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是谁？”我抹抹眼镜，站起来，头晕了一下。
我干脆脱下眼镜，用衣角还未潮湿的部分仔细擦拭，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到背后的灯光更暗了。
我想过千万遍旧人重逢的情景，就是没有想到这幕。我打死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跟国中同学见面。在我心中，他们已经变成只能在梦里面遥遥回忆的一部分。
“恺君……张恺君？”
我想我们两个都被这声体育股长给震慑了，因此只能沉默地对站。
但是我从来没有假设过这一幕。
我曾经想过自己会遇上某个人，会遇上某一个高中同学，毕竟雄女推甄上中山的也不在少数，我甚至曾经在镜子前练习，怎么把“对呀我重考”这句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雨还是猛飘，体育股长有些尴尬，他看了我看，又动了动嘴角。
真的不知道。
她邀过我好多次，我总是兴致缺缺。今天看了外面的雨，想说看雨势恐怕至少要下个一个多小时，车上的雨衣又让我忘在家里，好吧，我想，就去凑一次绕闹。
我们到的时候，他们似乎正在休息。不过几个球员一眼看见中文系的仙女来了，马上精神抖擞，球一捧，又变得虎虎生风。教练连喊都不用了，个个开始表演起高难度的投球姿势。
我几乎是楞了一世纪那么久，才能把胸口那口气压下去。
中文系男生少，看起来好像是男生们饿虎扑羊、打猎的好地方，其实琪芳说我们也苦闷得很啊，看过去清一色总是女生，偶而要来体育场调剂身心。
就在我准备抬头往上看时，一抹不太肯定的声音从脚主人身上传来。
“我知道，”我压回那口气，然后扯出微笑，“体育股长。”
因此我揣紧背包，将头低下，防止雨水打在新配的眼镜上，然后踩着不慢的脚步，往停车棚走去。
唰一声，球进篮，全场叫好。然后球滚到了旁边，在我们站的地方前不远处停住，投球的人走过来，满身大汗，他捡了球，起身的时候明显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因此我只得哽住那口气，哽在胸口，直到它发烫。
恺君撑下去啊！我马上就进去救你。
大学生活五彩缤纷的，活动名目百百种，从学期开始的迎新会、茶会、同乐会、抽学伴、社团，简直十只手指头搬出来算都不够。而我在同班的琪芳带领之下，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数参加了所有的活动。直到接近学期中，各式各样的“会”不再出现，不过没关系，她钟琪芳小姐找到另外一个寄托心情的好地方、好方法——到体育场看人家练球。
这样的雨是一夜不会停了吧？再躲也没用，不趁现在走，等等雨势转大又走不了了，我可不想一整夜挂在这看人打球。
“我是……”他很迟疑。
比如现在，虽然下雨，她们下了课后也是喜孜孜地往体育馆走去，而我在琪芳的鼓吹挟持之下，终于拗不过她跟众姊妹的要求，在上完课之后跑到体育馆跟她们看不知道哪个系队的练习。
“啊？”我抬头，眼镜依然握在手中，四百多度的近视让我看得朦胧，模糊中只能从他的穿着判断他似乎是系队球员。
“嗨，好久不见。”最后他只能吐出略嫌八股的这样一句问候语。
我陪着琪芳她们观球一会，听着屋顶滴滴答答雨敲下来的声音慢慢转小后，我抓了书包，跟她们打声招呼，转身准备离开。
也在这时候，雨转大了，将我们两人打得更加狼狈。我感觉到我脸上一阵湿冷滑落，至于那到底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鬼，我就不清楚了。
我下意识回头，入眼的一双球鞋，还有两条腿……幸好有脚，不然就……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少来，他那球如果是瞄准你，你闪得掉我就给你跪。
不过只是一会，又往场中央去。
有人走近，而且挡住灯光。
“张恺君。”他的语调从问号变成肯定了。
我蹲在机车前解大锁，灯光有些暗，加上雨水染湿了我的眼镜，让我看得不清不楚，试了几次，就是找不到钥匙孔。
对方瞧我不说话，以为我依然没有认出他，有些窘地开口：“我是……”
很虚幻的、不实在的，我甚至有点怀疑我眼前是不是出现幻象。小心偷偷地握紧拳头，让指甲陷入掌心内，感觉到那阵痛楚，我才明白他是确实存在的。
然后我戴上眼镜，隔着依然有雨水的眼镜镜片，我看清楚他了，即使模模糊糊的，我却连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浪费就认出他，记忆之深，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个夏天的风仿佛就在这瞬间吹了起来，吹得我发楞，直到过了好久好久，我才能把胸中那口气压下去，才从那不存在却真实得令人害怕的夏风中醒来。
就在我眼前啊，那个沈文耀，那个体育股长，那段不会再回来的往事……
雨水虽小，却还是沾湿了我俩。我的眼镜又开始密密麻麻布上水滴，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看见沈文耀开始变湿，然后滴下水的头发。
站在体育馆外面，我伸手，手心朝上，感觉依然有小雨细细地落在我手心上，凉凉滑滑的。
讲到看人家练球的，她们这群姊妹还真是热情有劲，几乎可用不屈不挠来形容，不论刮风大太阳，总之，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