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失而复得
他在傅宁砚面前停下脚步,“但凡我早些知道真相,我都不会让苏老师在你身边多待上一天。如果我是你,一定以死谢罪。但我想,或许你继续活着才算是赎罪。她生前,你配不上她的爱;如今,你也配不上她的死。”
而傅宁砚,完整地度过了那些日子。
苏迎晨耷拉着头,不说话。她年龄太小,还说不清这些情绪,只是能够敏感地觉察到自己的妈妈有些反常。
傅宁砚始终没有说话,杜岩歌看了看他空着的手,“苏老师或许并不愿见到你,但如果你非要来见她,一定记住,她最喜欢的花是百合。”
说完,杜岩歌就走到墓碑前,将沾着雨滴的百合花放在碑前。
如今,苏嘉言既然还活着,并且因为远离了他,活得更加自由,这已然是无法想象的巨大恩赐。
一句话,将傅宁砚放在了全然外人的位置。
他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隔了这么久,仿佛还能感受到雨水浇在身上的冰冷,将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夺取,思绪也在凝固的却又连绵不绝的雨声中,逐渐变得麻木。
傅宁砚便微微颔首,“感谢程先生全程翻译,我就先告辞了。”
苏嘉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懿行的孩子。”
一丝微风从他脸上拂过,带着阳光透过的暖意。
傅宁砚神情疏淡,这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方才失态的并不是他自己。
可这四年里,他想得最多的便是,如果时光倒转,他一定不会前去招惹苏嘉言。他要像一个普通的戏迷,蹲守她的每一场演出,在她谢幕时,献上一束新鲜的百合。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直到她不再唱戏的那一天。
傅宁砚睁开眼睛,眼前阳光清透,早已不是四年前冷雨浮零的崇城,而是春日和煦的纽黑文。
苏嘉言微微叹了口气,手撑着额头,低下目光,“我是知道他要来,所以才拒绝了翻译的工作。事情很复杂,总之……他,他以为我已经死了。”
carl一直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此刻看晨晨不开心,便耸了耸肩,朝着晨晨伸出双手,“来晨晨,我带你去玩弹珠。”
他迈开脚步朝着门口走去,一路神色冷静,目不斜视。
苏迎晨仍是躲在程似锦身后,头却伸了出来,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却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傅宁砚。
他微微闭上眼,想到苏嘉言“下葬”那一天,崇城下了雨,山间薄雾缭绕,仿佛身处云端,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抬眼望去,城市如同浮在远处的海市蜃楼。
瞬时之间,傅宁砚心中陡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情绪,又热又涨,似乎要将他整个心脏都撑破……如果苏嘉言还活着,那么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傅宁砚淡漠看着,轻轻眨了眨眼,凝在他眼睫处的雨滴扑簌落下。
苏嘉言顿时紧抿嘴角,眼神却在程似锦坦荡的注视之下,微微闪躲开去。
门上的铃响了一阵,随即傅宁砚便走了出去。苏嘉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身影消失建筑的拐角处,她方才松开程似锦,退后一步,几分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似锦,抱歉,我……”
苏嘉言按了按额角,在程似锦对面坐下。
出了咖啡馆,傅宁砚沿着当前的路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校园。
苏嘉言忙蹲下身,直视苏迎晨的眼睛,“晨晨对不起,妈妈不是有意撒谎。”
程似锦方才敛了目光,露出微笑,正要开口,后面的苏嘉言却突然开口:“我来介绍。”
“所以,他是……”
程似锦是第一次听苏嘉言说起往事,他猜想过去的事情一定错综复杂,却不知道竟然会这么复杂,他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惊讶的神色,“能瞒住这么多年,你也很厉害。”
程似锦自然从苏嘉言和傅宁砚的神情之间读出了些内容,也看出傅宁砚在情势上本是处于全然的劣势。可顷刻间,他便换了脸色,将劣势转化为了优势,应付得体面而周详。
苏嘉言看着他,缓声开口,“好久不见。”
傅宁砚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有缘定会再聚,再见。”
“你现在就在想他。”
程似锦笑了笑,将苏迎晨从身后拉出来,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将苏迎晨抱到腿上。
他认识的苏嘉言,一贯的端方温柔,仿佛纽黑文的春雨,安安静静,却沁人心脾。可是,在他没来得及参与的那些日子里,她或许也曾疯狂绝望,也曾歇斯底里……
“已经回酒店了。”
傅宁砚看向程似锦,“程先生,剧团的人现在在哪里?”
