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姑妄听之三
族侄竹汀说,文安县有一个人到古北口外当雇工,久无音信。他的父母因年成不好,也到口外谋生,且去寻觅儿子,也一去久无音信。后来有人在泰山下见到了老两口。他们说当初到了密云县东北时,天色已晚。冷风吹来,阴云渐浓。遥见山谷中有灯光,便投奔过去。到了跟前,见有几间土房,围着高梁秸墙。有个老妈子出来,问了他们的籍贯乡里,进去通告。老妈子又出来问姓名年龄,并问有没有儿子到口外去,儿子叫什么,多大了。老两口都照实说了。忽然有位女子整衣迎了出来,请老两口坐上座,她拜见之后,侍立一旁,叫老妈子催促婢女准备酒菜,态度极为亲热。老两口不知是怎么回事,站起来再三追问。女子失声痛哭,趴在地上说:“我不敢骗公婆,我是狐女,曾和您的儿子结为夫妻。我本来出于一片爱心,并没有媚他的意思,不料他竞因爱恋过度,得痨病死了。我心里时常悔恨,所以发誓不再嫁,而在他的墓旁住着。如今无意间遇见了公婆,希望不要到别处了,我还能扶养公婆。”老两口开始时极为吃惊,随后见她情真意切,便相互拉着哭了一场,于是就留了下来。狐女侍奉公婆无所不至,反而胜过儿子。这么过了六七年,狐女忽然打发老妈子去买来一具棺材,且准备铁锹簸箕之类。老两口问她这是干什么。狐女高兴地说:“公婆应该祝贺我。我侍奉公婆,不过是为追念死去的丈夫,以尽我的心意,不料却感动了土神,报告了东岳帝。东岳帝同情我,准许我不等我修炼成功,即可脱形成正果。如今要把我的遗蜕和我丈夫葬在一起,以体现死则同穴的意思。”说罢把老两口带到侧屋。那儿果然有一只黑色狐狸躺在榻上,毛色如黑漆,抬起来轻得像树叶;一敲则发出金石声。这才相信她是真仙。安葬完后,她又对公婆说:“如今我隶属碧霞元君为女官,应该到泰山去,请公婆和我一起走。”于是一起到了泰山,租了房子和当地人杂居在一块儿。狐女只是示叫人看见她的形体,还像以前那样善养公婆。后来就不知他们怎样了。这个故事和前面所记叙的狐女大致相同。不过前一狐女是有目的地供养婆婆,所以仅仅免于天诛。这个狐女不是有所求而扶养公婆,所以能修炼成仙。天上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这话一点儿不假。
竹汀又说:有一个人,夜间住在城隍庙的走廊里,听到了城隍与小鬼的对话。小鬼说:“我奉命去拘捕某妇女。可这个妇女惦记着病中的婆婆,不想死,她的意念与婆婆紧密联接,神不离舍,我没法拘捕她,怎么办呢?”城隍说:“愚忠愚孝之人,大多不计较成败得失。他们与命运抗争,实在是自讨苦吃,这种人固然不少;然而由于精诚所至,鬼神也不能夺去他性命的人,偶而也会出现一两位。这种情况,与强魂拒捕是完全不同的。你说的事应该禀报岳帝,再行定夺,千石不要匆匆忙忙地派厉鬼去强行拘捕啊。”城隍的话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后来,那位妇女是否能被拘捕,不得而知。然而,这件事情,足以证明“人定胜天”的格言,确有道理啊。
郎中顾德懋,被人们称为“判冥者”。曾经说为一案件平过反,颇有点洋洋自得。关于这件案子,当事人的姓名不便点明。主要事由是婆婆休了她的儿媳。因为小姑从中向母亲进谗言,而不是儿媳的罪过。婆婆性格刚愎,儿媳知道一时恐怕难以挽回,而娘家亲族中一个人也没有,就到尼姑庵出了家,等待婆婆回心转意。她丈夫爱怜她,就不时到尼姑庵探视妻子,她不能无情拒绝他。尼姑庵旁边有座废园,她就经常和丈夫约好,丈无晚上躲在破屋里,她就从墙豁口翻出庵去与他私会。这样约会了一年多,被她师傅发现了,师傅严格遵守戒规,认为她这样做玷污了佛地,责令她丈夫以后不要再来。再来的话就把他妻子赶走。于是她丈夫不敢再来,她竞郁闷而死,冥官认为,既然遁入空门,就要遵守佛法,她却因沉缅于谣欲而犯戒,应当根据僧律定罪,拟将她打入地狱。顾德懋驳斥说:“尼姑犯了淫戒,当然有明确的刑罚。但应当是一开始就要皈衣佛门,而中途却违背誓愿的,这种情况如根据僧律量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无言反驳。而这位女人却是无罪被迫与丈夫离异,希望能与丈夫重修前缘,他们思情并来就没有断绝,她因此意志坚强。完全是因为孤苦无靠,无处安身,才托身于尼姑庵当尼姑,只能称为毁容,不能说是信奉佛法,她身处庵中,只能说是借宿,不能说是参禅悟理。如果只根据她的外部表现就定为恶罪,那么瑶光寺尼姑争抢男人为夫,更要判以何种罪名呢?至于她思念先前的丈夫,翻墙相会,行为近乎淫奔,事情却有如重逢。他们本来是同床共枕的夫妻,这同失节完全是两回事。阳间的刑律对于未婚私通的,仅施以杖刑,还容许结为夫妻。现在这对夫妇违背礼节的程度,较未婚私通者恐怕还轻,更何况这女人郁闷而死,即便有些小过错,也足以抵罪了。自然应该从轻处罚,直接让她去投胎。这样处理,于情于理,似乎都讲得通。”陈词报上去后,阎王竟同意了顾的意见。这种说法的真假,无可验证,但他的那段议论,倒是公平之论。又顾德懋临死时,自称因泄露阴间秘密太多,被贬作土地神。姑且把他的说法保留下来,好让那些轻易泄露秘密的人引起警惕。
