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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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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一直在那年还没有人死掉的那年来回重复。

    红衣男孩不是天天都穿红衣的,只是我对他的记忆就停留在那日,初上山那日的那件红衣。我想他是自我介绍过的,只是我记不起来他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任何东西。

    表哥沙沙拖着的脚步声,还有那微微泛红的眼眶,一直留在脑海里,即使我不再去想这些下面隐藏的涵义到底是什么。

    它离我而去了。

    眼睛睁开一切就都没有了,梦和现实唯一个共通点则是不论是在梦或者现实中,我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

    跟大家不一样,是不是我的特质?从国中的对爱情却步,到高中对团体失去热诚,甚至到了这里,我也跟大多人不一样。我不像他们,会哭会闹,有时候会大声说话。

    我随着大家作息的时间,勉强在吃饭时间醒来,吃完饭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们可以活动,可以到外头跟狗儿玩。这里的男孩女孩,比我大亦或比我小,都是有着轻微精神方面的疾病,忧郁、抑郁、躁郁症之类的精神问题。都不是很严重的,他们都是清醒的,他们不会伤害自己,只是需要有自己的天空呼吸,离开那烦扰的都市。在这里,他们重新建设自己,重新认识自己。他们努力认真移除心里生病的那部份,勇敢承认于自己的错误,站起来,然后走出去,像渡了一个假期那样。

    过了很久,直到太阳都往西移了。我才睁开眼睛,楞坐了半饷,才发现我手上依然握这柳丁汁。我起身,腿上的书砰一声摔落地,我没有弯身拾起它。顺手把柳丁汁放在椅子上,我缓慢地往前走慢。

    我看到了那些人,离开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回到过去,因为想见到他们,所以我才这样喜欢睡眠。因为只有在眼睛阖上的时候,有梦的时候,我才会看见他们。

    我踩了第一步,入水。脚边湖面起了波动,却一会就平静,我又将另只脚踩进水里,潾光闪闪。

    我最后抬眼看了他,然后放松自己,直直就这样倒入湖心,任由湖水灌入我口鼻,我百骸。

    一点一滴,我慢慢死去。心灵上的,肉体上的。

    爸妈偶尔回打电话来。这里的人可以跟外面的人接触,但是却不能太频繁,因为我们需要时间看清楚自己,外界的干扰有时候只会让我们更加困惑。因此电话跟探望是有时间现制的。不过对我来说,有没有电话,都没有差别。因为我只会拿着话筒,任由爸妈在另外一端演独脚戏,我能发出的声音,就是那接近没有的轻微平稳呼吸声。

    他离去的脚步,拖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传来沙沙的声音。

    我乖巧到像只鬼,也快要变鬼了。我吃的东西愈来愈少,我甚至醒来的时间愈来愈少。睡觉的时候,我会做梦,梦有时后是乌黑一片,我就蹲在那,一直蹲在那,直到我醒来。

    我在庭院绕了一圈,黑狗先是盯着我一会,然后慵懒地站起来,伸伸懒腰以后开始跟着我,它摇头摆尾的,不记恨我下午完全忽略它的举动。不论我多么安静,它还是对我摇尾,不曾为了我从来没有回应的干枯神情露出不满的样子。

    只是记忆好模糊了,他们愈来愈淡。或许如果我努力想些,就可以把这些渐渐散去的影像再度抓回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努力的动力。

    而等到那声音找到我所在的湖面时,我整个人已经走到湖接近中央的部份,冰冷令人窒息的湖水淹没到我胸口,随着于风吹过来,一阵一阵的水波直往我口鼻侵略。

    我听见后头有人说话,不用转头,就可以知道是表哥跟他老师的对谈。他们的声音由远而近,正在接近我,从断断续续提到我名字的对谈当中,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

    那头噗通一声,跳了个人,抓了我拚命往湖边游上去。

    干净的小房间,蓝蓝的天,来往的义工医生病患……除了这些,就都没有了。

    若不是大嗓门由远而近,我想我可以这样看着湖,一辈子。

    “张恺君,喂——来吃饭啰!”声音愈来愈近。

    恺君消失了,从那日最后跟我说了句话,直到今日,都没有出现过。

    只有在爸妈叹气,说着好了,恺君你把电话给医生、给表哥、或者给工作人员时,我才会僵硬地把话筒交还给他们,然后持续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直到他们告诉我可以回房。

    黑狗似乎不太懂我的举动,它先是在我身边绕绕,又蹲坐在我身边,不能够理解已经坐一下午的我怎么现在又坐了下来。但是它无法开口问话,从它黑溜溜的眼睛,我想即使它有开口说话的能力,它也会选择沉默以及守候吧。我们一人一狗又这样蹲坐了几来分,接着房舍那边传来呼唤声,黑狗立刻竖起耳朵,兴奋地摇着尾巴。它认得这呼唤狗儿吃饭的叫声。它连忙站起来,转身欲跑,然后霍地止脚步,转头瞧瞧我,见我不动有些心急,再度转头跑了两三步又回头望着我,最后确定我没有起身的意愿,黑狗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转头跑往房舍。

