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再会。”
唐桂香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家都和老师说话，我怕老师忙不过来。”
“谢谢，”杨薇说得客气，“如果有没带的，我再麻烦你。”
杨薇很喜欢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叫唐桂香，是个女孩。她爸爸在外当水泥工，她妈妈和她爸爸离婚，她爷爷中风，于是她虽然只有三年级，却什么都会做，每天她白天上学，放学之后就要回家做家务。可她依旧能把作业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交上来，没有半分落下。
苏简倒是没其他事，他只是没想到，刚刚回国的杨薇就这么干脆利落去了下一个地方。苏简点了点头，他回去找了几个大学认识拍片的人，带上他们，和杨薇一起定了机票，然后把日程交给了宋哲。
原本为了多见几次杨薇，他精简掉了一切非必要的工作项目，想着如果杨薇什么时候找他，他能随时出现，但意识到杨薇不仅不打算找他，连走的消息都不告诉他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把所有事儿都加了回来。
这话让杨薇愣了愣，她看着小姑娘低着头，有些紧张抓着自己打着补丁的衣服的衣角，一瞬之间，她仿佛是看到当年第一次见到宋哲的自己。
而宋哲没有再频繁出现，杨薇居然松了口气，她其实很害怕宋哲逼得太紧，他这么安静下去，她反而觉得轻松。
高林应了声，他本来没想明白，直到他看到杨薇的直播。
苏简愣了愣，随后道：“这么急？”
听到这话，杨薇舒了口气，她应了声，转头看着外面还在上人的台阶，宋哲接着道：“要是有什么没带的东西告诉我，我给你寄过去。”
苏简给宋哲提交了剧本大纲和计划书，宋哲大概看了一眼，苏简要的经费不多，他根本也就没走公司的账，私人投给了苏简，签了合同，便打算不再多管。
而另一边，当杨薇在村子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时，宋哲却是全身心投入了工作，他每天把自己的工作内容安排的满满的，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杨薇。
宋哲，今天我给桂香梳头发，我想起了阿姨，我现在所有编辫子的技巧都是和她学得，我很想她，你呢？
“他来做什么？”杨薇有些奇怪，苏简愣了愣，他轻咳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没说一般，换了一个话题道，“咱们这次先去贵州，那边天气要凉一点，你衣服都带好了吗？”
我要出去环中国旅行啦，大家不要太想我～好好生活，有事联系。
“杨薇，”宋哲听着她的口吻，有那么几分难受，他抿了抿唇，慢慢开口，“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要乱跑，注意安全。如果有事儿，你就打电话给我。”
等冷静之后，他才把人叫进来，重新商量。
宋哲迷迷糊糊睁了眼，他有些烧迷糊了，若是平时，他大约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可他面上不显，他故作不在意，笑着道：“应该会更帅。”
高林看得真切，有一次宋哲高烧时候接受的访谈，节目录播完毕后，高林送着他去医院，他叹息了一声，忍不住道：“先生，其实这又是何必呢？以您的身份，也不需要上这些地方去打名气了。”
这句话给了那个新人勇气，他深吸一口气，一口气把剩下的内容讲完。
当她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得和宋哲没有一点关系的地方，她才觉得，和宋哲的那份感情，并没有让她感到窒息和沉重。而剔除了这样的负面情绪后，当她直面这份感情，她发现宋哲是这个世界上，她少有剩下诉说内心的人。
他想去送杨薇，可杨薇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猜想着就是杨薇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杨薇一行人被陈贵带到一个院子，院子里建了两层的平房，杨薇和一个女助理被分在一个房间，整套房只有一个洗澡间，于是一群人排着队洗澡。杨薇本来以为这种环境已经算恶劣了，等第二天醒来，她去村子的时候才发现，陈贵家里有洗澡间，那已经是富裕大户。这个村子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自己提了井水，烧了热水洗澡。因为洗澡麻烦，所以大多数人也就选择用帕子擦拭干净身体。