库尔喀喇乌苏(库尔喀喇,译为汉语是“黑”;乌苏,译为汉语即“水”)的驻军李印,曾随都司刘德经过山中,见悬崖的老松树上穿着一支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晚上他们在驿站住下,李印才说:从前路过这地方时,见一个人骑着马飞驰而来,怀疑是玛哈沁,于是躲在深草中偷望。走近来一着,则是一个又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骑在马上,马也是一匹野马。他知道是妖怪,就射出一支箭,射中时发出“嗡嗡”的像撞钟的声音,妖物化成一道黑烟散去,野马也惊跑了。现在这支箭穿在树上,可知那是个木妖。刘德问他刚才看到时为什么不说,李印答道:“射的时候它没有看见我,它既然有神灵,恐怕听到后来报复,所以宁愿沉默。”李印往往就是这样机警。一天,塔尔巴哈台押来一名叫满答尔的强盗,长官命令李印接着押送。李印用铁铐铐住他的手,用铁链从马肚子底下绕上来横锁住他的脚。满答尔当时已患病,虚弱得只剩下奄奄一息。给他食物,他也不大下咽,坐在马上,总要向下倒,只是因为系住了脚,才没掉下来。李印只担心他会死,不担心他会逃。到了戈壁,两人的马并列行走,满答尔又作出要倒下的样子,李印伸手去拉他,他突然挺起,用镣铐把李印砸倒在马下,接着拔转马头,驰入戈壁中去了。戈壁东北面连着科布多(属北路定边副将军管辖),绵延数百里,自古没有人迹,根本无法追捕,这才知道他生病是假装的,参将岳济因此事受到严厉惩处,李印也长期戴枷示众。后来伊犁重新抓到满答尔。原来,额鲁特部落的人来归降的,朝廷给的赏赐很多,满答尔也来想领赏,结果被擒。问他为何敢再来,他说:“我的罪最重,估计你们肯定想不到我还会来。我来与很多人在一起,你们肯定不会怀疑其中右我。”他想得也确实周到,没料到人们会认出他头顶上的箭伤疤痕。像李印这样机警细心,结果还是中了圈套;像满答尔这样阴险狡诈,结果还是因使诈而败亡。人们每天都在用心互斗,确实不知心计的巧妙会到什么地步。但专门倚仗心计的人,终究会遇到对手,从来没有千虑而不一失的,这一点则是肯定无疑的道理。
李商隐的诗中有“空闻半夜鬼悲歌”的句子,用的是晋时传说鬼在半夜唱歌的故事。李贺诗中有“秋坟之中鬼在唱鲍照的诗”句,则因鲍照写有《蒿里行》 -诗,他加以想象发挥。然而世上往往有这种事。田香沁说,他曾在别墅中读书。一天晚上,风静月明,听见有人在唱昆曲。歌声宏亮曲折,清丽圆润,听来叫人伤心动魄。细细一听,原来是《牡丹亭》“叫画”那一出。他忘了身边一切,一直听到完。忽然记起墙外都是残岗荒陂,人迹罕互,这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开门一看,唯见芦苇在秋风中发抖。
香又说:有位老儒在郊外野庙中开帐授徒。庙外荒冢累累,到了夜晚,不是看到鬼影,就是听到鬼的说话声。老儒素有胆量,毫不惧怕。他的僮仆对此也习惯成自然,不放在心上了。一天晚上,有个鬼隔着墙对老儒说:“咱们做邻居已经很久了,我知道您不怕我们。常听见您吟咏诗句,您的书桌上应该有温庭筠的诗。我想求您抄录他那首<达摩支曲》,然后烧掉送我,不知您肯答应我吗?”按着,鬼又小声说:“末句的‘邺城风雨连天草,,请您把‘连,写作‘粘,,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刚才,为了这个字,我和别人争论了半天,还打了赌,输酒菜儿的。”老儒案头,正放着一本<温庭筠诗集》,就随手把它扔出了墙外。约摸过了一顿饭光景,外面忽然狂风怒吼,树叶乱飞,泥土沙石像急雨一般飞洒到窗户上。老儒笑着叱责道:“收回你的丑态吧。对打赌这一行,我比你精明多了。双方打赌,必有一负;输的一方自然不高兴,这是常理。然而,如果我把诗中的字改了,从而招来怨恨,我是亏理的;如果我没有改动人家的原文,即便受人抱怨,我也是心中坦荡,理直气壮。任你怎样折腾,我都问心无愧。”老儒的话音刚落,外面立刻没有动静了。褚鹤汀说:“必竟是些读书鬼,所以尽管他们为一字而赌气求胜,仍能服从正理。然而,如果老儒不把那本诗集扔出墙外,不更是两全其美了吗?”王原说:“您所谈的两全之策是世俗的方法,老儒的言行举止,皆超脱于世俗,否则,就不成其为老儒了。”
在我家做饭的王婆说,有个打柴的人到山冈上打柴,疲倦了稍事休息。远远望见一人拿着几件衣服,沿途丢弃。他不明白是何缘故。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走险路如走平路,速度很快,不是人能达到的。并且面色苍白,暗淡无光,不像人样,就怀疑他是妖怪。当他爬到一棵高树上了望时,那人已不见了。樵夫沿着那人丢衣服的路往前走,拐弯后到山坳,只见一只老虎躲在树丛中。这才明白那人是个伥鬼,那些衣服是被害者的遗物。赶忙丢了柴,从山岗后面逃跑了。第二天,樵夫听说某村某人在山坳被虎吃了。这条路不是人必经之路,他猜它是用衣做诱饵,引诱人来到这里的。动物不会比人曼聪明,人总是用诱饵捕获猎物,现在动物竟然用诱饵吃人。难道是因为人不聪明吗?利欲扰乱了心智,所以人反倒不如动物聪明了。但这事一传出来,猎人们找到衣服丢弃的地方,发现了虎窝,一齐开枪,打死了三只老虎。老虎也因其心智而招致灭顶之灾。祸福辗展生变互相变化,机巧变幻又怎会有穷尽呢?又有人说老虎最强暴但也最愚蠢,心计万万达不到这般高度。听说伥鬼为老虎所役使,必须找到替身才能投生。这样,大概是伥鬼诱使别人代替自己,又引猎人捕杀老虎报仇。伥鬼是人变成的,考察一下人间世事,当然有这种事情,可惜老虎只知伥鬼帮助自己,却不知也是它害了自己啊!
