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鹅湖之会
孝宗二年,延平卒,文公往哭之,比葬,复往会,语人曰:“熹少而鲁钝,百事不及人,独幸稍知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而求之不得其要。晚亲有道,粗得其绪余之一二,方幸有所向而为之焉,则又未及卒业,而遽有山颓梁坏之叹。伥伥然如瞽之无目,擿埴索途,终日而莫知所适也。”时执政钱端礼等方主和议,遂不复出。
延平既逝,旧德无存,老成凋谢,而后起之秀,如张南轩讲学于潭州(今长沙府),吕东莱倡道于金华(浙江金华县),陆文安(名九渊,字子静,抚州金溪人,学者称为象山先生,谥文安)与兄子寿(名九龄)、子美(名九韶)聚徒于金溪。伊洛之学一时称盛,山川隔阂,各不相通。乾道元年,八月,文公奉府檄行视水灾。八月,过潭州,造南轩之庐而访焉。淳熙二年夏四月,东莱过访寒泉精舍。鹅湖(在江西铅山县)之会,象山兄弟,与清江刘清之偕来。辅仁之友,声气相通,攻错相资,而学愈进矣。
诸友中,南轩东莱,宗旨忻合,都无间言,惟象山则不尽合,所谓朱陆异同者,至今遂成理学中一重公案。文公欲今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其不同之点在此。东莱因两家之说,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欲今归于一而定其所适,故有鹅湖之会。
学犹水然,水异派同趋于海,学异致而同归于道。朱子之说,脚踏实地,陆子之说迥绝恒蹊,皆无可轩轾。后儒笃守朱子之教,卓然名世者,世固多有。而绍陆子之说,如姚江一派(明王阳明学派也,以其为余姚人,故又称为姚江之学)亦于哲学史中,成为大宗也。故鹅湖会次,陆子之见虽未能融化,而朱子亦不加诋諆,惟云“子静脱略文字,直趋本根,不知其与中庸学问思辨,然后笃行之旨,又如何耳”。又云“子寿笃实孝友,兄弟皆有主,旧所学稍偏,近过此相聚累日,亦甚有问道四方之意”。
东莱深知两家之学,皆具根柢而非漫然者。朱子所主,虽稍近支离(当时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而平实无弊。所谓狂者循此而进取,狷者亦守此而有所勿为也。于答邢邦用书中,见其意云:“祖谦自春末为建宁之行,与朱元晦相聚四十余日,复同出至鹅湖,湖陆及子澄诸兄皆集,甚有讲论之益。前书所论甚当,近已当为子静详言之。讲贯诵绎,乃百代为学通法,学者缘此,支离泛滥,自是人病,非是法病。见此而欲尽废之,正是因噎废食。然学者苟徒能言其非,而未能反己就实,泛泛汨汨,无所底止,是又适所以坚彼之自信也。”
学业盛则精理日出,而派别亦因之以分,其中自不无精粗邪正之别,传者各尊师说,遂生入主出奴之见。文公生时,于东莱为至契,与象山亦相好,切磋琢磨,相与有成。惟于陈同甫(名亮,龙川人,以辟和议除名),则力辟之。然亦尽规劝之义耳,非绝之也。其后东莱之学,变而为永嘉,象山之学,变而为姚江,与传朱学者时相诟厉矣,此岂朱子之意也哉。
【批评】
人生师友之助,断乎不可少。闭户读书,而不寻贤师友以自辅,纵能言规行矩,亦不过成为一乡之善士而已,安能为世间之大儒哉?
今观朱子,以韦齐为父,延平、白水、屏山、籍溪为师,南轩、东莱诸君子为友。其传道切磋之人,皆名世之大贤也。又禀颖敏之资,用辛苦之力,安得不成?尝自言曰:“某旧时用心甚苦,思量这道理,如过危木桥子,相去只在毫发之间,才失脚便跌下去。”可见用功之苦。然世固有不得高明之指导,误入歧趋,愈用功而离道愈远者,师友固可少乎哉?
