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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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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我对于笔耕工作就不带严肃的态度。虽然笔耕工作使我得以丰衣足食,让我身边也有一点积蓄,此外,有时还可汇款给父亲。父亲接到汇款后,就欢天喜地大模大样地上酒馆,向在场酒客吹嘘儿子的有为,考虑着该如何回我的信。因为,不知何时我曾告诉他,我的主要收入来源是靠着写新闻报道,因此,他猜想我大概是写地方新闻之类的记者。他的回信中有3次是托人捉刀代笔,将家乡所发生的“大事”转告我,其用意不外是想提供我新闻报道的资料,以换得稿费。第一次是写仓库的火警,第二次是记述两个登山专家跌落山崖而死的消息,第三次是告诉我选举村长的结果。这些报道都是以模仿撰写新闻稿的文体写出,虽然写得有点不伦不类,同时,信中对我的笔耕工作也写几句半开玩笑式的嘲笑,但捧读之下,却使我无比高兴。因为这正表示父亲和我之间已系上亲密的联系,由此也让我得知故乡一鳞半爪的讯息。虽然,我每月写了不少书评,但我觉得这些书的出版,不论就其重要性或影响,都远逊于父亲所报道的乡下事情。

    那时,正好有两本新书出版,两个作者我全认识,都是当年在苏黎世时的轻佻、浅薄的文学爱好者。其中一人,现在住于柏林,专门描写都市风尘女人的污秽生活而自鸣得意。另一人在慕尼黑近郊盖一座豪华别墅,他以嘲笑、绝望的笔调,描写他那带神经质味道的自我观察和招魂术。我写书评时,当然难免语中带刺予以讽刺一番。于是那位神经衰弱者,俨然以贵族王侯自居的文体,写来一封充满轻蔑的信函。那位住在柏林的作家,则在某杂志撰文辩驳,引经据典地说明我误解了他的原本意图,大骂我的书评要不得,并且,由此引申,也把瑞士人的独断独行、妄下断语的民族性,大加抨击一番。

    我并不是特别爱国的人,但总觉得这位作家的思想,中柏林的毒素太深,于是写了一封长信答复他的攻击,对于他所吹嘘的“大都市的现代感觉”等语,毫不客气地把我的蔑视揭露出来。

    这个工作非常麻烦,费时又费事,并且很不容易找出令人满意的结论。但这种做法也是为了自己,让我有机会对于现代文明应有的状态做深刻的检讨,并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项思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不过,在这一次深思熟虑的同时,我对自己今后的人生态度,以长久以来念兹在兹的文学作品的大纲,也做了深长的构思。

    正如各位所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想写出纯文学作品。我想告诉世人:自然界中有着广阔而沉默的生命,以及亲近他们的方法;我要告诉世人:我们虽投入森罗万象的生命中,听着大地的心脏跳动,成天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物争逐推挤,但却不可忘记,我们并不是神,不是以本身的力量而形成,我们是大地和宇宙所孕育出来的子民,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要告诉大家:山川、海洋、行云、暴风雨等,正如诗人的讴歌或夜晚的梦幻一般,都是人类憧憬的象征和支柱。那种憧憬在天与地之间张开翅膀,它的目标,它的信念,是要一切的生物,在永恒的世界中取得公民权。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无不知道我们是神的子女,确信我们有这项权利,而安心地在永远的怀抱中休憩。尽管如此,我们自己的内心所担负的痛苦、堕落、恶习等,却全部反对它,信任死亡。

    另一方面,我也想告诉世人,必须爱自然一如兄弟,才能找出快乐的源泉和生命的力量。传授大家以观察和旅行的方法,去享受人生。我想让诸位去听听山川、海洋,或绿岛具有绝对蛊惑力的道白;去看看形形色色的生命,在你们的家或镇郊,每天每天都能看到盛开的鲜花和涌不尽的甘泉。诸位对于发生于国外的战争,以及风风雨雨的传说、时髦玩意儿、文学、艺术等,虽然耳熟能详,但对自己镇郊的盎然春意、桥下的流水、铁道沿线的茂密森林、萋萋牧草地等,却是不甚了了,我要让诸位知道这是一种耻辱。我更要告诉各位,连像我这样孤独且拙于处世的人,也能体味到世上的许多难忘的乐趣,因此,我衷心祈愿,也许比我更幸福、更快乐的你们,更能在自然界中发掘到更大的快慰。

