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世界政权
<strong>§1 第一世界政权的建立</strong>
此时,距欧洲战争已经大约三百八十年,第一代人类最终实现了世界统一的理想,然而人类种族的心智已经受到巨大的损害。
至于世界金融理事会如何将相互敌对的主权过渡到一个统一体,在这里没有必要详细讲述。重要的是,在东西方合作下,全球化运作的商业巨头开始消极抵抗,使军权政府逐渐削弱。在东方,这一转变迅猛而兵不血刃。在西方却经历了几个星期的严重的社会动荡:当时政府试图通过戒严镇压反抗者,但是群众极度渴望和平,虽然有一些商业巨头被处决,但各地工人四处组织抗议活动。反抗力量已经势不可挡,很快就推翻了政府。
新的世界秩序相当庞大,与基尔特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认为工人应该通过商贸行会与公众之间达成的协定控制工业界,是二十世纪早期在英国兴起的社会运动。]非常相似,但基底是个人主义思想。每一个行业理论上都由其所有成员民主管理,但实际上则是由领导人控制。在世界行业委员会的管理下,行业各界的领导人共同合作,协商全世界各种事宜。行业组织在委员会中的地位部分取决于它的经济实力,部分取决于公信力。人们的各种活动开始有了“高贵”与“低贱”之分,但所谓高贵的活动并不一定具有经济价值。因此委员会逐渐成立“贵族行业”内圈,按照声望排序:金融、航天、工程、陆地交通、化学工业和职业运动。但是真正位于权力中心的不是世界行业委员会,也不是委员会内圈,而是世界金融理事会,由西方主席和十几位大财阀组成。
庄严的理事会内部难免有纠纷。在世界政府成立后不久,主席与一位波利尼西亚女性的关系被公之于众。她现在已经自称“人类之女”。本来,西方人一定会无比愤怒,把他们的英雄赶下台。但主席所出的奇招却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世界团结。他不但没有否认指控,反而视它为荣耀。他说,在屈从于性欲的那一刻,他得到了伟大真理的启蒙。要不是因为鲁莽地牺牲了自己的纯洁,他不可能真正适合世界主席这一位置,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在这位女士的血脉中流淌着所有种族的基因,她的心灵也是一切文化的融合。与她的屡次结合教会他领略东方文化的精神,对人类有了更包容的同情,这正是他的职位必需的品格。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他和他在纽约的妻子保持一夫一妻的关系;作为一个个体,他会因为犯下罪过而永远承受良心的谴责。但是作为世界主席,他有义务与世界联姻。又因为一切脱离物理基础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所以精神上的同盟必须以和人类之女肉体的结合为象征。在麦克风前,他情绪激动,讲述了这位神秘的女性是如何让自己克服私人道德顾忌的。他说,他在刹那间领悟了神圣活力,与“世界”在香蕉树荫里结合。
人类之女赤裸而高贵的形象通过电视荧幕传到世界各地。她的脸庞融合了东方和西方,是人类团结最有力的象征。所有男人都想象她是自己的爱人,而所有女人都将自己视作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女性。
毫无疑问,说人类之女拓宽了主席的心智不是空谈:他的政策对东方世界十分友好,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他时而缓和西方人将东方西方化的急切需求,时而说服东方人去接受一些他们最初心存疑虑的政策。
主席的此番辩护巩固了他在东方和西方的地位。西方人沉迷于这个故事中颇具浪漫色彩的宗教气息。很快,西方人开始流行起在严格的一夫一妻制之外,娶一个“象征性”的东方妻子,或者来自别的城镇,或者来自相邻的街道。而在东方,人们一开始对主席十分冷漠,但是现在气氛回暖,多少都是因为受到这起事件的触动。而东方的改革之所以能稳步进行,可能是由于世界主席的东方友好政策,也有可能是得益于他充满象征意义的妻子。
世界政府成立几个月后,东方正为对付疯癫的瘟疫“美国疯”而焦头烂额。工业、农业陷入停滞,交通瘫痪。人群失去理智,饥不择食,在各地游荡,吞噬一切果蔬,争夺自己同类的尸体。在很长时间之后,疫情才得到控制,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时不时暴发,给整个东方带来恐慌。
有些传统的东方人认为,这种微生物影响了人口。因此,一个貌似源自本土的新教派才会在各地活跃。他们自称活力论者,传播宗教的新诠释,使用诸如“行动的神圣性”之类的术语。说来奇怪,他们的教义广受欢迎,在短短几年之内东方国家的教育系统就成了它的信徒,除了一些更传统的大学里有抗议的声音。很有趣的一点:虽然人们普遍接受了新道路,虽然东方的年轻人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完全尊敬这场宗教运动,虽然工人们的薪资待遇也提高了,所有人都能买入一台私人通勤工具,但是东方大众心里还是认为行动仅仅是休息的手段。此外,当一名东方科学家终于指出能量的最高表现形式是原子内部力的平衡时,东方人吸纳了这个理论,称静止是至高力量之间的完美平衡。这就是东方文化对当时宗教的贡献。对行动的崇拜也包含对静止的崇拜,二者都以自然科学原理为基础。
<strong>§2 科学统治</strong>