陆子之学所与朱子异者在穷理,朱子以学、问、思、辨为穷理,陆子以悟得本心为穷理,故颇蒙禅学之俏。然朱子亦未尝诋禅,其答汪应辰书云:“熹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后以先生君子之教,校夫先后缓急之序,于是暂置其说,而从事于吾学。其始盖未尝一日不往来于心也,以为俟卒究吾说而后求之,未为甚晚耳,非敢遽绌绝之也。”
孝宗二年,李延平过世,朱熹前去哭丧,等到下葬的时候,朱熹再次去吊唁,他对别人说:“我年少的时候愚鲁迟钝,各种事都赶不上别人,唯独值得庆幸的是略知道向往古人注重个人修养的学问,但是寻求学问而没找到要领。后来亲近有道之人,大概能够理清一点学问的头绪,刚刚有幸找到方向而要为之努力,然而还没来得及完成学业,就突然有如山塌梁坏(意指李延平之死)这样的悲叹,内心沮丧如同盲人没有眼睛、以杖点地摸索道路,整天不知道何去何从。”当时,执掌朝政的钱端礼等人正主张和议,于是朱熹没有出仕为官。
李延平去逝后,过去德行高的人基本上都已过世,成熟稳重的人也越来越少,而后辈中的优秀人物,比如张南轩在潭州(现在的长沙)讲学,吕东莱在金华(浙江金华县)传授学问,陆文安(名九渊,字子静,抚州金溪人,学者称为象山先生,谥号文安)和他哥哥陆子寿(名九龄)、陆子美(名九韶)在金溪收徒教学。伊洛之学短时间内呈现出繁盛的景象。受大山大河等地理环境阻隔,他们之间相互没有交往。乾道元年八月,朱熹按照上级命令巡视水灾情况,八月份经过潭州,到张南轩家中去拜访他。淳熙二年夏天四月,吕东莱路过到访朱熹创办的寒泉精舍。鹅湖(在江西铅山县)聚会,陆九渊兄弟和清江人刘清之一同前来。以仁德为目标的友人,彼此沟通,相互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学术更加精进了。
这些友人中,张南轩和吕东莱的思想与朱熹比较一致,没什么异议。只有陆九渊的主张不完全相同,所谓的“朱陆异同”这个说法,到现在就成为了理学发展史中的一件重要事件。朱熹认为世人要先广泛涉猎浏览群书然后再归于精简,陆九渊、陆九龄则认为要先探求人的本心,然后再让他们博学多识,双方的不同点在这里。吕东莱因为两家学说各自遵奉自己的见闻见解,想要让他们达成一个共识,以确定选择哪一方学说,因此有鹅湖之会。
学问如同水,水来源不同但都流向大海,学问主张不同但都归结于道。朱熹的学说脚踏实地,陆九渊的学说超脱俗套,都无法分出高下。后代儒学家笃信遵守朱熹的教诲,取得卓越成就的,世上固然有很多人。而追随陆九渊的学说,比如姚江派(指明朝的王阳明学派,因为王阳明是余姚人,因此又被称为姚江之学)也在哲学史上成为一大流派。因此鹅湖聚会后,陆九渊的见解虽然没有做到融会贯通,而朱熹也没有对他进行贬低污蔑,只是说“陆九渊超脱文字章法,直接研究其中的根本,不知道他对儒家中庸学问中的提出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然后笃行的主张,是怎么看的”,又说“陆九龄忠厚老实,孝悌友爱,他们兄弟都很有主见,以前所学的东西有些偏颇,近日到这里聚会几天,很有一些问道四方的意思”。
吕东莱深知双方的学问,都有根基,而不是随便提出的。朱熹的主张虽然有些接近繁琐杂乱(当时朱熹认为陆九渊教育人过于简单,陆九渊认为朱熹教育人过于琐碎)但却平实没有错误。那些所谓志向高远的人可以遵循这个理论而有所收获,拘谨自守的人也可以恪守这个道理而有所不为。这在给邢邦用的书信中能够看到其中的意思,上面说道:“我从春末到建宁,和朱熹相聚四十多天,又一起到鹅湖聚会,湖陆及刘清之各兄弟都聚集在此,对讲论学问大有裨益。之前的信中评论非常恰当,近期会跟陆九渊详细交流。讲习诵读并探寻其含义,是历代以来做学问惯用的方法,求学的人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学习杂乱泛滥,应当是人的问题,而不是方法的问题。因为这样而要全部否定这种办法,正如同吃饭噎住了就索性连饭也不吃了一样。然而学习的人如果仅能说出其中的不对,而不能反过头来要求自己踏踏实实,流于平常肤浅,又没有尽头,这又恰好坚定了他们对自己观点的信心。”
学问研究兴盛,那么精微的义理就会逐渐明晰,而不同的派别也因此而产生,其中自然不会没有精深和粗浅、歪理和正道的区别,传播学问的人各自遵奉自己老师的学说,于是便产生了把前者奉为主人、把后者当作奴仆的宗派主义观念。朱熹在世时,和吕东莱关系密切,和陆九渊关系也不错,互相商量研究,取长补短,相互帮助有所成就。唯有对于陈同甫(名亮,龙川人,因为排斥和议而被罢职)则大力排斥,然而也是尽到了规劝他的义务,并非是与他绝交。后来吕东莱的学说演化为永嘉学派,陆九渊的学说演变为姚江学派,他们与传授朱熹学说的人时常相互诋毁,这哪里是朱熹的本意呢?
【评论】
人生一世,老师和朋友的帮助,断然不能缺少。关门闭户读书而不寻找贤师良友来辅导自己,纵然能够做到言语行为符合规矩,也不过能成为一个小地方的善学之人而已,怎么可能成为世间的大儒呢?
现在看朱熹,有朱松做父亲,李延平、刘草堂、刘屏山、胡原仲做老师,张南轩、吕东莱等君子作为朋友,他身边传授知识、交流学问的人,都是社会上著名的贤人。朱熹自己又有聪明敏锐的天分,下苦功夫求学,这样怎么可能没有成就?他曾经自己说:“我以前读书十分用心,思索道理就如同走用枯朽的木头搭建的桥,哪怕相差只有一丝一毫,一旦走错了也会跌下去。”由此可见朱熹用功的刻苦程度。然而世上固然有些学者得不到高明之人指导,在学问上误入歧途,越用功那么偏离正确的道路就会越远,但良师益友岂是能够缺少的吗?
陆九渊的学说与朱熹的不同在于如何穷究事物之理,朱熹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作为穷究事物之理的途径,陆九渊以发觉本心作为穷究事物之理的途径,有些佛家禅学的意味。然而朱熹也未尝诋毁禅学,他在给汪应辰的回信中写道:“我对于佛家的学说,曾经拜佛门中人为老师,尊奉佛道,研究佛学也算是深入了,然而没有什么心得。后来因为老师和贤人的教导,考虑到做学问有先后缓急的顺序,于是暂缓搁置研究佛学,而专注于做好我自己的研究。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天不在心里思考,认为等把我的学说研究透彻以后再探求佛学,也不算太晚,不敢仓猝就否定放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