    尤其,我更想把爱的秘密贯注于你们的心胸中,告诉各位,要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亲兄弟,以爱填满心灵,如此,则将不再畏惧苦恼和死亡,当它们前来造访时,不妨视之如自己最亲切的姊妹,殷勤诚恳地来接待它们。

    我希望能以简洁、平实、具体的手法描绘出这一切,不必做过甚其辞的赞美或讴歌。就像旅游归来的观光客,向自己的友人介绍异地风光的口吻,半认真、半带开玩笑。这许多愿望已取得明确的概略图,我耐心等待具体化日子来临的一天。当然我并不是袖手置之不顾,徒然地盼望,至少我已搜集了许多资料。不只是蕴藏在脑子里,每当出去旅行或散步时,袋中也一定放着一本小备忘录,以备随手记载。一本簿子不到两三周就写得满满的。我只是以简短的语句把映在眼帘的一切现实事物,一条条记下,不加特别注释,也没有脉络,就像画家的素描簿一样。诸如市街和乡道的风景、山峦或闹市的剪影,无意中从农夫、工人、主妇们听来的谈话,以及天气的晴阴、风、雨、岩石、植物、动物、鸟的飞翔、波浪的起伏、海涛的嬉戏、云的形状等等,俱收揽进备忘录中。偶尔我也曾把这里的记载,改写成小故事,发表出来。那些全与人类的生活毫无关联。在我而言,只要是一棵树木的故事,或是某种动物的生活,或云的飘荡,即使不夹进人物,也感到非常有趣。

    前此,我脑中也曾一再提示出警告,一部长篇作品中没有人物登场,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我对这长年所抱持的理想,始终不愿放弃,我默默期待,深信有朝一日灵感一来,必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但到那时,我才了悟,美丽的风景中一定要人居住于其内,同时也发觉对“人”的描写更是困难,任你如何的努力、下多大的工夫,仍嫌不足。唯今之计,只有设法试图补救,直到现在,我仍从事这项工作————从前,我总把所有的人类看作一个整体,与我毫无缘分的整体。直到那时才改变我的这一观念,我发觉人类并不是抽象的东西,只有逐一认识每个个体,对研究工作才有益处。由是,我的备忘录和脑海中,逐渐填满新的形象。

    进行这项研究之初,我感到很愉快。我已断然改掉过去的漠然态度,不论对任何类型的人都持之以关心,虽然,那时,有许多“当然”的事情,我仍觉得不可解,但另一方面我发觉,由于许多的旅行和见闻,已使我的眼界大开,观察力敏锐得多,再就是这期间我和小孩子的交往非常频繁,那也许因为一向我就特别喜欢小孩子的缘故。

    这样做下来,我还是觉得观察云彩或海浪等自然物,远比研究人来得愉快。如今我更知道,人类和其他自然物的最大差异,在于人体上紧附着说谎的黏胶,我所认识的人,几乎都有这种现象。这大概是大家都勉强要求自己表现一种定型,而忘却各自所具的个性本质的结果,连我自己也不例外。孩童中也能发现到,对于其他的一般人,这种胶尤其重要。他们不管是有意识或无意识,总不愿让人看到本能所趋的赤裸裸的心,而是想表演某些戏。

    经过一段时间,我已察觉自己似是一无进展,所捕捉的只是末梢的观察。首先,我先搜寻自己的缺点,不久,不由兴起失望之感,我周遭竟没有我心目中所需要的人。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可成为典型的人物即可。但不论社交界或学者之中,都找不出这种人选。我不由怀念起意大利来,想起在徒步旅行的中途所邂逅的许多旅伴,他们都是学手艺的少年人,现在回忆起来,发现他们中不乏绝佳的人选。

