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只是睁着眼睛,一直回头看,直到那个路口消失在我眼底。
文倩没有出现。我耐着性子告诉自己,文倩偶而会搭早一点的班车走,很正常,像往常一样而已喔。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半西沉了,天空染得血红。
真像王子拯救公主时披荆斩棘啊,我咯咯在心里笑了出来。
我吓得立刻将脸转回,但是又克制不了地偷偷回头。这一次,她不见了。
然后我推开了挡住我视线的最后一个人。
大婶的黑绵羊发动了,然后缓缓朝我家的路上骑去。
有个东西被我留在那了,我感到无比恐慌,随着大婶愈骑愈远,我好几次都要开口叫她来停下来,让我回去找那东西。但是我没有开口,我知道我若是这样开口,一定会被当成疯子。
“没有,我没有摔到哪里,只是很想睡觉。”我听见我自己这样说。
我不知道我晕了多久,只感觉身体剧烈晃动,等我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然后我才慢慢清醒。那片诡异的血红色消失了,大蛇消失了,血腥味消失了,腐臭味也消失了,只剩下围观的群众手忙脚乱地摇着我。
我走上前,用力推开围着电线杆的人群。围观的观众骂我要死啊推那么大力。我没有回头也没有顶回去,只是木然地持续往里头走。
我杵在那,盯着我的公主,喔应该说是蕃薯阿伯才是,他挂在三轮车的座位上,头无力地往前垂落。
蛇咬破我这身皮囊的瞬间,身体里腐烂坏朽的恶臭溢了出来。
妈又摸摸我的额头,用手指温和地滑过我渐渐留长的头发,很不舍、很不舍地看着我。
我苍白着脸给邻居大婶送到家,妈开门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大婶扶着我进屋,让我坐在椅子上。妈担忧地看着我然后走至一旁跟大婶说话。我恍恍惚惚,脑中能想的全部都是残缺不全的片断,有阿伯、有人群、还有那一个站在那,一动也不动的我。我的耳朵持续传来她们努力用很小的声音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大婶极力掩盖却又藏不住的嗓门飘在屋内。
我没有流泪,只是拚命颤抖,一直颤抖。那晚我没有念任何书,不论妈妈怎么呼唤就是没有下楼吃饭,我只是缩在床上,感觉到好冷、好冷,而更是令我恐惧的,是那些微微小小,但确实在我耳边出现的细语。
起先我以为是什么小车祸,后来发现不太对劲,因为人们围住的地方是根电线杆,而最不对的地方在于地上那散落一地的蕃薯。有些还被人踩烂了。黄黄烂烂地黏了一地。
放学时,我在心里拉锯战了很久,后来决定当只缩头乌龟。我没有像往常般在穿堂等文倩,只是低着头往较远的公车站走去,步行了将近十五分钟,搭上了末班的车子,空荡的车厢,我忽然好寂寞,鼻头有些酸,我只好自己唱独角戏,或许文倩有在等你呀,如果你刚刚走到原本的公车站就可以跟文倩一起回家了喔;不不不,文倩怎么可能等你,不要痴心妄想了!你非得要亲自看到她没有出现才会死心吗?谁说的啊!说不定文倩真的有等啊,你这胆小鬼!