    一日,一日。

    来来去去,我看了新的人,旧的人,来来往往。

    下午,我坐在庭院前发呆。腿上摆着一本表哥给我的书,我一页都没有翻。工作人员们带领着一些人来来去去,有只黑狗坐在我旁边,它安静地坐着,眼睛半眯,像似睡着了。

    我只知道老师是老师,红衣男孩是红衣男孩,表哥是表哥,那一大群也渐渐跟我熟悉的黑狗是黑狗,义工是义工,医生是医生……

    让太阳晒晒我,即使发霉的地方是永远晒不干净了。

    然后我开始有了动作,在我有任何想法之前,我忽然开始弯身,先是脱掉右脚的鞋子,然后又认真地把左脚的鞋子也去掉。我把两只鞋子摆在湖边。

    但是只有一瞬而已,因为下秒我只是闭上眼睛,学着脚边的黑狗小歇。

    “张恺君?”声音迟疑,但还是开口叫了我。

    我脱掉鞋子,坐在水池边。

    它在我前后绕着,一下嗅着潮湿的土地,一下子绕过我的脚,总是没有离去。我静静走着,来到离房舍将近一百公尺远的水池边。

    白云苍狗。

    我不知道我来到这里多久,但是我没有开口说过话。

    那瞬,我想起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以及我现在正在伤害的人。

    有时候梦有欢笑,我常见到国中那年的点点滴滴。我可以感觉到躲避球飞来飞去时的气息,甚至是打在身上的痛楚感。

    那个坚持守候的样子,总是重叠地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一些旧人。

    都离我而去了。

    我沉默得吓人。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了杯柳橙汁给我,他拍拍我的头,摸摸我的手,唇掀了掀,欲言又止。他似乎了解再多说什么我也不会也回应,因次他只是眨眨眼睛,起身离去。

    接着我一步一步缓慢却坚持地往湖面走去,用着一种平静诡异的速度往那湖里走去。湖面的鸭子感觉到我的侵入,拍拍翅膀快速游走。

    表哥时常拉着我跟我说话,他的眉头随着我进来这里的时间愈久皱得愈紧,但是他还是压着耐心,总是用很温和很关怀的口气陪我说话。但是不论他怎么努力,我的嘴就是像打不开那样。偶而表哥累了,会换那个聒噪的红衣男孩上场。他比表哥更聒噪,还会拉着我帮狗洗澡,或者强逼我坐在餐厅陪他吃饭,一开始医生跟表哥还有老师或不满意地念他几句,后来看我没有反抗,也就随便他带着我晃,仿佛我不是精神病人那样。

    恺君是不是也失望了。跟从前某个人一样,彻底失望了?

    一日又一日。

    “张恺君——”声音从我后头由小转大传来,“唷厚,张小姐,吃饭了。”

    我没有作声,只是用着稳定的速度持续往湖中心走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走进湖面来,冰寒的湖水包围住我,从四面八方淹没我,冻得我四肢僵硬。

    对这里的认知,就只是这样。

    烟影离我远了,再度跳入眼前的是那条依然在我身边绕着的黑狗。

    而我始终在门的这边。恺君没有正视过自己哪里生病,严格说,恺君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没有跟我说过半句话,她没有为了自己可否离开这里发表过任何意见。

    我望着湖面,感觉很悲伤,却又好像一丝什么感觉都没有。没关系,我已经习惯这种混杂不清的自己。因此我不在意,也不去刻意搞清楚我的喜怒哀乐在这刻到底是什么。我只是睁着眼睛,望着湖面,很空,很清澈地望着。

    水边的一群鸭子丝毫不受我打扰,呱呱叫着,悠闲地浮在水面上。

    红色的铁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他离我而去了。

    穿白袍的医生偶尔会摸摸我渐渐长长的头发,对着表哥称赞说我很乖巧。但是从他们的神情我明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后来我当然没有这样泡在水里当死尸。

    我连回头的想法都没有,还是空荡地看着那不见底的池面。

    我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明白那不是什么乐观的对谈。来这久了,失去言语能力后,对于耳朵接触到的声音,不论是我愿不愿意的,特别敏锐。表哥走近我,老师转身离开,我背对着表哥。他吸气的声音,我听得着,他绕到我前面朝着我蹲下来,然后我瞧见他有些泛红的眼眶。

    对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或许都有——恺君或许对他们都失望了,所以她选择静静地躲起来,不再跟我说话。

    我静静在自己的房间住着,里面没有任何可以伤害我自己的器具。虽然我相信父母一定跟他们解释过我自残的倾向不大,不过我想从桌上一支笔也没有的状况看来,我并不是很值得信赖。也无谓吧,即使有纸笔,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我记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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