科学在第一代人类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尊荣。这不是因为人类种族在其鼎盛时期对这个领域有最深刻的思考,也不是因为他们通过自然科学获得了对物理世界的洞察,而是因为科学原理的应用给人类的物质条件带来了彻底的变革。科学理论曾历经各种变化,但如今前进的方向越来越明确,发展成为固定而复杂的教条。不过,科学精神的创造力为工业技术的发展起到了巨大作用,因此还是能在人类好奇心衰落的时期主导他们的想象力。科学家不仅是知识的化身,还是力量的代言人。有关科学巨大潜能的各种传说不论多么夸张都会有人相信。
第一世界政权建立一个世纪后,东方散布着关于科学宗教最高秘密的流言。据说,有种方式可以释放对立质子电子中的能量,人们将这个可怕的奥秘称为“天佑(gordelpus)[词源即“gawd’elp us”。]”。很久以前,一名中国科学家发现了这一无价的知识,据说现在保存在科学精英手中。只要这个世界能够承受和驾驭这股能量,他们就会公之于众。活力论者声称发现这股能量的年轻探秘者就是佛陀转世,而因为世界仍然无法接受至高启示,于是他将这个秘密交给了大科学家。基督教徒中也有类似的传说。西方教会中势力最大的新生基督会认为探秘者就是神之子,在复临时刻他本应该通过神圣力量开启千禧年,但是他发现,即使是先临时带来的福音——最原始形式的“爱”,人们也无力实践[先临和复临都是基督教神学学说,分别指耶稣基督第一次降临人间(最后在十字架上牺牲),以及在未来从天国重返人世带来救赎。]。因此他为了人类殉教,并把这个秘密交予大科学家。
全世界的科学工作者很久以前就联合成一个团结的整体。要进入国际科学学院必须通过选拔考试,并支付高昂的学费。学院成员享有“大科学家”的头衔,有权组织实验。头衔认证费也是许多经费的重要来源。不仅如此,据说成员掌握着不能公布的秘密,还有传闻说至少有一名“叛徒”在泄密不久之后神秘死亡。
科学——自然知识的集合——本身已经演进得如此复杂,每一颗大脑只能掌握极其细微的分支领域。因此某一个分支的研究者实际上对相似领域其他人的工作根本一无所知。亚原子物理领域尤其如此,其中每一个分支都比公元十九世纪的整个物理学研究加起来还要复杂。亚原子物理日益增长的复杂程度让研究者们疲于批判——甚至仅仅去理解——其他领域的原理。每个学科分支都精心守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其他分支敬而远之。科学发展的早期还和哲学批评有密切往来,往往是由各自领域的领军人物牵头与职业哲学家沟通。但是哲学不再作为一门严格的技术性学科存在,只余一些以科学为基础的、模糊的思想框架和主张。算是对所有民众开放的一种伪科学,通常由采访前沿科学家的记者写就。真正的科学工作者常排斥这些站不住脚的理论,也为这种排斥而自傲,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在无意识中接受它们。此外,所有人都坚持认为,自己独特的研究领域对大部分同行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
在这种情况下,关于天佑的传闻四起,称科学家们知晓这一终极奥秘。而亚原子物理的每个分支领域既不愿否认自己应该担当这一使命,又认为其他分支真的掌握这个秘密。于是科学家共同体愈发相信:他们确实知道这个秘密,只是不肯透露而已。
第一世界政权建立大约两个世纪后,世界主席宣布科学与宗教统一的时机已到,并召集两个领域的领导人开会商讨。那座太平洋岛屿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主义者的圣地,人们建起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和平神殿。在此,所有宗教领袖一致同意:这些教条的差异,仅仅是同一个理念表达上的差异。不论是以活动表达,还是以相对静止呈现,所有信仰崇拜的都是神圣活力。所有宗教一致认定:神圣的探秘者或者是最后且最伟大的先知,或者是神圣运动道成肉身。而现代科学已经证明这两个概念是等价的。
在旧时代,人们习惯于确立异端邪说并用“火与剑”对付它们。但是现在人们则通过解释差异来获取所有人的支持,以此实现对大统一的渴求。
会议完成宗教统一这一议程之后,随即开始讨论科学和宗教的联合。世界主席称,所有人都知道有些科学家知晓最高奥秘,但是他们很明智,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现在为了更好地指引人类,科学和宗教组织需要融合。主席因此要求国际科学学院提名一批成员供教会祝圣,这批成员则获称“圣旨科学家”。至高奥秘的守卫事业将由公费支持。圣旨科学家将全身心投入科学事业,尤其关注如何以最科学的方式崇拜神圣天佑。
在场的科学家中,有人的表情极其不自在,但是大部分人在维持尊严和体面的情况下都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之情。神父们之间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但是总体上教会认为将最顶尖的科学家纳入麾下对自己是有益的。“圣旨”建立之后,立刻成为人类事务的主导力量,直至第一世界文明衰落。
<strong>§3 物质成就</strong>
那之后的四千年间,人类已经实现了社会大一统的理想,世界警察能很快摆平偶发的地方冲突。在第一个千年,物质进步十分迅猛,但之后基本陷入停滞,直到文明最终瓦解。人类的全部能量集中起来,保证文明大步迈进的节奏保持在一个高峰。但经过三千年的挥霍消耗之后,人类活动最重要的能源耗尽。当时的人类心智不能承受新的危机,整个社会秩序随即崩塌。
我们将忽略这个辉煌文明的早期历史,转而关注事态开始突然恶化的阶段。