梁豁堂说,有位粤东巨商,爱学仙,招来几十个方士。方士们彼此吹捧,都说成仙指日可待。养活他们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们还时时有些小灵验,于是巨商就更相信他们了。有一天,一位道士来访。虽然他穿着破衣、戴着破斗笠,但神态洒脱,像是独鹤孤松。和他交谈,觉得他神思妙远,多出于想像之外。请他表演法术,他驱使鬼神、呼风唤雨,都易如反掌。松江的鲈鱼、台州的鲜蘑、吴越的蜜桔、福建的荔枝,他随意取来好像是身边带的;召织女弹琴吹竽,召玉女唱歌跳舞,就好像指挥他的仆隶。拿着他的符,可以梦游十洲三岛。他拿出米粒大小的一颗丹,点瓦块石头为黄金,虽经百炼也不损耗。巨商极为惊服,方士们也自觉不如,都叩头称呼圣师,愿意当他的弟子,请求传道。道士说:“那么就选个日子设坛,一一传授给你们。”到了这一天,道士登坛坐下。方士们拜完,道士闸:“你们都有什么要求?”大家说:“想成仙。”道士说想成仙怎么来求我?大家说:“您这么灵异,不是真仙还会是什么?”道士笑了好久道:“这是法术,而不是道。所谓道,融合于大自然中,和元气成为一体,哪有这种种法术?说起来,儒、道、佛三教已放任好久了。儒的本旨是明事理而通达有用,不是记诵文章,也不是谈天说物性。佛的本旨是无生无灭,不是布施供养,也不是散布神机微妙的箴言。道的本旨是清静无为,不是念咒用符,也不是炼丹服药。你们所见到的种种,都是念咒用符之类,离炼丹服药还隔着凡尘,何况长生不老?但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法术,却贬斥法术,你们肯定会认为我褒奖我所能的,而诋毁我所不能的,只不过说些大话吓人。今天我显示出种种所能,同时告诉你们这种种法术不能去学,或许你们能够迷途知返。儒、佛两家,虚伪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于门派不同,不必与他们辩论。我痛恨道家的虚伪也在滋生,所以借你们好道,且正视听。”于是道士指着方士们说:“你不吃饭,是因为吃了避谷丸;你事先知道有没有鬼,靠的是桃木偶人;你烧的丹,不过是性刺激药;你的所谓点金法,不过是缩银法;你的所谓能进入地府,靠的是茉莉根;你的所谓能召仙,不过是摄灵魂;你的所谓能返魂,不过是役使狐魅;你的所谓搬运术,不过用的是五鬼术;你的所谓避兵器,靠的是铁布衫功;你的所谓飞跃,不过乘的是鹿卢。名义是道家,实际上都是妖人,不赶紧解散,雷神就要来惩罚你们了。”道士弹弹衣服要起来,方士们拉着他的衣服叩头道:“我们沉迷其中,巳知道我们的罪过了。幸好遇上了仙人,这也是前缘,能忍心不超度我们么?”道士又坐下来,回看巨商说:“你听没听说过生活在富贵乡中的人,有谁挥挥手便成仙升天了?”道士又对方士们说:“你们听没听说过靠着小术卖钱的人,有谁脱离尘世而登仙了?修道的人必须谢绝所有尘缘,坚持一念,使自己的心沉寂如死去一样,这样之后就可以不死了。假如这种气息绵延不停,然后才能青春永驻。但这也不是枯坐了事。仙人要有仙骨,也要有仙缘。这并不是吃点药就能得来的。缘也不是感情好就能结成,必须积累功德,然后才能列名于仙籍之中。这样就能生出仙骨。仙骨既长成,真灵便从此感通,于是仙缘也便形成了。这一切全要靠你们自己去度脱,仙家哪有什么度脱人的法术?”道士要来纸笔写了十六个大字道:“内绝世缘,外积阴骘,无怪无奇,是真秘密。”写完把笔扔到桌上,声如打雷,道士已不见了。
我的表伯王洪生家有狐狸,住在仓中,不大力害,但小孩子如果靠近仓房游戏,就会被瓦片飞来击中。一天,家里人在厨房抓到一只小狐狸,都提议把它捶死,以发泄愤怒。王洪生说:“这是挑起事端引来麻烦,人与妖怪斗,哪有斗赢的呢?”于是他把小狐狸放在床上,用果子点心等喂它,然后亲手送到仓房旁。从此以后,小孩们经过那地方,再也没有瓦片飞击来了。这是不通过战斗而使它屈服了。
我的舅辈人安五占光生,家住本县东留福庄。他邻居家有两条狗。一天晚上,两条狗突然拼命大叫起来。邻居的女人出外观看,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只听见屋顶上有人说:“你家的狗太凶,我不敢下去。我有个丫环逃进你们家的灶洞里了,麻烦你用烟熏一熏,她自然会出来的。”这女人吓得不得了,连忙回到屋内向灶洞里看,果然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她大声问:“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灶洞里有人小声说:“我叫绿云,是狐仙家的、r环。因为忍受不了主人的鞭打,才逃到这里,或许能多活几天,望娘子可怜我。”