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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仰屋兴悲 恒饥怜稚子 扶危济困 赤手抑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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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两间土房,里间紧靠外墙是土炕:炕上只有一领织补重重的旧席和两床打着许多补丁、五颜六色的旧薄棉被。炕南头靠墙是灶,余烬已灭,灶头上有半锅水还冒着热气。此外除一些破旧木瓢陶碗之外,更无长物。正由东墙小方洞斜射进来的朝阳,照见室中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一看便知这家人虽穷,日子过得很勤谨。

    “妈!我饿!”女主人田寡妇的五岁幼子眼泪汪汪望着她那面容憔悴而又带着一脸苦笑的母亲跳脚。

    “幺娃,忍着点,莫叫妈再伤心。你先趁热喝碗水搪一搪,莫看是清水,这里头有妈的眼泪呢。”田寡妇的十岁儿子田豹抢先发了话,一面却拭着眼泪。

    幺娃气道:“妈常时煮饭烧水,把眼泪滴在锅里,谁没有吃过?空肚子喝水,我不!你也饿,怎么不喝?”

    田寡妇见小弟兄要争吵,忙把幺娃搂紧,对田豹道:“豹娃!你兄弟比你小好几岁,你让他一点。他昨晚纔吃了小半碗稀糊糊……”说到这里,眼花乱转;泪珠儿忍不住滴了下来,正落在幺娃的脸上。

    “妈!妈!快莫哭!幺娃不饿。”天真的幺娃,见母亲伤心,急得拿小手直擦眼泪。

    田豹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田寡妇面容突变道:“走!我还是老着脸皮再找你郭老太公去。”

    田豹首先转悲为喜道:“昨天断粮,我就说去找老太公,他没有不答应的。”

    田寡妇忙着把灶里的柴禾添上,就便还想往锅里添点水,闻言答道:“越是有求必应,越要为人家、为自己想一想。莫说老太公并不是财主,常为救济苦人,不顾自己,但有一线之路,也不能叫他为难。一过不去,就想倚靠旁人,也不是好事。今天真没吃的,只好求他,以后还是自己打主意,纔是办法。水也添上了,等米拿来,点上火,当时就可以煮,省得小东西又着急。”

    “我吃米饭,我吃米饭!稀糊糊里的干菜叶,咽得我喉咙痛。”幺娃一听有米饭吃,喜欢得直跳,脸上还带着泪痕。

    田寡妇忙取块旧布巾把二子的脸重擦了擦,同往郭家走去。

    门外一边是片土坡,一边是人家田野,全村也就四五十户。土坡上下都是桃李树,繁花盛开,灿若锦霞。树下绿草如茵,水葱也似。当日天气又好,蔚蓝色的万里晴空只点缀着几片游云,阳光照在上面,泛出银色的光辉,和下面争春桃李组成了一幅天然田画。郭家就在南头,门前空地上环绕着八九株垂杨柳,相隔约有半里多地。

    田寡妇母子三人走得很急。

    田豹问道:“今天这些叔叔大爷到哪里去了,怎么没看见一个大人?”

    田寡妇道:“郭太公劝他们把山泉引下来灌田防旱,这几夫正忙着挖河呢,也不知郭太公在家没有。”

    幺娃忙插口道:“在家在家!”神情很迫切。

    田豹同时手指前面喜道:“果然在家。妈快看,他正教郭二哥练剑呢。”

    田寡妇正恐摸空,闻言一看,郭太公果然同了幼子郭解,在门前柳荫下练武。心中一喜,忙拉二子往前急赶,本意是早点讨些粮米回去给儿子充饥。行离柳林不远,忽又想起丈夫死后,一连四年,只一遇到为难之事,就找人家帮助,回数实在太多了。念头一动,由不得心里发紧,来时勇气竟消去了多半,人便停了下来。

    “妈!快走。”幺娃拉着田寡妇的手往前直拖。

    田寡妇知道幺娃急于求食,只得把牙一咬,叹了口气道:“幺娃!乖,莫着急。要等太公教完了二哥纔能开口呢。”

    幺娃忙道:“不!妈先说,我饿得真难受!”