    若从小旅店、小客栈去找寻,那必是徒劳无功白费气力,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对我的研究毫无裨益。我再度感到束手无策,最后,只有以小孩子为对象,或者到酒馆做各种研究。当然,那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那以后的几个星期,一直陷进消极的状态中,我对自己大失信心,认为自己的希望和期待,根本是异想天开。心情郁郁之余,频频到郊野流连,晚上泡在酒中,又回复过去的生活。

    那期间,我的书桌上,仍堆着两三沓的书,这些书我还想带着,不准备卖到旧书摊去,但原有的书橱已没有摆放的余地,只得另行设法解决,于是我走了一趟家具店,拜托店里的师傅到我家里量尺寸做新书橱。

    那个木匠是个身材矮小、举止端重、动作迟钝的男人,浑身沾满胶的味道,他来后,先量量场所,还跪在床铺上将尺伸到天花板,然后细心地把数字记在簿子上,一个字约莫有一寸大。他一心一意地忙着时,身子偶尔会碰到堆放书本的椅子,把几本书碰落地上,量完,他屈下身捡起来,其中有一本是学徒用语小辞典。这一本厚封皮的小册子,几乎每一个德国木匠学徒都人手一册,内容很有趣。

    他一发现这本自己很熟稔的书,便半疑惑、半带兴奋地把脸朝向我。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

    “哦!对不起!这本书我很熟,你真的读过它吗?”

    “在旅途中我就记记流浪者的术语,”我答道,“研究调查这些语汇,也是很有趣呢!”

    “是呀!”他大声答道。

    “您曾独自到各处去流浪吗?”

    “还谈不上,不过倒也走了几个地方,也住过好多地方的客栈。”

    这时,他把书叠回原来的地方。

    “您走过哪些地方?”我问道。

    “从这里走到科布廉兹,再到杰内瓦,这地方真不坏。”

    “您大概也进过几次的拘留所吧!”

    “只有一次,在杜拉克的时候。”

    “找机会我们一起去喝酒,详细畅谈可好?”

    “嗯!这个嘛恐怕有点困难————好吧!黄昏时分,我的工作结束时,可有空闲,你可到我那边去,怎么样?不过你可别取笑我。”

    两三天后,伊莉莎白家有宴会。我在赴会的半途,突然灵机一动,停在那里盘算,想想还是去那木匠家,于是,折返回家,脱下大礼服,动身前往。抵达时,天色已黑,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漆黑的走廊和狭窄的中庭,从屋后侧的楼梯爬上去,好不容易才在一间屋子门口找到写着木匠名字的门牌。进去一看,那一间狭窄的厨房,有一个瘦女人正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忙着招呼3个孩子。3个小孩挤在那狭小的屋中玩耍,显得非常热闹。这位女主人带着讶异的神色,把我引到隔邻的房间,木匠正在那里看报纸。

    因视线不明,他误以为我是哪个厚脸皮的客人,嘴里嘟嘟哝哝地唠叨着。稍后,一辨出是我,就朝我伸出手来。

    或许我来得太突然,他大有惊慌失措之势,于是我向孩子那边走去。孩子们躲着我逃进厨房里。我也跟着走去,女主人正在烧饭,不由使我回忆起在温布利亚的女房东下厨房的事。上次回故乡时,常因不留心把饭煮得黏糊糊的像是稀饭,吃起来很不舒服,看情形,她今晚煮的饭也要糟了,我赶紧抓起网勺子自动去照应调理,总算没把饭煮坏。因而我跟女主人搭讪说些有关烹调的常识。她听了我说的话,看了我做的事,着实大为惊异。开饭时,我帮着把饭菜端上桌子,点上灯,和他们一起进餐。