人类种族当时的物质成就足以令所有的先辈都大吃一惊,甚至对真正意义上更加“文明”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但我们——最后的人——只能感到极度同情,甚至还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不仅是因为他们完全混淆了物质进步和文明这两个概念,还因为和我们的社会比起来,他们吹嘘的物质成就实在不值一提。
在那个时期,人造设施已经占据了所有的大陆。除了一些用作博物馆和游乐场的野生保留地,没有哪怕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是处在自然状态下的。工业区和农业区之间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所有的大陆都已经完全城市化,虽然不是工业时期早期那种拥堵的城市,但同样是城市化。工农业设施无处不在。这一方面得益于发达的空中交通网络,也因为建筑技术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人造材料的巨大进展使得人们可以建造纤长的高塔,能达到三英里甚至更高的高度,并向地下衍生四分之一英里,但仅仅只有半英里宽。这种建筑的截面通常是十字形的。在每一层的十字长臂中央都有一个着陆平台,为当时每个成年人必备的小型私人飞机提供直接入口。这些巨大的建筑高塔当时已在全球密布,但也只是未来时代更巨大的建筑的先驱。通常,两座塔之间的距离必须保持在它们的高度以上,同时也不会超过二十英里(北极地区除外)。所有地区看起来都是一片被拦腰截断、只剩下树墩的开阔的树林,规模巨大。云朵经常萦绕在这些人造高峰的半腰,或者完全遮住高层。塔顶的住户经常能看到璀璨的云海,其间点缀着陡峭的建筑“岛屿”。因为这些建筑物高耸入云,高层不仅需要人工制暖,有时还需要人工增压和充氧设施。
在林立的工业建筑和居民建筑之间是一片片绿色和棕色的土地,农业区、公园和野生保留地的景色随着季节变化。灰色的重量级运输大道网络覆盖全球,而更轻便的交通和游客设施已经全都转移到空中。最繁华地区的空中交通可能在五英里的高空还很拥堵,这里飞行着穿梭于各个大陆之间的巨型航空班机。
已经启动数千年的文明事业如今已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撒哈拉已经变成大湖,布满了阳光旅游区。人们巧妙地引导暖流,将加拿大的北极岛屿改造成充满活力的北方人之家。南极洲也通过类似的方式开拓,住满了想在内陆地区挖掘矿产宝藏的人。
维持这种文明的大部分的能源还是来源于史前植物残余形成的煤炭。尽管在世界政府成立之后,对南极洲的燃料开采十分谨慎,但是石油的新补给还是在三个世纪内枯竭,人们只能通过煤炭为自己的私人飞机供电。然而很显然,即使南极洲的煤田资源富裕得惊人,也不是用之不竭的。人类从石油的枯竭中得到了经验教训,开始严肃对待能源问题。与此同时,在世界主义精神的影响下,人们不仅将整个种族都视作是自己的同胞,视野也更加开阔了,学会以更宏大的角度看待事物。世界政府成立的第一个千年也是文明最健全的一个千年,人类决定不能因为浪费能源而成为后世的罪人。因此,人们当时不仅制订了严格的节能方案(也是第一项大范围的世界性计划),还不断寻找更加可持续的能源。人们广泛使用风力发电,在每个建筑上都安装了蜂窝状的风力发电机,山丘表面也不例外。每一座瀑布也都在驱动涡轮。更重要的资源是火山能和地热,人们曾期望以此手段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但是,即使在世界政府的早期,研究者们纵使创造力无穷,也已经不复往昔,没有找到任何令人满意的方案。结果,人类文明对火山能的使用依然只是对南极煤田的补充。在南极,出于某种原因,地球热能不像其他地区那样猛烈,无法将深层岩床化为石墨,因此煤矿的储存区比其他地区要深得多。另一个可能的能量来源是潮汐能,但是遭到了sos[sos 是圣旨科学家(sacred order of scientists)的缩写。]禁止,因为他们认为潮汐现象来源于天体运动,所以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
在第一世界政权的早期,也是各项研究活动相对活跃的时期,最伟大的科学成就可能属于预防医学领域。尽管生物科学的基础理论很早就定型,生物学家们还是带来了很多实际的利好。男人女人都不再需要为自己或自己爱的人会得癌症、肺结核、心绞痛、风湿病和神经系统紊乱而担忧,也不再会有突如其来的微生物破坏。生育不再有风险,对女性来说也不再是磨难。不再有残疾人,没有人要忍受终身瘫痪。只是人们依然会衰老,但是可以不断地通过生理降龄手段减缓这一过程。那些曾让这个种族受到创伤的弱点和不幸,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众人的近在咫尺的恐惧或隐隐约约的不安,现在已烟消云散。人们从中恢复过来,对未来抱有前所未有的乐观。
<strong>§4 第一世界政权的文化</strong>
这就是人类文明当时的成就。在此之前,人造设施从未如此全方位地占据世界,应用技术从未如此精细,物质财富也从未如此繁荣。在早先时期确实有过类似的理想,但因为国家主义狂热,人们从未成功实现必要的经济统一。然而,这一时期的文明超越了国家主义,世界在世界政府的领导下维系了很多个世纪的和平,并得以巩固自身。但结局是什么呢?当贫穷和对疾病的恐慌早就销声匿迹,当人类精神从残酷的负担中解脱,可能会走向伟大的探索之旅。但不幸的是,人们的智力已经严重下降。因此,这个时代比臭名昭著的“十九世纪”更加贫瘠,却更加自以为是。
每个人都是丰衣足食、身体健康的高级哺乳动物,经济上也能独立自主。每个工作日的工作时间不超过六小时,甚至经常只有四小时。人们能享有充足的工业产品,在悠长的假日里可以驾驶自己的私人飞机环游世界。即使如此悠闲,人们也可能在四十岁时就足够富有;就算没那么好运,到八十岁时也会有相当的财产,那之后他仍然有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可以快活。