    田寡妇道:“乖儿子!你一着急,太公就不给你吃的了。”

    幺娃道:“妈!我不急,你走快点。”

    田寡妇总觉对方虽然仗义疏财,到底回数太多,实在羞于启齿。又当人家练武艺的时候,怎好意思打扰?正一步慢似一步地往前走,忽见田豹已当先跑去。不便高声呼喊,只得拉了幺娃,赶着往前走。

    郭中少年时练就一身本领,力大身轻,精于剑术,在外游侠多年,喜管不平之事。五十岁后,隐居故乡河内轵道乡桃林坡,长女郭姁嫁与临潼商人苏南,家中只有一个学武的徒弟和幼子郭解。老少三人种着二三十亩田地,日子还过得去。平日专喜济困扶危,性又正直善良,对人从无急声厉色,有求必应,远近的人都称他太公,没有一个不尊敬他的。这日,准备教郭解练完一套剑,再去帮助村人挖河引水。

    郭中生得又高又大,面如朱砂,颌下一部长髯,其白如银,手里却持着一杆长枪,枪尖雪亮,映着日影,闪闪生光,舞动起来,呼呼风响,看去威风凛凛,甚是惊人。

    郭解年纔十四五岁,偏生得那么瘦小枯干,用的又是一口宝剑。人的大小和兵器的长短,实在相差悬远,全仗身轻手快,纵跃轻灵,老少二人暂时竟打了个难解难分。田豹知道郭中本领高强,无人能敌,郭解也是动作如飞,这一老一少都和真的对敌一样,惟恐冷不防伤了内中一个,越看越出神,心情也越紧张。

    “爸!儿子的功夫长进得多了罢?打了这半天,爸还没有赢我呢。”郭解越打越起劲,笑着问话,神情很得意。

    “你还差得远。我是要看你练完这套剑法,不然的话,稍微使上一个解数,你就……”郭中话未说完,忽见郭解连身纵起,同时舞起一个剑花,银电也似当头砍到。郭中随手将长枪一紧,就着来势贴着宝剑微微往下一沈,便将郭解的劲头卸去,枪杆跟着紧贴剑背,一拧一挑,郭解的剑便脱手而起,映着朝阳,光闪闪、颤巍巍流星飞渡也似,斜飞起两丈多高远,再凌空下泻,嚓哧两声,宝剑正落在一株柳树梢上,酒杯粗一段树干,立被斩断,随同宝剑一齐坠地。

    郭中哈哈大笑道:“我教你学那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已好几次了。我的枪始终没有被你拨动,随便一下就把你的兵器挑飞,还说什么长进呢?剑为百兵之祖,最要紧是剑走中心,于不动和少动中争取机先。你那么一纵一跳,再舞那么大一个剑花,要占多少时候呢。”

    郭解笑道:“爸的力大枪沉,我拨不动。”

    郭中笑道:“明明不会卸劲还击的手法,偏要推托。快把剑找回来,我再教你,

    郭解方答:“我明白了。”忽指前面树下道:“豹兄弟来了。咦!田大婶和幺娃也来了。”

    郭中道:“哦,天不早了,少时你自己练吧。”说完,回顾田氏母子又笑道:“田大嫂,我们到屋里坐。”

    田寡妇虽知此行不会落空,心终不安。见郭中还是平日那么热情,心中略定,喊了声“太公”,老少五人同往郭家走进。

    郭中一面让座,一面命郭解把方纔蒸的热馍,取些来待客。跟着笑道:“昨天有远方朋友送我一些布疋钱米,正打算少时叫解儿送去,你母子来得太好了。这是纔蒸的馍,请大嫂和两个娃多吃几个。少时,我还叫解儿帮你们背回去,省得你拿不动。”

    田寡妇见郭中不等请求,先就开口,郭解又赶到里面取来大盘热馍,忙着劝自己母子吃,又忙着塞了好些在田豹衣服兜里。当时百感交集,呆坐在那里,眼泪几次要往外流,又强忍回去,不知怎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郭中深知穷苦人的心理,每次帮助人时,照例不等对方开口。见田寡妇手里拿了半个馒头,也没有吃,却将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自己,忙安慰道:“人在世上,不是你帮我,就是我帮你,这并不算回事。等你儿子长大就好了。以后少长缺短,只管找我,不要没来就先为难。就是遇上我偶然不方便,也有地方借去,我的朋友多。”说罢,便命郭解取了两串钱、一疋布、一口袋谷子、一口袋小麦,少时帮助田寡妇挑送回去。