陈贵带着杨薇一行人熟悉了环境，陈贵一面走一面同杨薇介绍：“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孩子留在家里给父母带，整个村就我这里一个小学，我一个人教所有课程。好在学生也不多，偶尔还有大学生过来支教，还勉强忙得过来。”
“重新运转起来吧。”宋哲平静道，“我来做牵头。”
于是她不由自主对唐桂香好一些，她怕其他同学看出来，便悄悄给唐桂香开小灶。唐桂香晚上做完家务，就会跑到她这里来补课，杨薇抽了空，会帮她洗头，让她洗澡，教她扎小辫。她看着小姑娘开始把自己的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看着她和同学玩在一起，有了笑容，她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觉得有些泪目。
苏简把计划给杨薇送了过去，杨薇大概看了一下，便定了时间：“那准备一下，我们下周就走？”
她很喜欢杨薇的课，杨薇第一节 课，她就一直盯着她，下课之后，所有孩子都围着杨薇说话，只有她一直躲在一边，杨薇注意到情况，等放学的时候，杨薇特意询问她：“下课时候大家都来找老师玩，你怎么不过来啊？”
高林没想到宋哲这时候问这个，他茫然点了点头，宋哲低着头道：“都加日程表里。”
“好了。”杨薇直接道，“不够再买吧。”
这条信息群发出去的时候，宋哲躺在床上，他一直在反复刷着手机，内心拼命挣扎。
宋哲，今天……
杨薇头一次到这种地方，她虽然也出身底层，但沿海城市的底层和这种山区里的底层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天夜里，杨薇就和苏简定下来，他们要在陈贵这里待久一点，至少支教一个学期。
高林没说话，他有些酸涩，他低声道：“先生，您要是想杨小姐了，就给她打个电话吧。”
“急吗？”杨薇有些奇怪，“你还有其他事？”
于是一开始，她的日记开头总是：
他愿意给杨薇低头，可是杨薇浑不在意，他终究是有那么几分难过，而难过了将近一周后，他便带了几分担忧，反思着自己的举止是不是让她不满。
而这时候杨薇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提前出了门，上了苏简父母的车，苏简帮着杨薇提了行李，有些奇怪道：“哲哥没来？”
宋哲收到苏简提供的日程时微微一愣，其实本来这个级别的项目不该直接和他汇报，只是和杨薇有关，他便特意开了个后门，看见离开日期的时候，他心里有了那么几分难受，但他面上不显，同意了苏简的报告后，什么都没说，直接点头说了声好。高林在一旁看着，有些犹豫道：“那个，先生，要不要去见杨小姐一面？”
他从来没在高林面前提起过杨薇，高林见宋哲不提，也不敢问，他有些揣摩不透宋哲的心思。他只知道，宋哲越来越沉默，脾气越来越好。
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对于杨薇感情这件事，宋哲骨子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他学会了遮掩，也学会了隐藏。
“宋哲，”她轻笑着开口，“不知道回来的时候，你大概变成什么样了。”
于是杨薇在这里当起了老师，她一面当老师，一面开直播，给大家直播这里的情况，网友看到情况之后，许多人开始询问杨薇的地址，开始联系陈贵，要给陈贵捐款。
这里的生活和南城截然不同，这里的星星很亮，孩子见着他们，大多怯生生的，完全没有城市里孩子那种自信。给他们一块糖，他们都能高兴一个上午。
“嗯，”杨薇收回目光，垂下眉眼，“再见。”
看见这条明显是群发的消息，他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给了杨薇电话。杨薇坐在位置上，看见宋哲的电话，她犹豫了片刻，有些紧张接了起来。接起来后，宋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去贵州是吧？”
高林愣了愣，他反应过来，点头道：“是，之前赵总作为发起人做的，但后来没有人管，就荒废了。”
但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两人似乎都在等待什么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薇看着旁边人差不多都坐了下来，知道要快关机了，她突然道：“我这次大概要出去很久。”
宋哲愣了愣，他内心居然有那么一些激动。
宋哲，今天王小虎欺负桂香了，我看着很生气，但桂香很勇敢，她和王小虎打了一架。我想想，当年我该和你打一架的——在你抢我橡皮擦的时候。
