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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坑道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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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面”上正在打眼。一开手,胡金海显得并不精明。他把风钻上的风签对着矿层平打,有意无意一歪扭,风签喀嚓地断成两截。

    大毛驴爬上来,皱皱眉头,呜噜呜噜叫了一阵,随后端量端量石头碴,摸出根粉笔,上上下下画了二十来个白圈,又做着手势,亲自指挥胡金海照着他画的地方钻眼。

    胡金海在矿山上混了几年,心里像灯一样亮,明知打眼要看好石头碴,才能多崩出红,可是故意装傻,装的像经大毛驴这一指点,才通了窍。就跟殷冬水重新在风钻上装好风签,又动手打眼。

    这回,两个人拿出本事来了。

    殷冬水抱着风钻,顶在胸脯上,像钳子箍住一样牢实。胡金海叉开腿,拿肩膀扛着风钻的前端,右手稳稳当当地托住风签。风门一开,大股风从风管流进风钻,突突地响,顶得风签紧打着转,咯啦咯啦地钻进红石头去。他们浑身的筋肉一时就像过了电,震得乱跳。

    风签转得越快,红末子四处乱飞,把灯都遮暗了。胡金海嘴里咬着块布,左胳膊平伸出去,竖起巴掌,挡开红末子,不时对殷冬水做着手势。一会把手往下压,一会翻着手掌向上提,一会往左撇,一会又往右摆,殷冬水便随着他的手势挪动风钻的方向。风签转的一慢,殷冬水赶紧搬搬风门,只听噗哧噗哧地几声,大团的红末子从风门喷出来,接着又突突地响起来了。

    大毛驴守在旁边,绷着个脸,也不禁暗暗叫好。对着表一看,打个一米多深的眼,还不用十分钟。前后不到三个钟头,二十来个白圈都打完了。两个人也冒了汗。

    大毛驴一走,殷冬水对着胡金海的耳朵叫道:“真背幸,今天算白卖冤枉力气了!”

    胡金海低着眼一笑,也叫道:“不要紧,应该显显本事,别叫大毛驴抓咱白帽子(傻瓜)!别看他鬼,回头看我摆弄他吧!”

    打完眼就该放炮。庆儿拐着篮子,送上炸药和炮土。胡金海拿起一卷火药撕开一头,塞进炮眼去,接着又塞第二卷,第三卷……浮头塞进的炸药才带着雷管,拖着根黑漆捻子。装完药,又塞炮土。殷冬水拿起根棍子,使力往里捣。胡金海接过棍子,只轻轻戳了两下,回头对殷冬水一笑。殷冬水明白了,咧开大嘴,照样做去,接着又去摘电灯,撤电线,装进篮子里,领着庆儿先走了。

    胡金海拧了拧瓦斯灯的水门挺子,对着水门吹了几口,灯苗猛的大了,足有半尺来长。他擎着灯照照“拂面”下面,见没有人,便用灯苗点炮。先点顶炮,再点中间的,末尾才点底炮。点完炮,不慌不忙走下“拂面”,提着灯往外走。走不到一百步,耳朵嗡地一震,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他一路走,一路数着炮,赶来到大巷子里伙伴们坐着烤火的地方,炮也停了,就问道:“你们听清没有,怎么短了一炮?”

    伙伴们正围着火听董长兴诉说那个伙计冻死的情形,殷冬水听的冒火,发急道:“管他什么炮不炮呢!这些事,简直叫人气破肚子!依我的意,先揍死烂剥皮这个兔崽子再讲!”

    不知谁道:“一个大烟鬼,死就死了吧,有什么可惜的!”

    董长兴叹道:“你不知道,他的心可不坏呢。我也劝过他:&lsquo;你不好把大烟忌了么?日本人让咱抽,自己可不抽,明明是坑害人!’你当他不懊悔么!懊悔得掉泪呢。还答应我忌烟,可是过一天又对我说:&lsquo;我不忌了。咱们这样人,早晚没有好死,抽口烟,迷迷荡荡的,倒能忘了那些难受事!’”

    又有人道:“你们没看见,那小伙子刚来,拳头粗胳膊硬的,可壮啦。一抽上大烟,越来越瘦,瘦的竟像高粮稭,真是杀人不见血!”

    正议论着,大毛驴又走过来。他一心一意只惦着自己亲手画的白圈,以为凭他的老经验,亲自指挥打眼,一炮起码也能崩下一车红,就跺跺脚上的雪催促道:“你们还坐着干什么,怎么也不看看去!”

    胡金海皱了皱眉答道:“有一炮还没响呢……”

    大毛驴挥着手,不耐烦地呜噜道:“快快地看看去,死不了的!”

    殷冬水站起身,使气嘟囔道:“死不了就去!”一手提起盛灯泡的篮子,一手提着瓦斯灯就走。胡金海从背后叫道:“你可当心哪!”

    整个坑道里的风钻都停了,洞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管漏气的地方,刺刺地响。灯泡怕点炮崩坏,差不多都摘了,坑道里比往常更黑。好在殷冬水会看石头碴,往上跷的那面是北,坡的那面是南,方向辨清,便不会错到旁的巷子去。

    “拂面”上烟还没散,火药味挺重,呛的他直咳嗽。提起灯照照,净是红烟,什么都看不见。他爬上“拂面”,拧开风管,先让风把烟吹散,然后细细一看,原来有根捻子受了潮,烧到半截灭了。铁板上是一大堆新崩的红。

    他挂起瓦斯灯,动手去按电灯。瓦斯灯苗忽然缩得像豆粒一样小,看看要灭了。都怪他粗心,一天没添水,还会不灭?碰巧脚下有半截小黄火药,不知推扔的。他一哈腰拾起来,对着灯苗点着。就在这时,耳边轰的一声,眼前立时变得漆黑,觉得左手一阵烫热。气得他一跺脚道:“真他妈的捣蛋,哪里放炮,把灯都给震灭了!”一边摸下“拂面”,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刚走到火堆前,胡金海忽地跳起来道:“哎呀,你的手怎么的啦?”

    殷冬水一低头,看见左手血淋淋地郎当下来,只觉得又麻又热,可丝毫不痛。他呆了呆,忽然把大嘴一闭,咬着牙,咯吱地扭下那只断手,往地下一摔道:“操他娘,我这下子算完了!”

    胡金海跺着脚道:“嗐,嗐!怕你出事,就出事啦!”

    殷冬水的神色很惨,勉强笑道:“倒不管那一炮的事。是瓦斯灯要灭,我点了块小黄火药……”

    胡金海忍不住叫道:“就炸啦!是不是?你怎么这样傻,就不知道日本人怕咱们点火药当灯亮,常在火药里装炮胆,有意使坏!”

    工人们乱噪噪地替殷冬水包伤,又扶着他到医院去。大毛驴可不管那一套,心里只惦着究竟崩下多少红来。赶去一看,一炮竟连半车也不够。他脸上抹不开,心里纳闷,只有无缘无故踢人。

    胡金海不言语,心里可透亮透亮的。炮土不塞紧,炸力定规不大;点炮先点顶炮,不先点中间的,崩的自然也不会多。这就是他要摆弄大毛驴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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