这女人一向吃斋念佛,可谓心地善良,听完狐婢的话,很可怜她,于是走到屋外,仰脸向屋顶上说:“她怕得要命,不敢出来,我也实在不忍心点火烧她。如果她没犯什么大罪,求仙家放了她吧。”屋顶上的狐仙应声道:“我刚用二千钱买了她,哪能轻易放走呢?”女人问:“我用二千钱赎她,行不行?”过了半天,那狐仙才答道:“就这么办吧。”女人把钱扔到了屋顶上,上面还真没有动静了。女人回到灶边,敲着灶台说:“绿云,可以出来了,我拿钱赎了你,你家主人已经走了。”灶洞里应声道:“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从现在开始,我就听从您的使唤了。”女人说:“人的家里怎么能养着狐婢呢,弥赶紧走吧,随便去哪儿;走时千万不可现出原形,别吓着孩子。”果然,灶洞里钻出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转眼间不见了。后来,每逢大年初一的夜里,这位女人都会听到窗外大声呼喊:“绿云给您叩头了。”
蒙古人用羊骨占卦,用火烧从裂开的纹路观察预兆,这同侗族人用鸡骨占、一样,霍易书在葵苏图的部队时,有位老妇人懂得这种占卜术,霍易书让她为自己、问归期,老妇斜着眼把烧过的骨头端详了好久,说:“马未备鞍,人没戴帽,还回不去。如果马鞍和帽子都有了,就有回去的征兆了。”过了几个月,霍易书又叫老妇人为他占、,她看了一遍就说:“马已备鞍,人也戴了帽子,悠不久就要回家了。”不久果然有班师回朝的公文。又大学士温公说他征乌什时,俘虏了回部十多个人,把他们关押在地窖里。一天,他们指着嘴巴示意肚子饿了。他就扔给他们一些杏子,众人分吃完后,有一位年老者拿着杏核,口中念念有词,暗中念咒,然后把杏核丢到地上,观察它们的纵横奇偶。忽然,他失声痛苦起来,其他人都围过去看,也都哭起来。不久,把他们全部处死的公文就到了。我疑心这种占、法同《火珠林》中所记的钱、法相似。这同古代的蓍草、龟甲占、虽然不同,但观察骨头裂纹形状的方法是由龟甲占卜的方法演变来的,而观察东西的奇偶数字等情况的方法是由蓍草占、的方法演变来的。这主要是依靠人的主观精神的评判才显灵,这样的道理都是一致的。
康熙五十二年秋天,宋村厂的佃户周甲因受不了老婆的揍,夜里乘着老婆睡去,逃到破庙里藏了起来。打算天亮之后,求邻里可怜他想个法子。他老婆发觉后,追寻到破庙,对着神像历数丈夫的罪过,喝令丈夫趴在地上挨鞭子。这座庙里一直有狐狸。老婆刚打了十多鞭,丈夫正在哀呼,一群狐狸鼓噪着出来,说:“世上还有这种不平的事。”一齐把周甲抢了来放在墙角,却把他老婆捉住,扒得精光,然后就用她打丈夫的鞭子打她,一直打出了血也没放开她。突然狐婆们又鼓噪而出,说:“男人只知道帮助男人,那家伙背着妻子私通某某家的女人,不应该打死他么?”于是又把周甲的老婆抢过来放在墙角,然后来抓周甲。狐狸们混斗争抢,喧闹了好久。守地的以为是劫盗,又喊又打枪地予以声援,狐狸们才都散去。周甲的老婆已动不了了,周甲使尽吃奶的劲,好歹把老婆背了回去。王得庵先生当时在这儿设帐教学,着见他们俩在回去的路上,妻子还喃喃地骂着。王先生曾说:“这些狐狸们可真痛快。可以说是不讲礼仪,只按粗鲁的方式来解决。”狐婆们恨伤害她们的同性,又另外找了个理由,引起一场内部争斗。分了门户,朋党就产生了;朋党兴盛,公理就被混淆了。于是事情纠缠不清,是非随之而起。这么彼此相倾轧已好久了。
张铉耳先生家里有个丫环,一天晚上忽然不见了,家人以为她逃走了。可第二天,却发现她醉倒在后院的柴禾堆上。后院里都是锁着的空房,院门也上了锁,不知她是从哪儿进去的。她头发散乱,满面灰尘,直到中午才醒了过来。她告诉人们说:“昨天晚上,我听到后院有嘻笑声,因为早知道里面住着狐仙,所以并不害怕。我隔着门缝偷看,只见那里杯盘罗列,几个青年正饮酒聚会。忽然,他们发现了我,就窜出来从墙头上把我推进了院子。恍惚之中,我如入梦境,一句话也不能说,被他们强拉入座。他们逼我喝酒,不时地还罚一两杯,那酒劲儿很大,我终于醉倒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铉耳先生一向刚正,听说此事,直奔后院,数落狐仙道:“咱们相处多年,我们除了每天来取点柴禾,两下里并无干扰。为什么突然这么无礼,把良家婢女当作娼妓拉到席间劝酒?子弟这么猖狂,父兄干吗去了?当家长的难道不惭愧吗?”到了半夜,先生听到窗外说:“儿辈们放荡无礼,我已经鞭打他们了。但是,其中有一个细节,请让我说明:那天晚上,是您的婢女先把手伸进门,一边调情一边要肉吃,并不是儿辈们强拉她进来。而且,您这婢史在花前月下,早已干过‘采兰赠芍’的风流事儿,勾搭男人也决不止一次。她已破身多年,所以儿辈们才敢和她互通情意。不然,您府中有几个婢女也很俏丽,为什么没人敢招她们呢?疏于防范之责,我与先生是否应各负一半,请您明察。”先生说:“您既已鞭打儿辈,我也该痛打这个、r环。”狐仙以讽刺的口吻说:“她早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岁。您不为她选配人家,使她感情压抑,才做出非礼之事。罪过难道只在她身上吗?”先生默然无语。第二天,他叫来媒婆,把年岁大的丫环都配了人家。