    田寡妇没想到这次送得更多,渡过春荒,还有余裕,心里很乱,也不知说什么好。后见郭解取来一根小扁担,将粮袋钱布一起扎好,又用提篮装了十几个大蒸馍,一起挑了,就往外跑。田寡妇只得再三称谢,起身走出。

    郭中刚把田寡妇母子送走,忽见门人潘凤同了一伙农民急匆匆跑来。等人走近一问,纔知当地土豪麻成,勾结官府,借口村中农民所引山泉冲坏了他的田岸,必须赔偿,倚势行凶,带了公差恶奴把本村十几户农民的田强占了去。众人和他辩理,还被打伤了好几个。潘凤在左近得信赶去,因未奉师命,不敢出手伤人,只将众农民护了回来,未被恶奴锁走。

    郭中听完前事,缓缓说道:“事情不要紧,我先找麻成,劝劝他去,也许当时就能把田还给你们。”说罢,回到里面,穿上一件长衣,要往麻家庄走去,

    “老太公一个人去不得,你不知近年来的麻成有多凶恶呢!”众人见郭中手无寸铁,单人犯险,都担着心。

    郭中笑道:“讲理不在人多,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要去,我们都去,反正我们也活不成,真不讲理,就和他拼!”以前常受麻成欺压的左邻井叔大声疾呼。众人同声附和,嚷了起来。

    郭中见群情激昂,知道拦阻不住,便笑道:“都去可以,只是不可一同走进他家。我叫潘凤领着你们,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动手!”随和众人一同往麻家庄赶去,

    双方边界相隔甚近,走过二丈来宽一段野地,就是麻家的田。单这片田就有三百多顷,多半数由麻家的农奴耕种。众人刚走上麻家边界,便见远近田岸上有一伙壮汉,手持鞭棍,同声吶喊,迎上前来。郭中一面命众人暂停,空着双手迎上前去。来人都是监督田里耕作的恶奴,初上来其势汹汹,等到认出当头的是郭中,当时减了威势,转身要走。

    郭中笑道:“请告知你家主人,说我专程拜访。”

    众恶奴都知道这老头子不好惹,巴不得就此脱身,各赔着一脸丑笑,诺诺连声,回头跑去。

    潘凤手指前面道:“老贼人多,师父还是把兵器带上罢。”

    郭中笑道:“不用。”

    并叔知道郭中性情,劝他不听,便和众人暗中计议,作了一些打算。

    麻成的庄院在一片浅坡上,内外好几百间,都是高房大屋,花树成林,门前还有大片广场,两边放着兵器架子,看去十分气派。郭中见快走到,先命潘凤同了众人,在广场旁边树林中等候,孤身一人登门求见。场上原有好些练武的壮汉,郭中未到以前,已相继走散,只有二恶奴在应门,不等说明来意,一个往里让,一个当先往里跑去。

    郭中看出对方有意做作,心中暗笑。随了引路恶奴,刚进头层院落,便见正面客堂上有四恶奴奔出,一边两个将高帘卷起,跟着便见一个白面黑须、长眉细目、年约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一脸笑容,缓步迎了出来。暗忖:“看此贼外表何等斯文,哪像一个恶人,看神气,这有名的常山蛇,还未必好斗呢。”随往四外扫了一眼,也带着笑容,走上前去。

    “想不到你老人家今天竟会光降寒门,快请到里面再领教罢。”

    麻成满面春风,拱手让客。

    郭中把手微拱,笑道:“冒昧登门,主人太客气了。”随说随往里走。目光到处,正面屏风后有半个人影一闪,身旁微微露出一点刀光,一瞥即隐。越知方纔所料不差,便留了神。

    麻成请郭中坐落,由下人献上茶汤之后,一味客套寒暄,极口奉承郭中是一乡人望,并不询问来意。

    郭中暗忖:“此贼心劳日拙,实在可怜。”心里盘算。表面却不露出,微笑望着麻成,一言不发。

    麻成见自己恭维了半天,对方只是笑而不答。暗骂:“老鬼!任你是块又辣又柴的老生姜,今天也要咬你几口。知趣便罢,稍有不合,休想整个回去!”随又笑道:“像老先生这样高的本领威名,一生偏为他人忙,老来归隐,只守着二三十亩薄田,实在是冤枉呢。”

