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
冯玉祥之功罪,知之者众,固无待于言,然好恶参半,是非无定评。好之者曰:“其治军之严、自奉之薄,举国一人而已。国难益重,文恬武嬉,倘人人以冯为准则,顽廉懦立,国运庶可推移。世无完人,若以旁枝末节厚诬冯氏,殆乖国家惜才之旨。”
恶之者曰:“所贵乎为人类者,诚敬而已矣。综冯氏生平,无不背之长官,无久交之朋好,无追随弗舍之部属。盖其权谲自喜,虚矫沽名,人皆避之若浼。斯人尚而足取法,宁有皂白之分乎?”
然吾人作持平之论,两说皆无所取。冯确有异禀,误于好自用,国人交口诋之者,以其工于作伪耳。而不知其作伪之拙,三尺童子所不为。譬诸优伶登场献艺,倘能体贴剧情,恰如身分,彩声必满座;其有做工过火,远于事理者,倒彩随之矣。冯玉祥者,乃一政治舞台做工过火之角色,其不学无术,欠缺修养,固有取败之道也。
冯初执爨于军中,以陕督陆建章力,扶摇直上。陆解职后,冯以第十六混成旅旅长驻军武穴。时直皖暗潮渐露端倪,陆隶直系,抱髀肉复生之感,微服南下,入冯军,授以密计。以冯夙受培植,且有姻亲,必从命也。
冯果为所动,振臂一呼,寂无应者。北廷怒,将褫其职,赖曹锟等缓颊,始明令革职留任,冯不敢复动。陆讥其懦,盘桓不遽去,冯病之。一日,与陆并辔行,巡视营垒。冯坠马,呻楚不绝,从者舁入旅部。陆往视疾,侍卒曰:“大夫命拒见宾客。”
越日,陆复欲视之,卒曰:“旅长方熟寐,他日当相见也。”
陆闻帐中喧笑声,知为遁词,且悟冯以诈病逐客,拂袖去。以刺激过深,如中魔祟,四出游说,谋倾覆皖系,不择地而往、不择人而言。某日,谒徐树铮而说之,徐佯诺,即致之死地。其后陆子为父复仇,刺徐死,闻亦冯所默许云。
旋冯部开拔湘西,助张敬尧、吴佩孚等击南军。吴顿兵衡州不进,冯亦止于桃源,举薛笃弼为常德令。某日,薛偶有乖舛,冯昂然入衙署,据高座,呼薛受杖,薛俯首无辞,远近传为异谈,是为冯以谲术盗名之始。
冯部约九千人,自将佐以至兵夫,能一一举其名,军纪严肃,无敢越轨者。兵士皆习技能,或精木工,或为制履匠,有无互易,如上古人类之生活。兵有余饷,储积于公,以免无益之消耗。其假归省亲者,冯必有馈遗,且曰:“不腆之仪,所以奉老伯也。”
受者皆感泣,乐为之死,盖非感馈遗,感称谓之不凡也。会中日发生地方交涉,湘人排日货,冯倡导甚力。日领闻之,遣使至常德,诘冯曰:“君为驻防长官,民气激昂,不为釜底抽薪计,复从而长之,如侨民生命财产何?”
冯拍胸曰:“烦语贵领事,保护外侨生命财产,冯某之责也。”
即日传令,每一日货商店,派兵二名为卫,昼夜不辍,奸人欲购日货者,望而却步。日商大困,赴诉于领署。领署请止之,冯艴然曰:“自兹以往,其有危害贵侨生命财产者,恕难负责。”
日领语塞。盖尔时日人盛气凌我,未若今日之甚也。时三湘七泽间恶张暴,欲与偕亡,而湘南之民讴歌吴,湘西之民讴歌冯,谓湘人深于南北之见者妄也。《书》谓“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湘人有焉。吴善治其军,起身偏裨,隐然为天下重。冯叹曰:“此君鹏程万里,必不久居人下也。”
乃曲意交欢,事之如长上。吴亦耳其口碑,为言于曹锟,擢为第十一师长。吴班师北还,冯从之,一战而皖系瓦解,冯随阎相文入陕,旧地重游,军纪愈臻上乘。未几,阎暴卒,冯以近水楼台,坐升陕督。
直奉之役,张作霖倾巢入关,视曹、吴犹草芥耳。豫督赵倜亲于皖系,吴患之,未敢轻动。冯率二师二旅星夜赴援郑、洛,吴大悦,备致奖勉。阅兵时,以冯部赴机迅速为训,乃并力北上,大破奉军。事定,吴威震全国,语人曰:“微冯焕章之力不及此,吾何有焉?”