县丞邱天锦说,西北有位叫杜奎的商人,不清楚他的乡里、籍贯。听他说话象泽潞人。他性情刚直,气力过人,很有胆量,不怕鬼神,他外出碰到空屋破庙,总是铺好被褥独自睡觉,也不会出什么事。一次,他偶然路过六盘山脚下,天色已晚,就停下来歇宿,废堡破屋,荒烟蔓草,四无人迹,他料想万万不会有盗贼,就解下行李,拴好马.捡了些枯枝烧火御寒,就打开被窝安睡起来。正要入睡时,听到附近传来哭声,仔细听时,好像是从屋后的地下传出来的。这时木炭还亮着,屋子里光线明亮,有如白天。于是他侧身躺着,持刀等待。一会儿,声音慢慢靠近,已到了窗外暗处,呜呜不停,但一直没有露出身影。杜奎大声责问道:“我一生没见过你们,是什么鬼怪,可以出来当面跟我讲。”黑暗中有声音回答道:“我是女人,身上一丝不挂,感到很羞愧,不能相见,如你不嫌弃,允许我到你被窝里来,就有东西遮着我的身体,可以当面同你讲。”杜奎知道鬼怪想媚惑自己,但他仍不害怕,就以讥讽的语气说:“你想进来就进来。”只听阴风飒然作响,一位美女已与他同床共枕了。她面容姣羞,腼腆地蒙面哭诉道:“才讲通了一句话,我就同你偎依在一起,即使是放荡,也不到这种地步。因我有苦情,被迫陈述。即使嫌我给你添麻烦,也不要对我的私奔感到惊诧。此堡原来是一群盗贼住着。有一次,我独自路过这里,被他们劫持,把我的衣服首饰全抢光,然后就绑起来丢到山涧中。夏天浸泡在冰凉的泉水里,冬于埋于积雪之中。沉寂、阴凉、冷冻,说不清我受了多少苦。后来盗贼们伏法,这里废为空墟,无人可以倾诉,忍痛至今。现在我听到了空谷中的聊步声,有幸碰上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我忍耻相投,不惜献身。想以我一个晚上的恩爱,乞求你为我买一具小棺木,把尸骨移葬到平原。大概地气稍微温暖些,灵魂得以安宁。如果你能为我做佛事,超度我早日投生,那你对我的再生之恩,我愿世代侍奉还报。”讲完后,她擦干眼泪,就把身体投入杜奎怀抱,桂奎慷慨地回答道:“我以为你是妖怪,却原来蒙受如此深冤,我虽然沉湎于花柳丛中,但乘人之危,要侠别人以寻欢作乐,那我男子汉大丈夫按理不应干这等缺德事。你既然怕冷,靠近我取暖无妨。如果说偷情,就不如离开这儿。”女鬼趴在枕头上叩头拜谢,也就不再多言。杜奎抱着她酣睡,她服服帖帖地配合。天亮的时候,女鬼已不知去向。这样,杜奎就留了几天,为女鬼安葬,做佛事。过了几年,他邻家有位小女孩,看到他就恋恋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后来,杜奎年老无子,相娶那小女孩为妾,她父母不愿意,但那女孩儿主动要求嫁给杜奎,后来生了一个男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疑心小女孩就是那女鬼转世的。
《宋书·符瑞志》说:“珊瑚钩,国王恭敬有礼守信用,它就出现。”但没有描绘它的形状,大约它是一种自然生成的宝物。杜甫诗中说的“飘飘青琐郎,文采珊瑚钩”,似乎就是指的这种东西。萧诠诗中说的“珠帘半上珊瑚钩”,则是用珊瑚做成的钩而已。我见过已故大学士杨公家有一只带钩,长约四寸余,粗约一寸六七分。它的钩是就倒垂的枝丫截去附枝,做成一个螭头的形状。它上面系丝绳的圆环的柱子,也是靠近一个横长出的瘿瘤做成一根芝草的形状。它的主干天然弯曲,脉络纹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斧凿的痕迹,颜色也纯呈樱桃红,可以算是奇绝之宝。挂钩的环则是用两株树孪生为一体的连理木的树枝,去掉外面的分杈,而留下那连成一体的一段,也好像是自然生成的。珊瑚连为一体的很多,佩环像这样子的也不少,不足为奇。据说它是用一千四百两银子从西洋商船上买到的,这事在壬午、癸未年间,当时珊瑚还容易得到,价格还没有高起来。
又,我在乌鲁木齐时,看见已故大学士温公有一片玉,有巴掌那么大,可以做成手镯。玉的质地莹白,表面有四点红斑,都有指肚那么大,鲜活得像是花朵。这红斑不是血浸的,不是油炼的,不是琥珀烫的。它深入玉的脉理之中,并向四周散开,渐散渐淡,渐渐至于无。这是天然生成的。温公常带着它。在木果木之战中,温公不幸遇难,慷慨捐躯,这块美玉估计也流落到蛮烟瘴雨之中了。
我又曾看见一商人拿着一支玉簪,五寸多长,圆如画笔的杆。上半截是纯白色,下半截晶莹清澈似琥珀,是我从未见到过的。有人打算用九百两银子买下来,商人坚决不卖。我始终怀疑是用药物炼成的。