    这天晚上,木匠的太太向我求教许多有关烹调的问题,使得她丈夫几乎没有插嘴的余地,他流浪时期的冒险故事,只好延到以后再谈。这位身材矮小的师傅,聆听半晌,似乎也觉出,我只是外表像个绅士模样,却是道道地地出身于穷苦家庭的农家子弟,因此在这一晚,彼此就觉得非常亲切,非常投缘。因为我的感受也跟他们一样,在这清苦的家庭中,我仿佛闻到那没有地位、教养、财产的人们所住的故乡气息。这里的人,没有耍滑头、装腔作势与虚伪的闲工夫。对于他们而言,这贫苦辛酸的人生,即使没披上“教养”或“高尚嗜好”之类的外套,仍然有爱的存在,若以美丽的辞藻来装饰“爱”,未免多此一举。

    以后,我经常进出木匠家,渐渐地,不但把无谓的社交琐事忘却,连悲伤、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自从神父将我送进学校后,我的少年生活突告中断。此时,我发现木匠这里似乎预先替我保留一段我的少年生活,使我得以再接续下去。

    他找出一张破烂发黄的旧地图,两个人俯下身仔细寻找彼此所曾踏过的足迹,每当找到两个人都知道的城镇或街路时,他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回忆起学艺时的生活,谈到学徒朋友的诙谐玩笑,甚至还唱了几支永远流传不辍的“流浪工匠之歌”。我们互谈自己行业的苦经,以及家计、孩子、镇上的事情等,谈来谈去,使我受益不少。我们似乎逐渐地对换了立场,他成了给予者、教授者,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已被具有实体的东西包围着,已一改往日的空虚气氛。

    他的孩子中,有个身体纤弱的5岁小女孩,引起我的注意。她名叫亚格妮丝,平常唤她亚琪。她,金发,有着怯怯的大眼睛,脸色苍白,手足细瘦,性情很温顺,也很怕羞。有一个礼拜天,我邀他们全家去散步,因亚琪生病,她母亲只得留在家里照顾她。我们慢慢地步出郊外,在圣玛格丽特教会后侧的石凳上坐着。小孩子忙着追逐花草、昆虫或石块,跑得团团转。我们大人静坐着,远眺夏天的牧场以及比宁金墓地和青翠美丽的茱拉山脉。木匠很少说话,似乎累得懒得开口,又像是有什么心事。“怎么回事呀!师傅。”孩子们离得远远时,我问道。他悲伤得近乎绝望似的注视我。

    “你当真不知道?”他开始说道,“我那女儿亚琪已濒于死亡了。我早就知道她迟早要去的,能养到这么大已算是奇迹。现在,看她的眼神便知死神已逼近了。”

    我开始安慰他,但说不到几句,自己也接不上话来。

    “喏!”他悲笑道,“你也不认为她能摆脱危机。正如你所知,我并不热衷信仰,一年中只去过一次教会,但如今我感到神似乎正在和我说话。那孩子虽时时闹病,我仍最疼爱她。”

    孩子们一边频频叫嚷地嬉戏着,一边奔向我们这边来。问问花草的名称,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最后缠着我说故事给他们听。于是我告诉他们,花草树木和小孩一样,有着各自的灵魂和天使。他们的父亲也微笑地倾听着,不时点头轻声附和。等到黄昏钟响,黛绿的群峰略泛黑色时,才回家。归途中,牧场上彩霞四布,远方教会的尖塔,隐约矗立于暖和的空气中,青色的夏空,变成泛绿的黄色,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孩子们已疲累得静下来。他们想着罂粟花、康乃馨或萤火虫的天使的事情。我们大人则想着小亚琪的事情,她的灵魂正准备戴上翅膀振翼而去,带给我们这一群人几许不安和恐惧。

    那以后的两星期,亚琪的病情大有起色,似乎有康复之势。她已能离开床铺两三个钟头。热褪时躺在床上,看起来也比以前可爱、安详。但那以后一连几天的晚上,又发高烧。我们口里虽不曾谈到她的事情,心里知道这孩子恐怕活不了几个星期,不,恐怕活不了几天。只有一次,她父亲在话中触及这方面的问题。那是在他的工作场,我看他正到处在堆积的木材中挑挑拣拣的,一看之下,我立刻明了他是在搜集做童棺用的材料。

    “近几天内,非赶做不可了!”他说道,“我想利用下工的时间自己来完成它。”

    我坐在另一张刨木台看他刨木板。刨完后,他略带得意地拿给我看,那是很平滑美丽的枞材。

    “我打算不用铁钉,所以组合时必须特别细心加工,才会牢固。好了!今天做到这儿已不算少,我们回家去吧!”