然而,尽管物质富足,人却依然是奴隶。所有的工作和娱乐由各种高强度的活动组成,夹杂着百无聊赖的空闲时间,每到这种时候人就会有罪恶感,也不觉得愉快。除非是极少数位于金字塔顶端的成功人士,否则人就会陷入思索和渴求。但他的思索比起沉思来说过于凌乱,渴求比起欲望来说又过于盲目。他和同代人都被某种观念所统治,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
这些观念之一便是进步。对于个体来说,宗教施加给他的教育就是要精进航空技术,追求合法的性自由,以及成为富豪。对于整个种族来说,主导观念同样是进步,但这种进步并不智能。越来越卓越和广泛的航空活动,越来越普遍的合法性交,越来越庞大的工业和消费体量,所有这些都在一个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社会组织中发展演进。事实上,在最后的三千年中,甚至这种最简单粗暴的进步都几乎不存在。但这却成了他们的骄傲,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理想已经实现:完美的文明即是佐证,揭秘神圣力量的时刻应该到来,无可比拟的伟大时代将拉开序幕。
对运动的崇拜像暴君一样统治了整个种族。天佑——第一推动者要求他的人类肉身高效地从事复杂的工作,而每个人对永恒生命的期待则仰赖于这一使命。有趣的是,尽管科学早已证明人类从本质上来说不可能永生,但人们还是相信只要通过活动证明自己,就可以永久持存在天佑迅猛移动的精神中。因此,从生到死,每个人都接受自己的义务,产生尽可能多的活动,不管是他自己的肌肉活动还是对自然力量的掌控。在行业界的等级划分中,有三种职业几乎和圣旨科学家一样备受尊敬:飞行员、舞蹈者和田径运动员。所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三个领域有所涉猎,因为这是一种宗教义务。但职业飞行员、飞行工程师,还有职业舞蹈家和田径运动员都属于上流社会。
飞行能够享有独特的荣耀,原因有很多。作为一种交通方式,它的重要性不可估量;同时它是最迅捷的运动形式,因此被视为至高的崇拜行为。虽然是出于巧合,但是飞机的形状像极了古代基督教的主要符号,这为飞行另外披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尽管当时基督教的精神已经失落,但它的很多符号都延续到了新的信仰里。飞行的主导地位还得益于战争的终结,这使它成为最直接的极限运动方式,能释放人类的动物天性。年轻男女们赌上自己的性命,狂热地追随天佑的荣光和自身的救赎。实际上,若无空中杂技带来的刺激,很难想象人类种族可以保持如此长久的和平和统一。每逢“神圣飞行日”,所有宗教中心都会举办单人和集体飞行仪式。这时候,整片天空会布满成百上千架飞机。飞行员驾驶着飞机在不同的高度舞蹈,旋转、翻腾、攀升、俯冲,一切井然有序,每一层的舞蹈与另一层的遥相呼应。它们看起来像是一群红脚鹬和滨鹬,时而交叠,时而展开,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展现出一曲忒耳普西科瑞[忒耳普西科瑞(terpsichore)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缪思女神之一,象征舞蹈的欢愉。]之篇章。突然间,飞行编队迅速散去,消失在地平线上,将天空留给四重奏、二重奏和独奏,留给最闪耀的飞行明星。夜晚也一样热闹。飞行编队带着彩色的光,在天空的顶点刻下久久不散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火焰纹章。除了这些空中舞蹈,还有另一个习俗曾流传了八百年:定期派遣一组由大量飞机组成的编队印出天佑的福音,这些生动的文字长达六千英里,即使在别的星球上也能看见。
飞行在每个人的私人生活中也有着重要地位。出生后不久,新生儿就要被一位女祭司带上高空然后放开,在降落伞的帮助下抓住他父亲飞机的机翼。这个仪式是节育手段的替代品(其他节育手段因为干预了神圣精力而被禁止),因为在当时的新生儿中,类人猿的抓握反射已经丢失,因此很大一部分婴儿都会松手,被机翼撞个粉碎。此外,男性或女性会在青年时期第一次驾驶飞行器,在他或她的一生中还将会有无数场无比严格的考试。当人步入中年,即百岁之后,基本已经没有希望使自己的飞行技艺更加精进,驾驶飞机就只为了实用目的。
另外两种仪式活动,舞蹈和田径运动,也同样重要。它们不仅仅是在地面上操练,有些仪式需要庆祝者在半空中的机翼上跳舞。
黑人种族尤其擅长舞蹈,他们在世界上享有特殊的地位。事实上,不同人种之间的主要肤色差异已经渐渐褪去。高度发达的空中交通使得黑、棕、黄和白种人逐渐相互融合,世界各地的人口中都有很大一部分无法按照种族来划分。虽然已经很难按照显著特征区分特定的人口群体,但是古老的人种类型还是会在个人身上再三出现,在人种发源地尤甚。这些出现“返祖”现象的人通常会得到特别的待遇,而且从历史的角度来说都恰如其分。比如说,黑人种族天性的某些“变种”适合最神圣的舞蹈。