在五十年前,我见过董文恪先生的一只玉蟹。不太大,是纯白色,没有一点瑕疵。只看这只玉蟹时,和平常玉没什么不同;用其它的白玉一比,则其它白玉不是隐隐有青色,就是隐隐透着黄色或赭色,没有一块是正白的。这才知道这只玉蟹的可贵。不久前我和户部尚书柘林说到这只玉蟹,他说:“先生在世时,偶尔缺钱用,以六百两银子的价钱转卖了。”
益都有位书生,才气勃发,隽秀过人。一天晚上,他出外散步纳凉,碰上了本村一个女子。二人眉目传情,心意相通。事后,书生派了一个女仆传过话去,约那女子于某夜虚掩上后门等他。到了那天夜里,书生潜踪匿迹前去赴约。他正摸着黑扶着墙向前走着,忽然,一道火光闪过,刹那间,周围明亮有如皓月当空,只见一个厉鬼横在路上。书生仓皇逃回了家,差点儿吓掉了魂儿。第二天早上,他去私塾上课,塾师忽然正襟危坐,大声叫喊道:“我辛辛苦苦积了点儿阴德,该有个孙子科考成功。可是,他竟然去干跳墙钻洞、沾花惹草的勾当,这不是自己毁自己吗?幸亏我变成厉鬼加以阻挡,使他免除了被削籍的处分,不迂,有两次考试他是要落榜的。你受人酬报,教人子弟,为什么对学生这样放任自流呢?”说完,塾师自己了自己十几个嘴巴,然后昏倒于地。大家正忙着灌汤救治,忽然,家中那个传信儿的女仆也自打着嘴巴说:“你们祖孙三代给我家当奴仆,难道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吗?小主人胡作非为,你应该劝诫他,如果他不听,可以向主人报告。为了图几个赏钱就献媚取宠,险些误了他的终身,这不是忘恩负义吗?以后若不悔改,仔细你的魂儿!”说罢,她也昏倒在地。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苏醒过来。我的门人李南涧曾亲见此事。可见,祖宗积德是如此之难,子孙将它败坏却相当容易。那位祖父虽已死去,对子孙的好歹尚且不忘,真使人不可不深思啊!然而,南涧说,那个书生后来终生不第,最后贫困而死。大概是因为他淫行不改,他的祖父也无可奈何了吧?这位祖父或附形于塾师,或附形于女仆,却不附形于他的子孙,这表明他存有溺爱之心,所以,他始终不明白子孙受惩的根本原因就在他自己身上。
狐狸精是人们害怕的,而乡里有位罗生,因读小说杂记,熟知狐女容貌姣美,恨不能一见。有人说近郊的古墓有狐狸精,又说不时有人与狐女亲热。罗生就根据指定的墓穴,准备好钱财祭品,前去投书信向狐女求婚,并说:“如果香闺娇女,都有乘龙快婿,或者嫌弃我这样的蠢才,我也不敢高攀,那就请赐给我一漂亮婢女作为宠妾,我一样感恩不尽。”他再三拜谢放下书信后才回去。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天。一天晚上,罗生正在独自沉思,忽然有一位漂亮女子出现在灯下,嫣然笑着说:“我家主人感谢你的盛情,择了今天这个吉日,打发小婢三秀前来侍候你,希望你收留。”于是她按礼节拜见了罗生,站在一旁,凝眸静视罗生,风情万种。罗生很高兴,就在当天晚上同三秀定了情,自认为就是文箫和彩鸾结为夫妻,也不过这么幸福。三秀善于隐身,一般人看不见。即使罗生出远门歇在别处,她也相随,这更使罗生中意。只是她生性贪吃,家中的食物被她偷吃了许多,食物不足就偷了衣服器具卖钱买东西吃,也不知谁为她干这些事情,罗生猜想她是有同伙一起来的。因此就稍微责备了她几句,但她那风骚的体态,那万种的风情实在使罗生神魂颠倒。她低眉顾盼,罗生便回嗔作喜,再也生不起气来。加之三秀非常妖冶放荡,作出万种姿态来诱惑罗生,无论白天黑夜,没有停止的时候,她还是很不满足。因此,罗生家道败落,身体也日益虚弱。时间一长,他便疲于奔命。不时怨骂,于是慢慢产生了隔阂,有了怨仇。三秀就招来同伴,作崇闹妖,搅得罗家鸡犬不宁。罗生请得正一真人镇妖,三秀现形分辨道:“是罗生祈求我到罗家来的,这和私奔性质大不一样,同时我是奉主人的命令来的,完全不同于苟且凑合。罗生的求婚生都保存完好,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来诱惑他。至于盗贼、滥淫,这本是狐的本性,自古就如此。他难道不知道吗?既然他因好色不找人却要找狐,又以人的行为准则来约束狐狸,这就有点讲不通了。就按人理来说,贪图声乐娱乐的人,就不能吝啬艺人妓女必需的费用,我既然是姬妾,就要靠主人来养活,因而所给不够用时,就免不了自己去拿。家庭中,这种事情多得很,这同到别人那儿偷窃,毕竟不相同。至于闺房中的恩爱私情,有谁不干那种事呢?圣人制订礼法,不会加以限制;帝王制订律法,也不能把它纳入条律之中。这在嫡妻,是人之常情,对姬妾来说,也是正常要求,把这也定为罪过,我实在有点不心甘。”真人又问道:“你聚众滋事,又有什么道理?”三秀答道:“把女儿嫁给别人,就会有所企图,木能达到要求,就聚集家人闹事。这种事情不知有多少,没听说有人因此受罪,现在却因此要给我治罪吗?”真人沉思良久,笑着对罗生说:“你是所谓求仁得仁,又有何埋怨的呢?我去了,不能驱使鬼神干预人家的儿女私事。”后来罗生家一贫如洗,竟然得病而死。