    酷热的夏天,一天天过去。这期间,我每天都腾出一两个钟头,坐在亚琪身旁,将她纤细的小手放在我的手掌中,说些美丽动人的童话故事给她听,好让包围她的可爱而明朗的优美融进她的心中,直到最后一天。

    过后,我们怀着悲痛、战栗恐惧的心情,目睹这小小的躯体一度奋尽全力和残酷的死神格斗,最后,死神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亚琪。她母亲一直保持沉静的态度,并不慌张;她父亲匍伏在床上,一直抚摸着自己最钟爱的女儿的金黄头发,以示告别。

    葬礼极简单,那天晚上,孩子们怎么也不肯睡,在床铺旁边哭了一整夜。过后,我们经常到美丽的墓地去,在新坟上种植花木,或者坐在墓地的石凳上,彼此不发一言地回忆亚琪的往事,以异于平日的眼神,凝注我们所爱的人躺着的泥土,凝注墓土上的茂密树枝和草坪,凝注枝头的小鸟。小鸟们快乐地啁啾啼唱,毫不忌惮,歌声在寂静的墓地回荡着。

    为了糊口,我们仍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孩子们也恢复往日的欢笑,玩玩闹闹的,有时还央求我讲故事。不知不觉中,大家似乎已习惯于把飘向另一世界的亚琪,渐渐淡忘。

    因此之故,这一向我完全不曾涉足那位教授家里的聚会,伊莉莎白家也只去两三次而已,并且每当那时,总觉心情沉郁郁的,提不起劲。亚琪的葬礼过后,我再去造访这两家,一看两家都是重门紧锁,打听邻舍,才知他们全家早就到乡下度假去了。因此,我才惊觉这一阵子,只顾和木匠交往以及满脑子专注亚琪的病情,已把盛夏度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若在从前,七八月间我根本不可能在都市中逗留。

    我暂时告别此地,到黑森林、贝格斯特拉、奥登沃德等地徒步旅行。每到新地方,就寄些美丽的风景明信片给木匠的孩子。一路上还愉快地想象着,回去后该如何把旅行故事告诉他们,这是我前所未有过的经验。

    抵达法兰克福时,我犹觉游兴末尽,决心再游个两三天。我以新的感触,欣赏了亚沙芬堡、纽伦堡、慕尼黑、乌姆等地的古代艺术。终于,不知不觉地走到苏黎世来————好几年来,我一直像回避坟地似的避开这个城镇。然而现在,虽然景物依旧,却已人事全非,想起过去的美好岁月,心中阵阵刺痛。我在街头和公园流连一会儿,顺道进旧识的酒馆拜访,得知女画家叶密妮已结婚,还告诉我她的地址。黄昏时,信步向她家走去,门口写着她丈夫的名字。我只是在门外逡巡,迟疑着没敢敲门进去。旧日恋痕,开始鲜明地浮上脑际,随着心灵感到微微的痛楚,年轻岁月的恋情也苏醒了一半。相见不如不见,莫若在心里永远保持这位异国爱人的美丽倩影。于是我折回来,继续溜达,来到湖畔的庭园。这里是当时的画家举办夏夜庆祝会的场所,从这里仰视,也可看到让我度过3年美丽时光的有顶楼的小屋子。我虽是沉湎在这样的回忆中,但新恋似乎比旧情来得强烈,不知为何,我嘴里竟喃喃念着伊莉莎白的名字,新恋方面的心境比较沉稳保守,也比较值得感谢。