    郭中笑道:“金银田地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郭中生平不取丝毫不义之财,老来仍能免于饥寒,也就心满意足了。”

    麻成原意郭中虽是侠义名高,人到老来,总难免要为子孙打算。先还妄想用田财收买,一听口风不对,忙又道:“不取非分之财,足见高明。”随把座位拉近了两步,低声笑道:“昨日县里人说,当今天子最恨游侠中人,新任县官更是厉害。风闻业已拿了好几个,轻者处死,重者灭族!目前风声很紧。我既然得信,便应直言奉告,老先生偌大年纪,最好目前少管些闲事罢。”话未说完,忽见郭中一双神光饱满的老眼,正注定自己,睁合之间,威棱外射,英威逼人,由不得心中一震。郭中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得满堂嗡嗡乱响。笑罢,纔从容答道:“多蒙错爱,今天老夫便是为了一件闲事而来,还望主人多多宽容呢。”

    麻成看出郭中决非易与,箭在弦上,势所必发,但为对方英威所慑,还有一些胆怯,故意强笑问道:“老先生有事,不妨明言,只要力所能及,无不惟命。”

    郭中笑道:“桃林坡有些种田的苦人,预防天旱,挖了一道小河沟,不知怎会得罪阁下。请看我薄面,不要计较了罢。”

    麻成强忍怒火答道:“我家虽非大富,也有良田千顷,何致看中他们百多亩破田。只为他们截了我的水道,还要淹我许多田地,好言劝阻不听,纔要他们赔偿,区区小事,老先生何必过问呢?”

    郭中仍微笑道:“在庄主看是小事,那百多亩破田,却关系好些人的衣食呢。你家田高,离他们所挖的河沟又远,连你的田岸都挨不着,水还没有下来,怎么会淹了你的田?”麻成道:“现在虽然没淹,将来却是难料,你能保得无事么?”

    郭中道:“我既然出头,就能保得无事。”

    麻成看出对方意甚坚决,除非把到口馒头又吐出去,决无善罢,把心一横,冷笑道:“此是县里公断,你何必非要管这闲事呢”

    郭中突把面色一沈道:“我不管什么县里不县里,好些苦人靠它活命,这场闲事,非管不可!”

    麻成见郭中目光如电,声色俱厉,心又一震,忙答:“请不要着急,我还,我还!”说时,匆匆离座而起,跟着把手一挥,谎不迭要往屏风后退去。

    郭中知他想溜,同时瞥见屏风左右已有多人拿了刀枪涌将出来。哈哈一笑,只一纵,便到了麻成身后。麻成发完暗号,正想逃跑,猛觉脑后一股急风,由后面扑来。刚惊呼得“不好”二字,人已被郭中夹背心一把抓起,就势一舞。先埋伏的众恶奴,见主人被对头老鹰捉小鸡一般抓起乱扫,哪里还敢动手,吓得纷纷倒退。麻成觉着背上好似着了一把钢钩,其痛彻骨,吓得口中急呼“饶命”!

    “只肯还田就饶你!”郭中说完,将麻成轻轻放下。

    麻成颤声急道:“我还!我还!”

    郭中笑道:“我决不会对外传扬,也不怕你言而无信。请你赶紧把手下人喊回来,把田还给人家。我去了。”说罢从容回身,便往外走。

    麻成惊魂乍定,见郭中已快走到门口,手下数十个恶奴,还呆在那里,急怒交加,又生恶念,颤巍巍手指前面向众怒喝道:“快,快动手!”

    众恶奴猛被提醒,同声暴喝,刀枪并举,一涌齐上。内二恶奴贪功心盛,竟将手中镖枪先朝郭中掷去。

    郭中闻声回顾,随手一撮,先接了一支镖枪,就势一挡,把第二支打落在地。笑道:“我到外面去等你们!”声随人起,余音未歇,人已疾如飞鸟,穿门而出。众恶奴纷纷吶喊,争先恐后,追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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