我看见了另一个我自己也站在那里,她站在那,呆滞像尊石蜡。
一个胖胖的身影慢慢播开人群,我眯眼,是邻居的大婶,她扶着我起身,然后人群让开路,我坐上了她小绵羊的后座。由于长年没洗,这台白色的绵羊现在已经变黑了。
这样折腾了一夜,天还没亮我就醒过来,或者说意识抓了回来。好在当我眨眨眼,确定自己是醒着的时候,那些声音已经不见了,全部消失了。如果不是走到浴室照镜子时,脸上那两个超级严重的黑眼圈证明我一夜精神不济,我几乎都要怀疑昨天晚上那些声音根本不存在。
我呼一声坐起身子,眼睛盯着前方,等我抓到焦距,我沙哑地开口,然后说我要回家。
我认得那些声音。
隐约之间我似乎有听见妈叫我吃饭的声音,她说,“恺君,起来吃饭,要睡的话晚点睡喔,真的累明天不用去上课,睡好点,但是起来吃饭。”我并没有起身,我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张开,只是蒙头大睡。妈看我不醒,好像淡淡叹口气,然后我听见她关门,离开我的房间。
我梳洗完毕、准备妥当后,走到了公车站。
那声音挥之不去,我喘着气,痛苦地发抖,用力捂住耳朵,试图想隔绝那些声音,整夜我这样挣扎着,不知道我有没有睡着,因为我一直看到影像,我不清楚那些是梦还是什么的。
我睁大眼睛努力看,大婶时速不到十的速度让我有机会清楚地看见那个地方所有的一举一动。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条大蛇,那条我曾经以为是我自己,蜕了皮,甩掉过去那些恶心丑陋不堪的大蛇。它亮着血红的眼睛,全身腐烂,张开血盆大口,腥臭腐坏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没有逃跑,也没有尖叫,只是枯然地看着大蛇逼近,然后一口吞掉我。我的鲜血喷了出来,溅满了眼睛可触及到的任何景象,整个世界变得红红黏黏……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我不在乎旁边的人小小声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太过劳累心脏病突发就这样死掉,还是什么自称是他邻居的说了什么昨天阿伯脸色就很不好早上叫他别出去卖蕃薯了还是不听劝。然后自称邻居二号的人也点头如捣蒜说,好像是有人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真是夭寿喔,阿伯年纪这么大了谁那么狠心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妈送走大婶以后,走至我前面,喊着恺君,怎么样你有没有摔疼哪?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嚎啕大哭出来,嚎啕大哭出来,或许就可以把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压回去或者从我身上哭掉,不过我只是摇摇头,说我累了,我想睡了。
这个时候,大部分人一定会想,啊是了,我刚刚撞着头了,所以看到幻影。但是我却清楚知道,那不是幻影。至少在我心中,那不是。
然后我看见了。
我继续沉睡。
我一手抓着大婶肩头,一手用力捏紧拳头。警笛嗡嗡的从前头传来,警车救护车飞快地跟这只黑绵羊擦身而过,我用力回头,往警车救护车的方向看去,他们赶去我刚刚晕倒,阿伯死掉的地方。
到了班上,同学们关心地问恺君你是怎么啦那么憔悴,我嚷着历史考试啊,我念到好晚耶。同学们全部扑嗤笑了出来,唉呀拜托恺君,只是小考耶!然后我跟着傻笑。这样很好,没有人需要知道事实,没有人需要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然而一整天,没跟我搭同车班的文倩都没有出现,我没有瞧见文倩。我不愿意去想,文倩究竟是没和我同班所以碰不着面,还是因为昨天的事情而避不见面。高中剩下最后一年了,我只想好好度过,这样而已。
我深呼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眼,她依然不在。
人们没多问什么,有这身制服,有那显眼的书包,这两样东西在他们眼里形成了不可动摇的标制——好学生。在他们眼中我只是被惊吓到的好学生,一点什么可疑的分子也没有。也是的,阿伯是自己心脏停止挂掉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
公主在那迎接我呢,我对自己说。
我连思考也不用,就知道他死了。
他们问着阿妹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死了。
然后我瞧见我的公主,挂在哪,脑袋偏一边,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
我很快昏睡,不过在我意识抽离之前,我清楚听见那细小的声音又回来,他们喊着我,一直喊着我。充耳不闻,我只是闭上眼睛,让自己睡着,缓缓睡着。
那是国中时,阿桃嘻笑、阿桃说话,然后阿桃泪声俱下、阿桃尖叫的声音,还有文倩的那句恺君你真善良。时而尖锐时而悲泣,可是句句都在控诉我嘲笑我。
就这样,我在心里跟自己打架,直到下了公车,来到那个十字路口,我的注意力才被路口不远处一堆人群吸引住了。
我晕倒之前,看到的,闻到的,就是这么恶心不堪的自己。
有个声音告诉我张恺君你不要看了快点回头,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却指使我掉转方向往那个地方走去。
人群在警察的催赶下渐渐散开,医护人员例行公事地拿了搭架下了救护车。
妈说好,她让我回了房间,然后说睡一下,晚些等你爸回来,我再叫你吃饭。
后来大婶走到我前头,扬着憨厚的笑容,说着:“阿君喔,你就先休息,改天叫你妈带你去收收惊就没事了,看到那种东西总是不吉祥。”大婶批哩啪拉用着很快的速度说着,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妈的脸,开口的时候想跟她说“我摔掉我自己了。”
我没有回应妈的话,只是把房门关上,连锁都懒了。脱了衣服,我倒在床上。黄昏的阳光透过发黄的窗帘照进来,屋内阴阴暗暗。
这些声音很不真实,因为我听到了更细,却更贴近我耳旁的声音,那细细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它们张恺君张恺君地叫着,这次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捂着耳朵企图阻绝那些声音,我只是让它们自由地在我耳边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