这里一个村民是苏简大学认识的同学，叫陈贵。他毕业后回到老家，同社会募捐，建了个小学，一直在这里担任校长。
宋哲从来没有给过她电话，她也没有主动给过他。
“我知道了。”杨薇笑弯眉眼，“你放心，我这边也不是一个人，一个制作组呢。”
他做的一切，高林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这是否与杨薇有关，直到有一天，宋哲突然同高林开口：“我们公司是不是有个教育公益基金？”
他说：“高林，你说杨薇会不会看到我？”
苏简同意了这个想法，他原本拍的就是纪录片，他要从杨薇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
他一连工作到周末，都没见杨薇来和自己说一句话。
“好，”杨薇笑着道，“那，再会。”
“我打了，我怕她烦。”他平静道，“不打了。”
但她开始写日记。
再一次告别，杨薇率先挂断了电话，在空姐走过来之前，将手机开成了飞行模式。
苏简定下的拍摄地方，在贵州一个偏僻的乡村里，他们原计划，是在这里做一个露天的个人脱口秀，在此之前，他们会熟悉这里，寄住在一个家庭。苏简的想法就是，让杨薇去几个中国不同层次的城市去做脱口秀，然后与他们接触，从他们对待脱口秀这项新鲜事物的过程，去描述现在中国各个阶层的生存状态。
“高林，”他问，“你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高林愣了愣，宋哲看着前方，有些迷茫。
“嗯。”宋哲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才主动道：“那，再见。”
村子里信号不好，要去一个固定的位置，才能拨通电话。于是她和朋友更多就是发信息，偶尔闲着无聊，才会到那个固定打电话的地方，去给顾岚夏啾啾拨通一个电话，然后一顿胡侃。
杨薇坐了飞机，乘了火车，又转了三个小时大巴，最后才见到苏简的同学，然后一个剧组的人挤在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里，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他们要拍摄的村子。
“不打了。”
宋哲，这里的星星很亮，水很清澈，天空很蓝，云很白。
“我知道。”
杨薇离开后的半年，宋哲开始接各类访谈活动，基本上只要是出现在电视上的活动，他从来不推拒，哪怕是个很小的平台，甚至于他明明已经超额负重，他都要去。
她每天有无数想要告诉他的话，然而说着说着，她日记里关于宋哲的内容开始越变越少。
“不用。”宋哲闷着声，低头看着报告，想了想，他抬头道，“之前是不是拒绝了王总和张总的饭局？”
不想面对，便投身于工作。
他不敢去打扰，而且私心里，他总还是有那么几分自尊。
他没去找杨薇，他怕自己出现得太刻意太密集，会让杨薇不舒服。
她没有察觉，她全身心投入在这些孩子身上，这个村庄里。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又害怕，又渴望，看见那样闪闪发光的人，想亲近，又自卑，拼了命走过去说一句话，就已经是费尽了所有勇气。
宋哲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天，好久后，他闭上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闷气，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但道理他都懂，真的意识到这个人心里是一点都没自己的时候，还是有那么几分难受。
得了这话，苏简应了声，和杨薇一起被他父母送往了机场。杨薇到了机场，和苏简聊着天过了安检。等到了登机前，她才给在南城熟悉的朋友群发了一条短信：
这里的孩子都很可爱，他们虽然贫穷，但他们总是很开心，他们每天笑的次数，比我们多很多。
以往他对人从来是张口就来，脾气大得合作方都怕，然而现在宋哲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有次有个新人下属作报告，紧张得讲ppt都结巴，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骂人的时候，宋哲却是宽厚说了句：“你别紧张，现在说得挺好的，你慢慢说。”
……
他对所有人似乎都有了一种额外的温和，他哪怕是发火，都能先压下来，把伤人的话堵在齿间，只是和对方说一句：“你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