傅宁砚一顿,表情瞬间僵在脸上。
程似锦便伸手覆上了苏嘉言挽在他臂间的手,笑着说:“傅先生太客气了,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只是不能跟我们聚餐,有些可惜。嘉言的确好久没有见过来自中国的朋友了。”
抬眼便是古式的建筑,在碧蓝苍穹下,凝然不动的灰色墙体仿佛低吟的久远诗篇,刻在风化的石碑之上。
苏嘉言目光转过来,“我没有想着他。”
一旁的程似锦再次敛起了笑容。
他想,这一次,他不逼,不抢;不躲,也不闪。
这世间,爱有多种。怒与嗔是爱,喜与悲是爱,嫉妒与占有也是爱。但真正高贵的爱,应是哪怕自己身处炼狱,为了对方的自由喜乐,也当毫不犹豫地赴汤蹈火。
与此同时,傅宁砚深深地屏住了呼吸。
——
从进到店里的瞬间,程似锦就感觉到了莫名威胁;此刻这威胁仿佛化作实质的刀锋,正带着劲风朝他扫来。
他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冰冷的细雨就这样落在在他的脸上发上,他静静看着苏嘉言的墓碑,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停下了脚步,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被一抹痛色取代。然而心底渐渐蔓延的,却并非全然的痛。
仍是那样恬静的眉眼,当年令人惊艳的神采风流经过时光洗礼,更多了几分蕴藉。便如褪了火的净瓷,触手生温。
杜岩歌抱着花束,撑着一柄黑伞,缓步走上前来。苏嘉言“死”后,他通过一些途径,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这四年的漫长煎熬教会了他如何做到:他愿意以身相赎,换取她再多一刻的现世安稳。
苏嘉言抬眼看向窗外,静默的目光里却带着久经岁月的几许沧桑。程似锦微妙觉得,这样的目光,将他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个男人,定然是见惯了大场面,又极能隐忍。
傅宁砚只怔了一瞬,一直紧攥的双手此刻放松下来,他看了看苏嘉言,又看了看程似锦被挽住的手臂,缓声吐词,“剧团晚上还有安排,感谢苏小姐盛情相邀,傅某只能心领了。”
傅宁砚伸出手去,简短一握,“幸会。”目光只移开了一瞬,复又移回到苏嘉言身上。
carl忙伸出手去,“欢迎来到纽黑文,远道而来的客人。”
傅宁砚静静看着她,嘴唇嗫嚅,过了许久,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好久不见。”
最后,她定在了傅宁砚面前。
“晨晨的父亲。”苏嘉言直言不讳。
傅宁砚目光始终注视着苏嘉言,看着她逶迤前来,空气陡然几分躁动,心里却好似淹了大水,裹挟泥沙往前,一路的兵荒马乱。
他静静立在广场上,抬眼看着天空。
苏嘉言微微苦笑,“这是下下之策,当时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我没有告诉过你,是因为我以为这辈子我和他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时候……但到底,世事难料。”
他将双手插|进衣袋,脸上的痛色隐去,渐渐因为坚定而变得无比平静。
“看出来了,五官有些像。”
他觉得心里暗暗生起的嫉妒的火焰让他非常不痛快,于是直接开口:“他在纽黑文的时候,我可以忍受你想着他,但是我希望他走之后,你能正视我的要求。”
从前他做不到,也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
一瞬间,苏嘉言挽住程似锦的手,却微微地松了松。
苏嘉言话音落下,傅宁砚便朝苏迎晨看去。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目光顿时在半空中相遇。苏迎晨眨了眨眼,却没有躲开。
carl将晨晨抱走了以后,程似锦指了指桌子另一端,“坐。”
如果是以往,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千方百计也要将苏嘉言重新抢回身边。
“这是我的同事,程似锦,当然你们已经认识了,”苏嘉言笑了笑,在傅宁砚恍惚带有实感的注视之下,她的神情仍是随意自然,不卑不亢,她将目光移到苏迎晨身上,停了一瞬,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犹豫,“这是晨晨。”
此时此刻,傅宁砚终于确认,站在眼前的,的的确确是苏嘉言,因为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有这样澄净的目光,恍如秋水长天。
carl率先回过神来,他呵呵笑了一声,看向程似锦,“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苏迎晨看着苏嘉言,神情怏怏,“妈妈,我不是舅舅的孩子。”
苏嘉言微微笑了笑,捋了捋鬓边的头发,看向carl,“carl,这位是中国来的交流团的负责任,傅宁砚先生。”
苏嘉言脸上仍是带着浅笑,却缓缓走到程似锦身旁,自然地挽起了他的手臂,“既然三少远道而来,今晚就由我和似锦做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