    为了不虚度这美好时光,我租了一条船,悠游地、缓缓地向波光粼粼的湖心驶去。太阳渐渐西沉,天际飘浮着一朵似雪的白云。我定定地凝视那朵白云,它也对我颔首答礼。一瞬间,爱云时期的童年往事、伊莉莎白的事情、塞根提尼的那一幅云画,一幕幕地涌现脑际。伊莉莎白站在塞根提尼的画前,那时的她,被画所迷,实在太美了。这一切,仿佛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以感激的心情,默默地看着云,一幕幕地回想起我人生快乐的一面。这时,我发觉自己已能脱出以前心灵的迷惘和冲动,感到只有少年时代的憧憬才是最纯洁的。回味着伊莉莎白的那份纯洁的爱,这一瞬间,让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心清神爽————不知不觉中,少年时期的憧憬也已臻于成熟稳定。

    我划船的时候一向有一种习惯,每当徐徐摇桨前进时,口里总会哼着什么,或唱唱歌来配合节奏,那时,我也小声地唱起歌来,唱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一首诗歌,便把它牢记心中,回家后抄录下来,当作在美丽的苏黎世黄昏湖畔的回忆。

    伊莉莎白哟!

    你像悬挂高空的白云,

    那样明澄、美丽、遥远。

    你也许不会留心云的飘荡,

    然而,

    在夜幕深垂的午夜,

    它也会飘进你的梦境中。

    流云散发幸福的光辉,

    你,一如白云,

    令人撩起甜蜜的乡愁。

    一回到巴塞尔,我接到一封寄自亚西基的来信。是席格诺拉·亚娜吉塔·纳狄尼寄来的,她已找到第二任丈夫,特地告知我她的喜讯。以下,我将那封信的全文一字不改地披露出来。

    敬爱的佩特先生:

    请原谅我贸然地写这封信给你。神,已惠赐我最大的幸运,12月20日是我结婚典礼的日子,希望你能光临。我的“他”名叫梅诺地,一向是经营水果生意,虽然没有钱,但非常爱我。他脸孔长得很可爱,不过,可不如你那样英俊潇洒。婚后,他仍将在市场卖水果,我则留在店中看顾。隔邻的美姑娘,玛蕾达也快要结婚了,她的未婚夫是外国人,业泥水匠。

    我每天都在回忆你的事情,也把你的话告诉许多人。我最喜欢你,其次也喜爱圣法兰西斯。为了回忆你,我特地在圣人画像前,供上4支蜡烛。如果你能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梅诺地一定也会非常高兴,若他对你有失礼的态度,我绝不饶他。

    正如以前我常说的,那个小矮个儿马提欧·斯比内利正是坏蛋一个,他曾好几次偷我店里的柠檬,现在,又偷他爸爸12里拉18,并且毒死人家养的狗,两罪并发,已被警察逮捕。

    愿神和圣人给予你祝福!我热切希望再见到你。

    你永远忠实的朋友

    亚娜吉塔·纳狄尼

    又及:

    我们果园的收成还算差强人意。葡萄和梨子很差,柠檬特别好,只是卖不到好价钱。斯佩罗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惨剧,一个年轻男人以铁锹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原因虽然还未查明,想来一定是出于争风吃醋————对方是自己的兄弟嘛!

    遗憾的是我无法应邀这一盛情殷殷的招待。我写了一封向她祝贺的回信,并称,预定在明年春天前往拜望。然后,带着这封信和一盒给孩子的饼干礼品,前往木匠家。

    一进门,发现木匠家有了意想不到的大变化:一个模样怪异、身子呈扁圆形的人,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坐在桌子旁边,他坐的椅子有如幼儿的坐椅似的系着皮带。是个可怜的残疾者,患了半身不遂症。他是木匠太太的弟弟波比,由于最近老母亡故,没有寄身的地方,不得已之下,木匠才暂且把他领回家中。全家人和波比还不熟悉,成天和一个患病的残疾者一起生活,未始不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孩子们怕他,做父亲的情绪显然也不佳,女主人虽很同情自己的弟弟,这种情形也慌得她手足无措。总之,搅乱了一家的和谐。