堂侄秀山说,仆人吴士俊曾和人斗殴,没占到便宜,便气得要自尽,打算到村外找个僻静的地方。刚出栅栏门,便有两个鬼迎上来。一个鬼说:“投井好。”一个鬼说:“上吊更好。”一左一右地拉扯他,他不知依从哪一个好。继而旧相识丁文奎从北面来,几拳把两个鬼打跑了,然后把吴士俊送了回去。吴士俊迷迷登登好像做梦醒来,自尽的念头顿时消失了。丁文奎是以莆上吊死的。原来他们两个一起在我叔父栗甫公家干活。文奎死后,他母亲得病困在床上,士俊曾资助她五百钱,所以才有这次的报答。这是我家近年发生的事,和《新齐谐》中记载的裁缝遇鬼事差不多。可见这类事确实有。而丁文奎为找替身而来,却报恩而去,尤其足以激励淡薄的世情向淳厚转化。
周景垣前辈说:有个大官带着家属,乘着连在一起的几只船去赴任,傍晚停泊在大江中。不久又一艘大船来停泊在一起,那船舱门口挂着灯笼,桅杆上飘着旗帜,也像是一艘官员乘坐的船。太阳快要落山时,那船舱中跳出二十几个人,都拿着刀跳上大官家的船,把所有妇女都驱赶到舱外。那船上有个穿戴华丽的女子隔着窗户指着一个少妇说:“这个就是。”那些盗贼于是一拥而上,把这个少妇拖了过去。一个强盗大声说道:“我就是你们家某婢女的父亲,你女儿残酷虐待我的女儿,用鞭抽用火烫,简直没有人性。幸亏她逃出来遇到我,你们没有追捕到。我恨你入骨,今天是来报仇的。”说完,他们扯起帆船,顺水驶去,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了。官府没有线索追捕,大官的女儿不知后来怎样,但情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贫穷到卖女儿的人,还能有何作为?没想到他可以做强盗;婢女受到残酷毒打,她还能怎么样?没想到她的父亲可以做了强盗来报仇。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蜜蜂蝎子虽心,也有毒刺螫人!又李受公说,有个人对待婢女十分残忍,偶尔因为一点小过失,就把一个婢女锁在空房里,使她冻饿而死。然而身上没有伤痕,她的父亲告状不赢,反被鞭打。他冤愤之极,晚上跳过墙进入主人家,将主人母女俩一齐杀死。官府全国通缉多年,也没有抓住。这又是不做强盗也能报仇了。又说京城某户人家失火,夫妇子女全部烧死,也是他家众多婢女怨恨.之极而做的事。因为没有明显证据,也无法追究。这又是不必有父亲,自己也能报仇了。我有一个亲戚,鞭打婢女小妾时,还嬉嬉笑笑如同儿戏,有时甚至活活打死。一天晚上,有一股黑气像车轮一样,从屋檐上落下,然后像风一样地旋转,还发出“啾啾”的声音,一直飘进卧室,最后散掉了。第二天,我那亲戚脖子上便长了一个痈疽,开始只有粟米粒那么大,渐渐向四面溃烂,最后头齐脖子烂掉,像刀斩断的一样。这又是人不能报仇,鬼也要报仇了。人都爱自己的儿女,谁不跟自己一样?那些刚强的,衔冤忍痛,积压在心底,无处申诉,于是铤而走险报仇,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些弱小的横遭毒害,怀恨而死,他们的悲哀必然感动神灵,神一定会替他们作主。因此,那些虐待婢女的,没遭到人为的祸患,也必定会遭到天神的惩罚,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人们都说古代的玉器都是用昆吾刀雕刻的。实际上不完全这样。魏文帝所著《典论》一文中,已不相信世上有昆吾刀。可见在汉代时已没有昆吾刀了。李商隐有“玉集胡沙割”的诗句,可见在唐代用沙碾法雕刻玉。如今雕琢玉器工艺最精巧的,要属痕都斯坦。痕都斯坦即佛经中所说的印度,《汉书》中所说的身毒。精于雕玉工艺的,相传还是汉武帝时期玉工的后裔。所以他们所雕刻的形象,有许多中国的花草,而不是西域所有的形象,这是沿用旧谱的缘故。还有人说,有一种青药能使玉柔软,所以玉雕的图案细致入微,曲折随意。我曾见过吏部侍郎玛兴阿从西域买回来的一枝梅花。枝叉虬结弯曲,几乎可以插进瓶里乱真。而一打开,这枝花的上面变为盖、下面变为底,成了一个盒子;即便是细枝、小叶,当中也是空的。我又曾看见一个钵,是里外两层。里面那一层可以转,但拿不出来。两层之间的缝隙只有一根头发那么窄,摇晃也没有声音。这么窄小的空间决不能容下刀,刀也不能弯成三道弯,伸到钵底。估计有一种粘合后看不见痕迹的药。而不仅有能使玉柔软的药。前代的人偶然见了这种工艺品,则称之为“鬼工”。