在国家仍然存在的时候,北美解放的非洲奴隶后代创造了一种黑人舞蹈,极大地影响了白种人的艺术和宗教生活,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第一代人类的末日。这一方面是因为黑人舞蹈中带有一种性感和原始的气质,填补了一个充满性禁忌的社会的需求。但也有更深的源头:美国人掠夺黑人当作奴隶,长久以来都鄙视他们的后代,后来却又因为愧疚发展出一种无意识的补偿心理,最终体现为对黑人精神的推崇。因此,当美国文化主导整座星球的时候,人们认为纯种黑人的血统是神圣的——他们被剥夺了很多公民权利,但又是天佑的私人侍从;他们既神圣又被放逐。这一双重角色尤其体现在一年一度在国家公园举办的非凡仪式中。仪式选中精通舞蹈的女性和男性各一名,一同跳一支漫长而充满象征意义的芭蕾,最后在一场仪式交合中达到高潮。目睹全程的观众会变得异常疯狂。之后,男性会刺死女性,向森林深处逃离,身后跟着一群陷入狂喜的暴徒。如果他能够抵达圣所,他在余生都会被视作一件特殊的圣物;而如果被抓住,暴徒就会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浇满易燃物之后烧死。这就是第一代人类在那个时代的迷信。仪式的参与者大多是自愿的,坚信男女二人都会复归天佑、获得永生。在美国,这样的神圣私刑是最流行的节日活动,它为普通大众带来刺激。因为人们的性生活受到限制,且只能私下进行。在印度和英国,男性总是一名“英国人”,如果确实能找到这么稀有的生物的话。而在中国,仪式的整体气质都大不相同,交合变成了吻,而刺杀则变成用扇子轻触。
另一个民族——犹太人的地位也相仿,人们对他们尊重与蔑视共存,但理由则完全不同。在古代,他们因为较高的平均智力和独特的商业天赋,再加上无所归属,难逃被驱逐的命运。而现在,随着第一代人类渐渐衰败,人们在他们身上依然能看到人类依然健全的表象。当然,这远非事实。犹太人虽依然遭到驱逐,但又十分强大,对这个世界的运作来说不可或缺。经济运作几乎是第一代人类仍然尊重的唯一一项智力活动,不管是管理私人财产还是控制世界经济。在世界政府的经济组织中,犹太人的贡献难以估量,远远超出其他民族,因为只有他们仍然保有凭借纯粹智力行使诡诈的能力。长久以来,平常男女都认为高智商是不体面的,只有犹太人不是如此。犹太人保留了智力的一个“角落”。他们为了自己的民族大量利用这珍贵的宝物,因为两千年来所有的经历早已将他们永远地变为民族主义者。他们并非有意如此,但民族主义也已经扎根于潜意识中。当时的经济活动已经大多沦为例行常规,少有创造性的工作。因此,在犹太人掌握了这些经济运作的核心之后,就大量利用这些资源巩固自己的地位。尽管他们相对来说还算开明,但是也受到了全球性心智衰退和局限的影响。对于实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犹太人或许还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理性批判的能力,但他们已经完全无法批判主导犹太民族上千年的终极目标了。最终,他们的智识还是为民族主义服务。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许多人不满犹太人以至于会与之发生肢体冲突。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只有犹太民族没有实现心智的升级——从民族主义步入世界主义——这对其他民族来说早已不是一纸空谈。而犹太人受到尊重同样有充分理由,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近乎无情地发掘了人类本性中最独特的一面——智力。
在原始时期,人类种族的心灵与智力之所以能够保全,是因为不健全的个体很难存活。如今人道主义思潮盛行,所有人共同照顾弱势个体,自然选择的机制便不复存在。又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毫不克制,也没有社会责任感,于是肆意繁衍。而他们自己的堕落也威胁到了整个人类种族。在西方文明的巅峰时期,低能者因此被绝育。但是在晚近,对天佑的崇拜导致人们认为节育和避孕手段都是对神圣潜能的邪恶干预。结果,唯一的人口控制手段就是把新生儿从飞机上抛下去。虽然这个仪式可以淘汰掉弱者,但是在健康婴儿中,幸存下来的多是具有原始特征的,而非高度进化过的那些。因此人类的平均智力水平稳步下滑。但没有人对此感到后悔。
崇拜活力意味着崇尚人类本能,间接会导致排斥智力。既然人类活力的无意识来源是神圣能量,那么自发的冲动就应该尽可能不受到干预。人们可以在自己负责的公务中使用理性能力,但不能超出这一限度。即使是专家,也绝不能纵容自己进行思考或实验,除非获取了从事相应研究的执照。执照很昂贵,而且必须要保证研究的目的有利于世界总体活力的增长。以前,有些好奇心旺盛的人曾站出来批评这种由来已久的制度,并且向圣旨科学家提出过“更好的”方案,却没有被接受——这没法让人接受。到了世界政府的第四个千年,人类文明的运作方式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固定下来,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组织秩序。
除了金融业,还有一项智力工作也能享有荣耀,即数学运算。所有仪式中的运动,所有工业机械的运作,所有可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都必须通过精密的数学公式描述出来,它们一直被保存在sos 的神圣档案里。用数学来描述世界这项伟大事业是科学家们的主要工作,据说也是让转瞬即逝的运动进入天佑的永恒存在的唯一方式。