冯以功迁豫督,声望亚于吴。贿选成,吴不得志于左右,练兵洛阳,不问朝政,举国视线集焉。冯调豫后,问鼎中原,诚为得计。然卧榻之侧,岂容雄狮鼾睡?其隐忍未发者,以吴势方盛,不敢为螳背之抗耳。乃深自敛抑,奉命唯谨,每谒吴,不呼坐不坐,不令行不行。吴曰:“君勿拘礼,坐而言可也。”
冯唯唯,以半身就坐,然吴终不悦。盖冯貌恭顺而心叵测,锐意培植势力,已有人言之矣。吴误于煦煦之仁,不忍削其兵柄,仅令解豫督职,阳擢为陆军检阅使,移驻京师。
冯虽郁郁不乐,又以脱虎口为庆,乃日伺曹锟喜怒,左右皆为所用。曹处尾大不掉之势,得冯甚喜,与人言,痛赞焕章贤。冯密与陕军师长胡景翼、岳维峻等,约为兄弟。
第二次奉直战起,康有为密告吴曰:“冯焕章举措多不近人情处,凡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肘腋之患,不可不除,公如不忍置之死地,缴械而善遇之可也。”
吴谢曰:“极承关注,感镂心骨。然大敌当前,自残肢体,人其谓我何?”
卒不听。吴以讨逆军总司令居四照堂,电召冯至,以善言相督责。冯敬诺,愿肝胆涂地以自效。吴未能释然,不欲畀以重任,命为第三路司令,出朝阳。冯星夜开拔,如曩日援豫状,吴叹曰:“人言乌可尽信!焕章纵不贤,忍与异类相处乎?”
无何,冯部倒戈,幽曹锟于延庆楼,吴一蹶不振。经过事实,国人历历如在目前,无庸词费也。
冯驻军北平时,兵士与路人哄,必直路人。某日,一兵士以急务坌息行,与路人撞,帽落,自拾起,趋执路人,路人骇,兵拱手曰:“如未伤君,尚乞海涵。勿诉之军中,累遭革斥。”
路人谢而退,平人播为美谈。又军中华服冶游及吸食纸烟,均悬为厉禁,有犯之者,冯命集合训话,引咎自责,呼军法官杖己,且曰:“冯玉祥治军不严,应受谴责也。”
众愕然,趋前环阻曰:“总司令乌可杖?罪在我等,愿受杖。”
冯曰:“累君等代刑矣。”
命杖之如数,而不责犯兵,兵愧悔欲死,誓不再犯。韩复榘、孙良诚等官至上将,位列专阃,稍拂意,轻则面壁跪,重则褫衣受杖,折辱于稠人中,帖然无词。诸将窃议曰:“受辱如此,吾侪有何面目统率部众耶?”
盖诸将之离心离德,早种因于是时。说者谓冯善将兵而不善将将,自营长以上畏威而不怀德,兵士则奉之如父焉。冯不自承,终以此召败。有谓冯不喜便佞者,或不尽然。冯部参加北伐后,将用兵于鲁,集议筹策,冯述意见毕,庄容曰:“今日之会,幸各抒所见,勿苟同吾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吾言有不当,望君等当场纠正,此全军命脉所关也。”
孙良诚率尔起言曰:“总司令,吾侪导师也,其一言一行,为天下法。良诚无意见,以总司令之意见为意见。”
冯勃然大怒,厉声责之曰:“顷所言,即吾命令也,汝敢败吾法度耶?”
孙毛发森竖,不敢复言。鲁省既克,冯荐孙主政。论者曰:“受杖、罚跪、面斥,皆冯军记功之默示,其处罚愈多者,迁擢亦益速。然气节之士,未有不望望然去之者矣。”
冯既败,有谋与吴释嫌修好者,吴、冯皆不欲,盖吴、冯之不能复合,亦犹段、吴之终不相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