    波比的背上长着两个隆起的肉球,几乎看不到颈子,大大的头好像是接在背上似的。前额宽广,鼻子傲然挺立,嘴唇很美,然而却显出苦恼的样子,眼神澄澈,平静得带点儿怕生。没有人找他谈话,他经常将纤细的双手,放在胸前的皮带上,茫然凝视着。他闯进这一家来,连我也感到很不自在,气氛不对劲儿。木匠跟我谈起他的事情。说他虽是天生残疾,但也完成小学的学业,闲来也能帮帮忙做点编草帽的手工艺。后来,痛风发作好几次,身体的一部分遂告麻痹。这几年来,不论是坐着或躺着,总要在特制的椅子中,左右各放进橡皮垫子夹住身体,才能坐稳。此间女主人还插嘴说,他从前本是个小歌手,会唱许多支歌,不过,很久以来已不唱了,来到这里后,更不曾听到他的歌声。我们谈话时,波比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面。我的情绪并不太好,听完旋即告辞回家。那以后,有一阵子不曾挨近这家门前。

    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壮,半辈子来从不曾患重病,因此,每当眼见病人或残疾者,虽然觉得可怜,同时也带些许轻蔑的眼光。本来,我每次在木匠家都觉得很愉快,这一阵子的裹足不去,完全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波比横亘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下去,我脑中总在想着,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以免除这家人对波比的负荷。送医院是一个办法,要不然,一定有专门收容残疾者的慈善机构,只须花些钱即可代为照顾。想到这儿,好几次打算出门向木匠师傅当面建议,回头一想,若他不采纳,岂不白走一趟?还有,一到他家还得跟那个病人握手,他的身影不离眼睛,那种滋味,不但恶心,也感恐怖。

    就这样,我独自在家打发了一个礼拜天,第二个礼拜天差一点就动身搭火车去茱拉山脉远足。考虑半天,心想这一向自己未免太过怠慢,于是中止远出,吃过午饭后,赶去木匠家。

    我无可奈何地跟波比握握手。木匠悄声告诉我,他的难受已升到喉咙来,并提议出去散步。我暗自心喜,心想,趁这机会提出我所拟构的腹案,一定能邀得他的同意。他的太太原先说要留在家里,稍后又改变初衷说要跟着去。她说,让波比一个人在家也无妨,只须把门锁上,在他面前放一本书、一杯开水就行了。

    我们一向自认还算是善良的人,却那么狠心把一个残疾者禁锢在家,出门去散步。大家欢天喜地的,孩子们更是尽情欢闹享受着美丽的秋阳。谁也不因把波比撇在家而感到可耻,谁也不因此而感心旌动摇,反而像是从那解放出来似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愉悦地吸进新鲜温暖的空气,怀着感激的心情尽情享受神所惠赐的假日,眼前展开的是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

    我们在格连查哈的一家饭馆吃饭,几个人围着庭院的一张桌子坐下,几杯酒下肚,木匠开始以波比为话题。他一边叹气,一边抱怨波比的吃闲饭以及给全家带来的麻烦,为此,家里的经济更形窘迫。最后,他发出苦笑说道:“在这里总算没有他的打扰,可以痛快地吃喝谈笑!”

    听完他发抒的牢骚,我的眼帘突然浮现波比的身影。满脸悲苦神色、哀哀若有所诉的波比,没有人爱他、被大家目之为累赘的波比,被禁锢在夜幕渐临的屋中、孤寂独坐的波比。此时,我忽然想到,天色马上就暗了!可怜的波比,既没法起来点灯,也无能靠到窗边去。我们在这里喝酒、谈笑、欢乐,而他,既不能看书,也没有谈话的对象、没有消遣的方法,只有独自在昏黑的屋中茫然坐着。我更回忆起在亚西基时,对邻人所说的话,我曾大声告诉他们:“圣法兰西斯教我要爱所有的人。”我为了什么而去研究圣人的事迹?为了什么而去背诵他那雄伟的爱的赞歌?又为了什么而踏遍温布利亚的荒山野岭搜寻他的足迹?如今,一个被遗弃的可怜人摆在眼前,我却袖手不管,不给予他慰藉。

    似乎一只无形的巨手伸进我的胸怀,捏碎我的心,我感到羞耻、痛苦。我奋起全力击倒它。这样一来,我知道神准备对我说些什么话了。

    “你是诗人,”神说道,“是温布利亚圣人的弟子!是教导世人爱的真谛、打算给世人带来幸福的预言家!是专心从万物中揣摩我的话语的幻想家!你爱着某一全家族的人,人家也亲切待你,因而让你过着快乐的时光。但是我一化身为那一家的客人,你却想撵走我,这也配得上圣人、诗人么?”