崇尚本能并不会简单地导致无组织的冲动。恰恰相反,因为最根本的本能据说就是在行动中崇拜天佑的本能,而这种本能规范了其他所有本能。在其他的本能里,最崇高的是性冲动,第一代人类将其视作是最神圣而隐晦的。因此,统治者严格控制性行为。除非借助于委婉表达,人们谈论性事就是违法。如果对宗教舞蹈中明显的性色彩加以评论,还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直到赢得了他(或她)的机翼之前,所有人都不准发生性行为,也不准对性事有任何了解。当然,宗教文本和宗教活动透露出很多关于性的内容,但是在本质上都是被扭曲、误解了的;这些神圣事物的官方诠释往往是形而上学的,与性无关。而且,尽管孩子们最早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步入成熟,“赢得机翼(wing-winning)”,但也有人直到四十岁才能完成。如果到了这个年纪还无法通过考试,他或她将被永远禁止性交,同时与任何相关信息隔离。
在中国和印度,这一夸张的性禁忌略有缓和。有些比较随性的人开始觉得:只有在用官方语言作为信息媒介时,向“不成熟”的人传授性知识才是过错。他们因此开始使用本地方言。类似地,“不成熟”的人可以在野生保留地发生性行为,只要不讲官方话就行。不过,即使是在亚洲,正统教会还是谴责这种行为。
当男人赢得了自己的机翼后,他将正式揭开性的神秘面纱,并接受它的一切“生物学-宗教学意义”。他可以迎娶一名“家庭”妻子;如果通过了更多更严酷的飞行考试,他还可以有任意数量的“象征性”妻子。女人也是同样。这两种伴侣关系大相径庭:“家庭”夫妇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他们的结合是不可分割的。但是“象征性”的结合则可以由任何一方提出解散。“象征性”伴侣还因为过于神圣,因此不能在公共场合出现,甚至都不能提及。
有相当数量的人未能够通过飞行考试,因此也不被准许参与性事。他们要么一直保持处子之身,要么就沉溺于不仅违法、还被视作是亵渎神圣的性关系中。而那些通过考试的人则可以和任何相识的人享受性事。
在这种情况下,性边缘人士自然建立过一些密教,以图从艰难的现实世界中逃入幻想世界。在这些非法教派中,有两支最流行。其中一支是对古代基督教信仰中“神爱”崇拜的延续。据说,所有的爱都与性相关,因此不论是在私人还是公共的崇拜中,个体必须通过性爱实现与神的直接结合。由此产生了粗俗的阳具崇拜,不过这在那些对此没有需求的幸运儿们看来太过鄙陋。
另外一支成规模的异教,部分脱胎于被压抑的理性力量,因此它的参与者多是天生具有好奇心的人,却也要承受智力普遍衰退的后果。这些悲惨的奉献者在苏格拉底身上得到了启发。这位伟大的原始人坚称,如果对词语没有的明晰定义,那么就不可能产生清晰的思想;而如果没有清晰的思想,人类将缺失存在的完整。他的这最后一批学生对追求真理的热切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老师,却完全无法领会他的精神核心。他们认为只有通过对真理的认识,个体才能实现不朽,而只有通过定义才能认识真理。因此,尽管随时都可能因为参与非法智力活动而被逮捕,他们还是冒险秘密集会,无休无止地讨论对事物的定义。然而,他们希望定义的事物并不是人类思想中最基本的概念,他们认为这些已经由苏格拉底和他最早的追随者完成。因此,最后的苏格拉底主义者将它们视作是真理,当然也是极大地误解了这些定义。以此出发,他们尝试定义世界政府所有的组织程序和既有宗教的仪式,还有男人女人们的一切情绪,以及所有鼻子、嘴巴、建筑物、山丘、云朵的形状,这囊括了他们世界的整个外观表象。由此,他们相信自己已经从那个时代的庸俗中解放,与苏格拉底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strong>§5 落幕</strong>
第一世界文明的坍塌源于煤矿资源的突然短缺。所有的原始煤田都已经在几个世纪之前耗竭;而很显然,新近发掘出的煤田也无法坚持太久。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煤主要来源于南极洲。终于有一天,最深的钻台也无法挖掘出丝毫植物沉淀。而当这个消息躲过层层审查,散布到全世界的时候,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这片大陆曾如此富饶,以至于民智未开的第一世界公民甚至觉得这里的神秘资源根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世界政府的政策一开始十分明智,计划削减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开销,因为它消耗的资源比工业生产的总耗能还多。但对天佑的信徒来说,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更别提这可能会摧垮整个飞行贵族阶级——他们现在宣称揭秘神圣力量的时刻已经到来,要求sos 开启新的纪元。全世界的人民呼声越来越大,将科学家们逼入尴尬的境地。他们只好拖延时间,解释说虽然启示时刻正在临近,但并不是现在。他们说,煤炭资源的短缺是对人类信仰的至高考验,这是神的暗示;仪式飞行作为对天佑的奉献,不仅不应该削减,反而应该鼓励;人类种族必须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在宗教事务上,尽可能少地关照世俗事务;当人类的奉献与信念得到了天佑的认可,他将允许科学家们拯救世人。
当时的科学界享有无上声望,因此一开始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仪式飞行得以维持,而所有的奢侈品交易都停转,基础服务开支也降到了最低。失业的工人由此转向从事农业,人们普遍觉得农耕活动中的机械劳作也很快就会被禁止。这些社会变化要求统治者有高超的组织能力,而这并不是当时的人类种族可以做到的——那时世界上只剩下几个零星角落还有犹太人在建设严格的组织管理系统。
