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我的师父
我在心里拼命地喊,可惜楼袭月听不见。
这时候,楼袭月忽然抬起眼,就似心有灵犀般,清透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我的身上。
“唐絮。”我对上他莹玉般的眼睛,“你……”
我跌跌撞撞从房间里逃出来,耳畔充盈着身后凄厉疯狂的笑声,还有最后嘶喊出那一句话:
“苏夫人,何事这么着急。”一道慵懒华丽地嗓音在身后悠然响起。
我不敢想象,分毫都不敢。
那还是人的脸吗?
莫飞,莫飞,求你告诉我……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个闷雷炸响。
“我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他真相。他若真那么爱你,自然下不了手杀你。如果他真下了手,独情蛊对他而言也无需解了。可是他那样鞭打羞辱展鹏,我怎能不报复?那一天我去天一教找他,告诉了他,他没有中独情蛊。哈哈哈,你不知道楼袭月那时的表情,有多震惊多慌乱。然后,他就冲出去拍了你一掌。”叶灵语速放缓,“可是最后,他还是救了你。”
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后,我醒来的时候,罗青他们已经把灵堂布置好。我换上孝服,表情木然地跪在灵柩旁,耳边有人唤了我好几次,我才转眸看了过去。
“不,我不要……”
“师、父……”
我愣愣地回答:“楼袭月……”
“你……来了。”
楼袭月长身而立,冷静地看着常与等人拼命的搏杀。常与扭头对上他的目光,红着眼睛大喊:“魔头!放开我二师兄的孩子!”
利刃刺进骨肉的钝感。
笑笑似乎知道了什么,哭个不停,我抱住她看着她通红的小脸,想对她说,别哭了,别把爹吵醒了,他睡够了就会起来的……
董紫轩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道:“苏夫人,请节哀。”说完微顿,“有件事,本来不该现在提,但是本王怕那人撑不了多久了。”董紫轩望着我道:“苏夫人可还记得叶灵这个人。”我应道:“记得。”董紫轩说:“本王受陆家堡所托,近日协助他们救出了叶姑娘。只可惜呀……唉。”蹙眉一声长叹,续而道:“叶姑娘临死前想再见苏夫人一面,她说有些话,她想要亲口告诉你。”
这一场正邪两道的大战,酝酿了整整八年,谁都想藉此将对方一举消灭。
我摇头,“不必了。”我和叶灵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身旁的常与惊呼道,拔剑就要冲上去,被一旁的同门拉住了,斥道:“常与!你疯了吗?!你是整个天一教的对手?先去见铁盟主再说。”言罢拉住我和常与,往铁长水所占的地方奔去。
那个红着脸送给我小猫面具的男子,那个包容我,爱惜我,会与我厮守一生的他,再也没有了。
仿佛又看见那片漫天黄沙火场中,一人牵起我的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所有的眼泪和悲伤,仿佛都随莫飞而去了,只剩下我一个空壳在这个世上。
“噗……”
“杀。”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间,从人群里越众而出数道青色身影,快如疾风般挥剑刺向楼袭月。天一教数人掠起,与来者缠斗在一起。
……那时的你,又在哪儿?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远处的楼袭月。
“别看,小絮……,不要看。”
也只在这短短一个顾盼间,还依稀残留着那双让人惊艳的灵动眼眸的影子。
我扑到他面前,问道:“你回我一句,苏莫飞是你害的吗?”
身旁的常与不停嘶声吼叫着,哭骂着一个人的名字,楼袭月。
“苏夫人还是去见见吧,本王已经把人带来了。”董紫轩很随意的口吻道:“或许那些事,和苏少侠的死有关呢?”
“笨小絮……,真笨。”
泪水汩汩涌出她的眼眶,叶灵顿了许久,情绪似乎稳定了,看向我接着道:“我当初将独情蛊偷偷用到展鹏身上时,还是有些后怕的。怕被楼袭月察觉出来,他无法爱上谁,那时他绝对会细查下去是我动了手脚。直到,楼袭月将你送到我那里来,我才安了心。他楼袭月也会舍不得。舍不得看你痛,他只好每天在你痛晕过去时,进屋去看你。甚至,我说解三生花要用恋人心口的血为药引子,他也情愿让我去取。”
我回头看向楼袭月,猛地用力挣扎开他的束缚,在身后的惊呼声中往他冲去。
床上那人转脸看向我,我惊得一下顿住脚步。
我陡然抬起头,挣扎着站起身抓住那人:“你说什么?”那人苍白了脸色回我:“二嫂,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回身就不见笑笑了。”
我浑身僵如磐石。
叶灵嘴角上翘的弧度,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自然不乐意他就这么死了。反噬时的那种痛苦,活似扒皮抽筋,凌迟千刀。展鹏只受了一次,他楼袭月只要活着,天天都要受罪。我用尽一切办法拖住他一条命,巴不得他长命百岁才好。还有你唐絮,他不想要你知道这些,宁死也不要你的同情,怕你看不起他。我却偏要说,偏要说!我要让他死得都不瞑目!哈哈哈……”
董紫轩的声音很平静,可我能听出他那份平静下汹涌的恨意。他顿了顿,续道:“今天,我便要你来看看,当他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再告之他真相。你说,他会不会疯?”
