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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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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木街&times;&times;金店里的伙计名叫陈仰山的,这两天时时到公馆里来访他。他已经得到陈松寿的同意,把陈若真住在那里的消息报告给他。

    这晚,大约是七时前后,他到公馆来带之菲一道探陈若真去。他年约二十七八岁,带着几分女性,说话时声音柔而细。态度很拘谨,镇定。普通人的身材,鼻端有几点斑点,眼睛不光亮,口很美,笑时象女人一样。这人,政治上的见解很明了,他同情于w地的政府而攻击n地的政府为反革命派。但他没有胆量,所以他不敢有所表示。

    经过了十分钟的电车,四五十分钟的“猡厘”,初时只见电灯照耀着的市街一列一列地向后走,继之便是两旁的草原不断地溃退。最后开始看见周围幽郁的高林浴着冷月寒星之光,海浪般的向后面追逐。在万树葱茏,幽香发自树叶的山冈马路上,他们在那宽可容五六人的小电车“猡厘”车内喊着一声“glax!”,那车便停住一会,给他们下车,便即由那始终站在“猡厘”后面的boy喊一声“goowit!”那车照旧如飞地奔驶去了。

    这是新加坡“顶山”第四块“石”的地方。他们下车后,仰山便幽幽地向着之菲说:

    “这里的路很难行,我在前面走着,你跟在后面,要留心些!”

    说着,他便走进丛林去,之菲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丛林里山坡高下,细草柔茸,月光窥进茂密的树荫下,有些照得到的地方,十分闪亮,有些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浓黑可怖。他们踏着一条屡经人们蹂躏,草不能生的宽不到半尺的小径曲折前进。不一会,一座荒广的园便横在他们的面前了。

    这园完全在乳白色的月光中浸浴着。幽静的,优雅的,清深的,隐闭着的景况,正如画景一样。它象陶渊明所赞美的桃花源一样地遗世脱俗,它象柳子厚所描写的游记一样地幽邃峭怆。这园外用木片钉成一门,这时已是锁着。园内有一株魁梧的大树,枝干四蔽,小树浅草,更是随地点缀。距离园门不到五十步远,隐隐间可以看见灯光闪闪,屋瓦朦胧,仰山望着之菲说:

    “这儿是一个朋友的住家,若真先生是暂时在这儿借宿的。”

    他幽幽地敲着门,用平匀的声音叫着:

    “七嫂————七嫂————七嫂————!来开门————来开门————来开门————!”

    差不多叫了几十声,才听见内面一个妇人的声音答应一声,“来!”倏时间便见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幽幽地走到门边来,她一面和仰山说话,一面把门开了。仰山向着之菲说:

    “你在这儿少等一忽。”

    说着他便和那妇人进去了。

    之菲独自个人站在园门外,看着这满目蔚蓝的景色,听着一两声无力的虫声,想象着片刻间便可晤见同在患难中的若真的情境,觉得更是有趣。

    “流亡!流亡!有意义的流亡!满着诗趣的流亡!”他对着在地的短短的人影摇着头赞叹着。这时他忽又想起曼曼来。他觉得唇上一阵阵灼热,胸次一阵阵痒痛,心中一阵阵难过。

    “要是曼曼这时在我的怀上啊!————唉!”他自语着对这地上冷清清的,短短的人影,又禁不得可怜起来了。

    “之菲哥,进来啊!”陈若真巅巍巍地站在树荫下声唤着。

    他脸儿尚余红热,从沉思之海醒回地走进园去,和他握手。这一握手,表示着无限感慨,无限亲热。陈若真叫那仰山到房里冲两杯牛乳去。他们两人便坐在树干上谈着,谈着。

    陈若真说:

    “之菲哥!自从在h港你被捕入狱之后,我们都分头逃走!我于翌日即搭船来新加坡,他们————那些所谓忠实分子!————已经知道这个消息,打电报到这里来,买嘱当地政府拿我!我已经先有戒备,用钱买通船里的&lsquo;大伙’,到岸时给我藏匿起来。等到他们扑了一个空回去,我才逃走!”说到这里,他探首四望,见无动静,便又说下去:“咳!我到此地时,一点子活动都不可能!这里的同志被驱逐出境的有三百余人,秘密机团大多数被破获!我现时不敢住在这里,我藏匿着在离开这里尚有一日路程的&times;埠。在那儿我假做一个营业失败的商人,日日和那边的人们干些赌钱和饮酒的勾当,竭力地掩饰我的行为。现在我穷得要命,一筹莫展,真是糟糕啊!”他说完时,表示出非常懊丧的样子。

    这时,仰山已把牛乳拿来,他们每人饮干一杯,暂时休息着。

    这时,一片浓云遮着月光,大地上顿形黑暗。但在这黑暗里,仍然模糊地可以看见他俩的形象。陈若真的高大的身躯,并不因忧患减去他的魁梧;沈之菲的清瘦的面庞,却着实因流亡增加几分苍老。

    他们间象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又说不得许多来。

    “你的嫂夫人呢?”之菲问。

    “她已从h港回家去了!”若真答。

    “曼曼呢?”他随着问。

    “她现在大概是在家中哩!”之菲答。

    “我们到房里坐坐去吧!”若真说,他挽着之菲的手,同仰山一路走到他的房里去。

    他的卧房,离这株大树尚有数十步远。房为木板钉成,陈设颇简陋。一床一榻之外,别无长物。房隔壁是一座大厅,鸭声呷,呷,呷地叫着。这园的主人大概是畜鸭的吧。

    若真大概是已经给几个月来的险恶的现象吓昏了,他的神经的确有些变态,只要窗外有几片落叶声,或者是蛇爬声,或者是犬吠声,足声,都要使他停了十几分钟不敢说话,面上变色。他必须叫仰山到室外考察一会,见无什么不幸的事的痕迹发生,他才敢说下去。

    “我们设法到槟榔屿极乐寺做和尚去吧!”他很诚恳地向着之菲说。“现在的局面这么坏,人心这么险恶,我辈已是失去奋斗的根据地。最好还是能够做一年半载和尚,安静安静一下!”

    之菲对他的学说极赞成,但结论是无钱的不能做和尚,更不能做极乐寺的和尚。只好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关于之菲混杂着在海山街&times;公馆这一点,陈若真极为担心。他说那里人品复杂,包探出入其间,他时时刻刻有被捕获的危险。最后的结论,他写一封信介绍他到十八溪曲&times;号酒店去住宿和借些零用钱去。据他说,这店里的老板和他是个生死之交,去寻他投宿,是十二分有把握的。

    他们再谈论了一会,大约晚上十时左右,之菲便辞别他独自个人回去。在山冈的马路上,两旁都是黑森森的茂林,时不时有几声狗吠。他踏着他那短短的影,很傲岸地,很冷寂地,很忧郁地,很奇特地在行着。关于现在这种情形是苦痛还是快乐,是有意义还是不值一文钱,他不能够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象一片木头,一块顽石,很机械地在生活着。他失去他的锐敏的感觉,他失去他的丰富的想象,他失去他的优美的情绪。

    他决意不再思想,不再追逐什么,不再把美丽的希望来欺骗他自己。

    “生活便是生活。生活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好,但,生活下去吧!革命是什么东西,说他坏也可以,说他不坏也未尝不可以。到不得不革命时,便革命下去吧!”

    “咳!你这可鄙的亡命之徒!咳!你这可赞颂的亡命之徒!”他在辽远的道路上,对着他自己的人影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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