这场巨大的经济紧缩与自我否定运动带来的第一个后果,是让一些从前过着轻松而无趣的生活的人在精神上觉醒,而普遍的危机感和将要来临的神迹也催化了这一现象。尽管宗教在这个时代享有普遍的权威,但是已经逐渐转变成仪式,并非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敬。而在困难时期,它又重新激发了人心——这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崇拜,反倒是一种不无自负的、模糊的敬畏。
但是,这股激情渐渐褪去,生活也愈发让人不适,最狂热的信徒也开始心生恐惧。在休息时,他们发现脑海中会产生一些挥之不去的疑虑,但因为内容过于惊骇而难以启齿。这种情况越来越糟,甚至毫不停歇的生活也无法消除邪念。
人类心智的衰退已经不可逆转,再加上经济失序带来的冲击,整个种族的心理状态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崩塌。我们不能忘记:每个人都曾是一个乐于探索世界的孩子,但都被教导要远离好奇心,仿佛那是撒旦的气息。结果,整个种族被反向抑制——对智力冲动的抑制。突如其来的经济变化影响到了星球上的所有阶级,人们突然开始陷入骇人的好奇心与难以摆脱的怀疑论,而在此之前这一切都尘封在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
这或许很难想象:全人类都已经受到心智崩溃的折磨,甚至有些时候还伴随着生理上的眩晕症状。在被正统教条、例行常规与经济繁荣笼罩这么多个世纪后,人们突然着了魔一般地心怀疑虑。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但是每个人心中的恶魔都在低语,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茫然。剧烈变化的处境正嘲弄人们曾经的轻信。
若是在人类种族发展的早期,这场世界性的危机或许会唤醒他们,让他们一早就迫于种种压力舍弃文化中的奢侈,但是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早已根深蒂固。因此,我们也得以看到一场世界奇观:人们奋不顾身地致力航天表演,挥霍所有的资源。这甚至不是因为人们坚信这是对的或好的,仅仅是处于某种绝望之中的下意识行为。当小型啮齿动物在迁徙时遇海水阻拦,它们便会集体溺死,第一代人类也同样在徒劳地重复他们的仪式行为。但是和旅鼠不同,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恰恰是因为他们同时还挣扎于不信,但他们却又不肯承认这种不虔诚。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我们可以看看具体的人类个体是怎么做的。巴芬岛(baffin island)北岸(现在是一片铺满居住塔的林区)当时在举办传统的典礼,声势浩大。居民们正在为新年飞行仪式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准备上演震撼诸列岛的炫目表演。每栋建筑的停机坪都挤满了飞行器和忙碌的飞行员。其中有一架飞机正在完成最后的维护,驾驶员的儿子正在旁边看着,或许也搭了一把手。和很多人一样,那天下午她感到极度疲劳。食品不仅长期供给不足,还达不到卫生标准;供暖也大幅紧缩,居住塔高层寒冷刺骨。她的孩子童言无忌,说道:“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仪式呢?为什么不用配备的供能去南方购买补给呢?”天佑当然不会希望他的子民们在饥寒交迫的时候仍然浪费能量在飞行表演上。母亲很生气,但是心底里却又非常认同这种想法。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仅仅为了表明对自己的爱就挨饿——要是天佑不这么想,他就真是禽兽了。更何况,驾驶员饿着肚子,颤颤巍巍,这样表演飞行特技也太危险了。她用“正确答案”让孩子闭嘴,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闭嘴”,因为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的工作出了差错,泪水模糊了双眼,扳手从手中滑落,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两人慢慢走到窗边,视野穿过一片暗色森林。这片森林仿佛正波涛汹涌,仿佛又波澜不惊。天边染上了黄昏的颜色。两座塔楼正对着西方,高耸而深沉。
“太阳快下山了,”她说,“但我们还没准备好。”两人又安静地工作了一会儿,直到警铃大作,催促着所有人。他们正赶着穿上飞行服的时候,气门开启,一股寒风袭来。两人爬进飞行器,等待后续的提示。男孩嚼着一块珍贵的饼干。又是另一阵警铃声之后,他们喷射进火红的虚空中。飞行器一窝蜂地从每个高塔中涌出,攀上紫罗兰色的高空,他们的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单元。每个居住塔都升起了类似的浓烟。
一开始,飞行确实激动人心,而且整个飞行编队数量巨大,暂时打消了所有飞行员的疑虑。几乎所有飞行员都在第一代人类的荣耀与自我毁灭中达到高潮。几个小时里,他们在空中旋转、攀升,又保持平衡,随后瞬间俯冲,用五彩斑斓的光影在暗色的空中编织出千变万化的图案。群星喧闹而有序,反复向地平线伸展。
天狼星在头顶上方摇晃,猎户座则静静地躺在那里。