我猛然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影影绰绰的竹林里,一对男女相拥在一起,男子衣衫半褪,女子的手紧贴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不要——!”
紫宸派的人发现了我,早已慌忙退回来将我护住。我看着那样子的楼袭月,竟然迈不动腿。
“呸!”常与嘶骂道:“除非我紫宸派弟子都死绝了,不然你别想伤害我二嫂跟笑笑!”
楼袭月揽过我的肩膀,将我抱入了怀里,低笑着说:“这里一直很痛,现在抱着小絮就不痛了。”随着说话,一口滚烫的血呕出他嘴里。
而当我赶到盟主林,看见正在发生的那一幕时,我连心跳都停滞了。
师父……
眼睁睁看着他抬起手,挥下。
楼袭月从接过笑笑后,就垂首定定地凝视着她,修长的身影纹丝不动。
“你知道吗,唐絮。楼袭月每次痛得要死不活时,嘴里一遍遍唤着的,是你的名字……那时的你,又在哪儿?”
“你该叫我什么?”他打断我,眼眸一弯,眼角好看的往上微翘着。
有一个人,将襁褓中的笑笑递给了楼袭月。
“董王爷,你这是做什么?”我冷声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楼袭月。
意识到他的意图,我嘶喊着挥剑刺过去想要拦住他,却在欺近他身侧的瞬间,手腕被霍然拽住,往前一拖,下一瞬——
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一滴泪也流不下。
楼袭月单手抱住笑笑,将我们俩都搂在怀里,很高兴的语气:“小絮,孩子的眼睛长得像你,嘴巴像我……”说完,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脱力地往下滑倒。我慌忙抱住他,不让他倒下去。喉咙里像塞了什么,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死死抱紧他。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地飞身跃起,大喊道:“楼袭月!”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周围的人声都冷清下去。长明灯摇曳着,却照不透夜色的凝黑。
那一场血腥的杀戮,进行了一天一夜,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正邪两派都损失惨烈,搏命厮杀,几乎是全军覆没。
纵横交错的伤疤像一条条蜈蚣爬在她的脸上,五官扭曲,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别说了,别说了……”我摇晃着,转身向往外走。
那人咧嘴,似乎对我笑了一笑:“吓人吧?都是楼袭月让人干的。还有我的双腿……”我看向她空荡荡的下半身,捂住嘴才没惊喘出声。
我施展开轻功,飞掠到他的身边去,张嘴正要唤他:“楼……”后背忽然一麻。身子定住,再也不能动一下。
整个世界,刹那间完全沉寂了。
“小絮,我用我满手鲜血,一身杀戮,保你们母女一世安宁。”
我看着幻雪剑一次次饮饱对手的鲜血,毫不留情地斩杀,然后血液喷涌在空中。
楼袭月看着我,没有回答,忽然扬手,高举起手中的笑笑。
楼袭月就像从前一样,温柔地看着我,“小絮还怪、师父吗?”
我心脏紧缩成一团,嗓音颤抖着道:“为什么?你和紫宸派不是……”
视线晃动了好半晌,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我还了礼,抬起头哑声道:“多谢董王爷来吊念亡夫。”
“因为他没杀你,走火入魔,活不久了。他不得不放手。”
“好,”清远掌门目光一扫,对在场所有弟子沉声道:“就算倾尽我紫宸派毕派之力,也要带回莫飞的孩子。”
“小絮,听话。”楼袭月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身体好重,我抱不住,一下子跟他一起扑倒在了地上。
经过紫宸派一番仔细查寻,仍然没有头绪。董紫轩忽然来见清远掌门说道,他的属下当夜看见有几人形迹可疑,好像离开时还抱着个婴孩。
如果楼袭月以为笑笑是我和莫飞的孩子,他会怎样对她?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浑身瑟瑟发抖。
“你、你又在骗我。”嗓音抖得不成调。
“一炷香。”
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我没去擦,任由它不停的坠下。
不要,不要伤害她。她是你的亲骨肉呀……
楼袭月不再说话,转眸仔细地看着臂弯里的笑笑,蓦然间,我错觉他似乎在微笑。而后,他唤来赵单耳语说了几句,赵单听完屈膝一拜,起身后离开了。
“我没有骗你。”叶灵望向前方,目光不知穿透我看见了什么,慢慢柔和了下去:“我将独情蛊用在了展鹏身上。唐絮,你知道我为何要逃婚吗?我受不了展鹏是因为蛊毒才爱上了我。我下蛊时以为,只要能得到他的爱,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到后来,当展鹏真的‘喜欢’上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接受不了。我爱了展鹏整整十年。为了他,我做了耶摩族的叛徒,害得爹郁郁而终。可到最后,我却连他一丝真心都得不到……”
他不会倒下去的,永远都不会。
太多太多的过往,倏忽掠过脑海。一瞬间,我整个心脏都被攫住了。
“为什么?他……”
清远掌门忙让人去追,竟然真的打探到一些消息。我顿时坐不住了,请求掌门让我也去。离开前,我在莫飞灵堂里跪下,求他保佑笑笑平安。而后,毅然随几名紫宸派弟子下了山去。
楼袭月左手抱着笑笑,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杀戮着,仿佛地狱烈焰中的修罗,吞噬着周围所有的生命。
楼袭月笑,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触碰到我的额头。
别杀了,够了,别再杀了……
清远掌门大步走近,“大概多久前?”