    我感到仿佛有如置身在一明净无尘的镜子前,镜中所映现的我,是个说谎、吹嘘、卑怯、自食诺言而毫不在乎的男人。看到这,我痛苦、难过、悲哀。

    我推开椅子,杯中仍留着残酒,桌上仍摆着切好的面包,匆匆向他们家人道别,飞奔折回镇上。由于过分激动,心绪惴惴不安,深恐波比发生不幸的事情。也许会突然发生火警,波比被活活烧死?也许手脚不灵活的他,会从椅子滚落下来,负了重伤,甚至死亡?我脑中鲜明地浮起他倒在地上的情景,我愣愣地站在旁边,他眼里充满怨责的神色。

    抵达木匠家,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飞快地爬上楼梯后,我才想起来,门本就已上锁,我身边没有钥匙,不过,不安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因为我还未向厨房门走去时,已听到屋中传来唱歌声。这奇妙的一刹那,我连喘气也忘了,一任胸口噗噗跳个不停,就那样一直站在楼梯口的平台,倾听他的歌声。他唱的是民谣调子的恋歌(白花、红花)其中的一段,歌声低柔,略带幽怨。我知道他久已不唱歌,不过现在听来,却相当令人感动。他,只有利用全家人不在的时刻,以这种方法来解闷,一想到这儿,不由心中一痛。

    人生,每当发生严肃的事情或在深刻感人的场面,总要附加一点滑稽的味道,这是它惯用的手法。在饭前,我突然兴起不安的念头,急急飞奔回来,跑了一个多钟头,结果是忘带厨房门的钥匙,只有呆呆伫立门前,我发觉自己的狼狈情况,委实很可笑。眼前,可行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再折转回去,一是对着门缝内手脚不灵活的波比,大声向他传达我的善意。然而我只有怀着安慰他、同情他、为他解闷的心情,在楼梯口伫立着,始终不敢有所表示。波比仍是毫无所觉,继续唱着歌。无疑,如果我现在敲门,大声告诉他我回来的事情,一定会把他吓坏。

    我转身下楼,在假日人群拥挤的街头闲逛一个钟头,才碰到木匠全家人回来,跟他们一起到他家。现在,我对波比一点都不觉嫌恶了。我跟他握握手,随后在他旁边坐下,开始聊天。我问他曾读过哪些书?建议他不妨看些杰拉米亚斯·哥特色夫19的作品,并称,我那边的藏书随时可借给他。他先向我称谢,答说哥特色夫的作品大半已读过,倒是葛特弗利德·克勒的书还未过目,于是我跟他约定,改天带克勒的作品给他。

    第二天,我带着书去时,女主人刚好出去,木匠师傅在工作寮,我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我向他表白,昨天将他一个人撇在家里,我内心觉得无限愧疚。今后,我很希望跟他交个朋友,经常陪在他身畔。

    他稍稍转动硕大的脑袋朝向我,说声“谢谢!”如此而已。但对他而言,单是转转头已非常吃力,其意义可等于健康人的十次拥抱。他的眼睛非常美,清澄得一如孩童,不由使我羞愧得满脸绯红。

    第二天,我期期艾艾地将昨天所怀的不安和愧疚,坦白告诉木匠师傅。遗憾的是,他虽同意我提出的意见,但并不能领会我的心意。那一次的谈话,大致是说:我希望把波比当作我们两人的客人来照顾他,当然我也要分担一部分抚养他的费用,我只求能够多多接近波比,和他建立起手足般的友情。

    这年的秋天大异往年,暖和的时间来得特别长。于是,我先为波比买了一台轮椅,尽量带他跟孩子们一起到郊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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