新年庆典仪式的设计是,从午夜开始,空中舞蹈编队稳步加速,直到黎明时分迎来高潮。每一名“舞者”应该都会在愈发强烈的激情中忘却疲惫。但事实上,很多飞行员都对自己的身心状态感到诧异,疲惫拖垮了他们的身体,精神也逐渐懈怠。这对母子也不例外。男孩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整个生活的处境。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老鹰抓到高空的幼鸟,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也受了伤。这只鹰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种看不见的飞行精神——在它的牢牢把控下,自己的母亲也无能为力。但很快恐慌打断了他的沉思:飞行器正在失控。
此时,仪式的高潮时刻已经到来,整个飞行编队朝向旭日升起的东方进发,不断向高处攀升,直到闪入日出的光辉,在空中刻下神名,随后又返回黑暗中。他们一遍遍旋转、闪现、回落,直到太阳攀上他们脚下的山顶。
母亲冰冷的双手勉强操作着控制系统。她头昏脑涨,整晚都在与两个敌人搏斗:绝望和不断袭来的困意。她一遍遍地把自己从睡魔的手中拉扯回现实,也一遍遍地意识到,自己和孩子被抛弃在一个已经注定荒芜的世界上,手足无措。最终,在疲惫与痛苦中她看到了一幅幻象,呈现出身下地球的全貌与它所有的琐碎场景:她看到方形的林区与耕地、高耸的塔楼、冰冷的海峡;看到人们徒劳地寻找去金色东方的道路,天真地堆砌着黄铁;看到格陵兰岛的冰山,看到印度,看到非洲;看到整颗星球变得透明,但还是那么深邃;最终她看到了丰饶的澳大利亚,那里的人看起来真奇怪,上下颠倒,像疯子一样!整颗行星都挤满了疯子,头顶则是无尽燃烧着的天空。她捂住了双眼。飞行器失去导引,维持了几秒钟,随即失控、旋转、坠落,在松树林里摔成了碎片。
那晚,其他人也被悲伤俘获。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死伤者。有些人在黎明时上演的空中杂技中操作失误,送了性命;有些人内心幻灭,被恐惧笼罩,选择自我了断;少部分人奋起反抗,破坏了梯队独自飞行,亵渎了神圣,直到他们因为背弃天佑而被击落。[部分版本删去了从“为了更好地理解这荒诞的心智状态……”开始至此处的段落。]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正在私底下疯狂钻研他们领域的古老文本,以期重新发现失落的法宝。他们也进行秘密实验,但是其基础却是探秘者狡猾的英国同行留下的虚假记录。这些实验最主要的“成果”是,不少研究员死于中毒和电力事故,一所顶尖的研究院被毁。这给群众造成了巨大冲击,他们认为这场事故是科学家们肆意使用神圣力量所致。不过这一误会倒是启发了绝望的科学家们,他们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神迹”,以此来驱赶越来越多饥饿的工人们。因此,当一个工业代表团来请求供给更多面粉的时候,天佑奇迹般地烧毁了他们脚下的土地,并且把他们的尸体扔到了围观群众身上。当中国的农学家为种植业请求一份颇为合理的电力供给时,天佑则生成一阵毒气,让他们成百上千地死去。因为“神灵”如此这般直接干预,全世界人民重拾了信仰和奴性。世界开始尽可能地像过去四千年一样运转,却被不断增长的饥饿和疾病笼罩。
不可避免的是,随着生活条件逐步下滑,奴性转变为绝望。有人大胆地公开质疑在仪式飞行上的大量消耗是否合理,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活动是否真正虔敬。如果连衣食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已经难以满足,这种无用的奉献行为在神明眼里岂不是荒谬吗?神只会拯救自力更生的人。死亡率也令人警惕。在某些地区,所有人都在挨饿,而世界理事会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然而,在其他地方,因为没有足够的供能,农作物无法收割,因此只能全部浪费。在全球各地,要求开启新纪元的呼声越来越响。
科学家们如今已经陷入慌乱。由于他们的研究一无所获,人们只有将未来所有的风力与水力供电集中用于基本的工业生产。即使如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死于饥荒。物理学协会主席向理事会建议削减一半的飞行仪式流程,算是一个折中方案。很快,一个颇有威望的犹太人揭露了可怖的事实真相,这个消息瞬间了传遍了世界各地,而在此之前只有少部分人愿意在私下里承认这一点:神圣奥秘的古老传说是个谎言,否则为什么科学家们还要继续拖延时间。惊愕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在声讨科学家们,以及他们所控制的政府。屠杀与各种报复手段很快发展成了内战。中国与印度宣布独立,但又无法实现内部团结。美国是科学与宗教的大本营,政府勉强得以维持运作,但因为政权所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它的维稳手段越来越粗暴,最终犯下严重错误:不仅用上了毒气,还用上了细菌武器。因为当时的医学研究已经无人问津,所以没有人能研制出对抗手段。整片美洲大陆都遭受着肺病与神经系统疾病的折磨。曾经用来打击东方的古老疾病“美国疯”如今摧毁了美国。疯狂的暴民将与政府有关的一切都视作是报复的目标,摧毁了庞大的水力与风力发电系统。整片大陆的人口都在自相残杀的狂欢中消亡了。
亚洲和非洲一度维持过一段时间的秩序。然而,现在“美国疯”已经传播到了那里,很快也吞噬了他们的文明。
只有在物产最丰饶的野生保留区,幸存者们才可以勉强靠土地存活下来。其他地方则是一片荒凉,丛林与原野很快又夺回了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