我在门槛上突然绊倒,扑通跪在地上,膝盖一阵痛楚。恍惚有人过来搀我,被我推开了。我扶着门框自己站了起来,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走到苏莫飞的灵柩前扑跪下去。
我在那一瞬间,幸福地哭了出来。
没有了,没有了。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笑笑,笑笑不见了!”
我耳中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不敢置信地低头,眼睛却被一只手掌遮盖住。
追了一段路,我发现那些人带着笑笑,径自往盟主林的方向赶去,心中紧张得不行。盟主林如今的局势,已然一触即发。
心脏猛地揪了一下。
“唐絮,你不想知道,楼袭月为何放你走吗?”
他是楼袭月,是我的师父,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人。
眸似繁星,柔若春|水。
楼袭月忽然开口,语调清冷地道:“将唐絮和这孩子的命给我,我发誓,永不犯你紫宸派。”
即使在数十载后再谈论起,仍然让整个武林都心惊胆战。
“他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抑制天一神功的反噬。他第一次发病,是你刺伤他带走苏莫飞那次,所以他没法出手拦下你。而后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只能依赖我的药才能稍微好受点。他的性情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有时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原本这样下去,也能拖个三五年。可谁知道,他去阻止你和苏莫飞成亲回来后,突然要我用各种蛊毒帮他撑住身体,楼袭月也是个奇才,即使这样还练成了天一神功。不过,身体也就油尽灯枯了。”
他屈指在我额上敲了一记,板着脸责备般地说:“笨,连师父都不会叫。”
我的脚步生生停住。
我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全没了知觉。
我该怎么做?该恨楼袭月害了莫飞吗?该去报复吗?该回头吗?
“苏夫人,你还记得我那傻妹妹吗?”董紫轩点住了我的哑穴,打断我话,“从小到大,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妹妹。她却为了楼袭月,叛家出走。最后,楼袭月竟然,杀了她。”
“他气我害死了你们的孩子,可又不能杀了我,只能这样折磨我。”叶灵猛烈咳嗽了几声,从喉咙里咳出血沫又强咽了下去,痛苦喘息着说:“反正我们就是在熬。我熬着看他怎么死,他熬着……”叶灵话语顿下,颇含深意地瞥向我。
当他们把莫飞抱入棺木的时候,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眼前,光影碎裂。
在那长长的一个梦中,莫飞笑吟吟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对我说“小絮,我回来了”,然后他抱起笑笑逗她:“笑笑,给爹笑一笑。”
“唐絮,楼袭月根本没中独情蛊。”
我不知道那些人带笑笑去盟主林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心里真的有种不好的预感,越是接近盟主林,这种预感越是强烈。
“师父,师父……”我哭喊着,用手去擦他呕出的鲜血。一个人,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
我用我满手鲜血,一身杀戮,保你们母女一世安宁。
楼袭月抱紧我粗喘着,每次张嘴,就有更多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浸透了我的衣衫,渗进了我的皮肉骨骼里。他却恍如未觉般低喃说话:“今日一战,除了紫宸派,全部死伤无数。足以让紫宸在今后二十年,独步武林,无人胆敢去毁誉苏大侠的妻女。”
楼袭月旋身看向我,眼眸猝然一亮。
“小絮,”一只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庞,“从今以后,你是苏笑的母亲,与我楼袭月再无任何关系……杀了我,为武林立了大功,紫宸派的人知道真相后,也不会再为难你。”
“是笑笑!”
我拼命摇头。
这一个字,将今日永远载入了武林史上。
天一教数千教众聚集在盟主林外,铁长水一张盟主令,便是紫宸派这种不太过问武林争斗的都派遣了最得力的弟子前去,更何况其他那些名门正派。
我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时,被迎面扑来的恶臭腐烂气味刺|激得胃部翻涌。我勉强忍住想吐的冲动,一步步走向躺卧在床上的那人。
罗青告诉清远掌门,莫飞是为了救他,被天一教害死的。他向我道歉,发誓一定会替莫飞报仇。我只愣愣地看着他,没力气说话。
董紫轩轻笑了两声,“苏夫人,我很快就会放了你。在楼袭月杀了那个孩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