵叔叔再见!”方朗佲夜里回来时,青青正在客厅看电视,看见方朗佲走了进来,上来接过他的外套,他亲了亲她说:“儿子呢?”青青说:“睡了。”
方朗佲愣愣地坐了会儿,看看媳妇儿,长叹一声。青青赌气地说:“看看你们男人做的好事。”
姜松雪有意捧她的场,笑着说:“最近不是还上声乐课吗,来吧。”
那一刻,姜松雪忽然转过头,眼中泪光闪烁。
小姑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骄傲地答:“这是西棠阿姨给我买的!”
可惜那时他不明白。
前几天晚上他工作回家,看到李蜀安正要出门,身后跟着秘书,两人手上都拎着几个餐盒,他招呼了声:“蜀安,出去?”李蜀安答应了一声:“西棠在录影呢,估计得晚,我给她送点宵夜。”
钟巧儿走了,永远停在了她的二十二岁。
电视上的黄西棠穿了一件红色露肩上衣、淡蓝色牛仔裤,镜头下的皮肤白得通透发亮,脸上笑容很平和,神态很柔:“我都有好几年没有谈过恋爱了呀。”
李蜀安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冲他摆手:“秘书买的,没事这些给工作人员,我再单独给她买一份。”
他还是操心,不管她嫁给谁,他都怕她受欺负,有时忽然又想起来,其实她跟在他身边,受的委屈才是最多的,忽然一刹那间想明白了,心里却难受得不行。
“蜀安,”赵平津忽然绕了回来,叫住了他,“那家是挺好的,只是面是拿新鲜鸡蛋和的,她对蛋清过敏。”
西棠调皮地笑笑,也很豁达:“也许我还是会遇到呢,爱情是一场际遇,不是一场功德。”
傅明坤走了,停在永远的三十一岁。
黄西棠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一刻在她身边看烟花的,是一个她深爱的男人。
青青忽然不说话了,专心地看节目。
十月份,母校60周年校庆,好多同学都回来了,他们那一届的表演本科班组织了一次聚会。
他依然在中原董事局做着,工作强度比不上以前,但做起来也没太大问题。沈敏做了总经理,重要的事情,会提前请示他。
据说他父亲找到了当年那个文工团女兵,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但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他父亲去了一趟,似乎替她安排了一份学校的后勤工作,后来也没有再去过那个城市了。
隔得太远了,无声无息的,只看到烟花在夜空中开起,又熄灭了。
姜松雪望着她,神色有点意外:“西棠,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悲观?”西棠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细细柔柔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悲观,我还是相信当然会有人拥有爱情并且幸福地生活着,但这不一定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这跟你从事什么职业,长得漂不漂亮,拥有多少财富,人生是否努力,好像都没有关系,这是种运气,爱情不是努力就会拥有的。”
李蜀安上了车,启动车子。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因为要给孩子打伞,雨滴正不断地落在她的半边肩膀上,他垂了垂眸说:“下雨呢,赶紧回家吧。”
因为在录节目,姜松雪只能含着笑,她这时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她完全知道西棠在说谁,便引导着委婉地暗示:“既然还会思念,那心里有有没有想过说——要不再试试看吧?”西棠说:“不敢想。”
方朗佲伸手接住了她妇儿,他知道她心疼舟子,现如今京城里整个圈子都隐秘地心知了,因为偶尔有重要的场合,李蜀安会带着西棠出来宴客。黄西棠是名人,见过人的都不会忘,李蜀安跟前妻的女儿跟她也十分亲密,李蜀安的态度表算是彻彻底底地表示得很明白,两人就是奔着结婚去的。赵平津跟黄西棠那一段,过去了,以前青青还敢赵平津吵架为西棠打抱不平。可现在,谁也不敢在赵平津面前提黄西棠了。
这事儿赵平津自然是知道的,可这么听起来,仍然是一时说不出话。保姆摸到他的手暖和一些了,又慢慢地走出去了。
访谈节目播出后,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她拍的那部谍战戏《沪上谍影》,被雪藏了一年多后终于定档播出,于是有不怕死的制片人开始往她公司递剧本,入冬后,她又开始了横店生活,偶尔有假期,基本就飞北京。
正播到精彩处,这时电视上的节目忽然停了,内容从这一段被剪开,开始插播广告。
身后李蜀安探出了驾驶座,对着他说了声:“哎,舟子,谢谢啊。”
那会儿他还在京创上班,早上特地推了工作赶到了他们学校。车子一入校门,就只看到穿着黑色长袍学士服的毕业生满校园乱窜,找到黄西棠的时候,他们班正在拍集体照,黄西棠趁着照相师博没按快门,冲着他眨了眨眼。
他父亲仍然在南京,打算做到退休。
一群面客姣好、朝气蓬勃的年轻孩子,黄西棠立在台上,如一棵清新茁壮的小树,那时候她已经在拍《橘子少年》,前途大好,充满梦想,即使是站在一群漂亮的女孩子中间,她的容貌依然出色,小小的脸孔发着光。
西棠还在轻轻地笑着,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轻地说:“这是我们在学校时唱过的歌,我把这首歌送给他。”
黄西棠上《松雪的朋友》那一期节目隔了两个礼拜在电视台播出了。
她上夜戏,他在片场等她下戏,那时她还是一个寂寂无闻的小群演,主演明星走出来,哗啦啦带走了一大堆的记者和粉丝,周围忽然变得空旷,两个人走在深夜的田埂上。
姜松雪别有深意地问:“念着从前,是因为没有遇见更好的?”西棠立刻摇头笑了,神色依然很柔软,是那种内心笃定的柔软:“不,这样说不公平,优秀的人很多,只是爱情不易得,我当然还是希望自己会幸福。我只是不再执着地想要爱情。”
姜松雪收敛了笑意说:“是傅明坤。”
那时黄西棠的毕业典礼,他是坐在家属席上的。
他穿戴整齐,白色细格子衬衣,褐色领带,灰蓝西装外套一副赴宴的装扮,司机提着黑色的长柄雨伞候在檐下。
赵平津立在他车旁,笑了一下,又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