如今外国向朝廷贡献奇珍异宝,好像地方向朝廷贡献一样,所以这些东西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个福建女子,还没出嫁就死了,家人已将她安葬。过了一年多,这家有个亲戚在外县又见到了她。开始,以为是遇到了相貌相似之人,然而,仔细观察那人的声音体态,才知道就是她本人,因为决不可能有人与她这样相象。这位亲戚出奇不意地从身后呼她的小名,她立即转过身来。这位亲戚不再疑心是别人了,却又疑心遇上了鬼。他回到乡间,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父母,家人急忙开棺验看,果然只剩了一口空棺。老两口跟随这位亲戚去寻找女儿,见面之后,这位女儿先是装作不认识,老两口指出她胸肋部位长有瘢痣,并招呼邻家妇人帮忙查看,她这才低头认可。再看她那位“丈夫”,早已不见踪影了。福建有一种茉莉花根,把它磨成汁泡酒喝,一寸长的茉莉花根泡酒,可以使人假死一天,服到六寸可以令人苏醒,服到七寸就能致人死命了。其实,这位女儿早已有了人家,却又与邻居一个青年暗中勾搭,于是她服用茉莉花根装死,等下葬后,青年扒开坟墓救出了她,二人一同逃走了。这位女儿的未婚夫家呜鼓告官,结果,那个青年被抓获归案,供词与女子相同。当时,吴林塘正在闽县做县令,他亲自审理本案。本来,他想引用朝廷“开棺见尸”的律条处理犯人,但实际上人没死,案情与图财掘墓不网;他又想引用“以药迷人子女”的有关规定来结案,但案中的女子本是同谋,所以案情又不同于拐骗人口。想来想去,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可以拟罪,最后,还是以“奸拐”的罪名论处了。人情变幻,真是无所不有啊!
唐宋时的人最看重犀牛角中的通天犀,据记载上面有种种人或物的图案,最奇特巧妙的如武则天的手板上有两条龙对立的图案,宋孝宗的犀带上有南极老人拄着拐杖的像。像这类情况记载在各种书里的很多,应该不假。现在的犀牛角则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没听说有入或物的图形的,这是什么缘故呢?唯有大理石往往有像画一样的图案,现在还能见到。我曾见兵部侍郎梁铁幢家有块插屏,上面有一只老鹰立在老树斜枝上的图案,嘴、爪、翅、尾都一一酷似,侧身斜视,好像是要飞下搏击的样子,神气也极生动。朱子颖运使曾将一块大理石镇纸送给我已死去的儿子汝佶,长约二寸,宽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是悬崖两边对峙,中间有两个人乘一只船顺流驶下;另一面是两棵松树斜立,连松针也清晰可见。下面有水波纹,一个月亮在松树枝头,一个月亮在水中,很像两小幅水墨画。上面刻有字,一面题的是“轻舟出峡”,一面题的是“松溪印月”。左侧署名“十岳山人”,字都是八分书体,看来它过去属明代的王寅所有。汝佶把它献给我,我历来对这类器物玩艺儿不大感兴趣,后来它就被人拿走了,对我来说好似过眼烟云。现在偶然回忆起,所以一并记在这里。
原来我一直收藏着北宋的八幅苑画,上面没有题写画家的姓名,绢丝像布一样,笔墨沉郁,工整细密中暗含着一种庄严浑厚的氛围。我疑心它们都是真品,并且画的题材都是故事。不过其中有三幅,画的题材不知它的出处。一幅画下面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军队,上面是一轮明月高悬在树梢上,一位姑娘衣裙飘动,像飞鸟一样,仿佛在驾风疾行。另一幅的画面是在一片旷野之中,一位皇宫使者拿着诏书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右边走来,两位小孩在左边迎拜他。那人作出伸手搀扶的姿式,使者好像没看到这三人,这三人也好像没看到使者,还有一幅画的是一处极富丽的殿堂,阶下摆着五坛酒,左边有几位美女,身穿漂亮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很像贵人家的姬妾。右边是婢女、老妈子们拉着或抱着小孩们。他们都严肃地站立着。中间一人穿着普通衣服,坐在榻上,抱着酒坛,拿着钻子在开启。这三幅的第一幅依稀可辨画的是薛嵩家的青衣,后两幅始终弄不涛楚画的是谁。权且把它记录下来,等有博识之士来考证它。
张石邻先生是姚安公同年登第的老朋友,性情伉直,时常当面指斥人。但他慷慨讲义气,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任劳任怨,一点儿也不闪躲。他曾梦见亡友某某,怒冲冲地质问他:“你两次担任县令,凡是老朋友的子孙败落的,你无不予以抚恤。只有我的儿子自数千里外来投奔你,你视他为陌生人一样,为什么?”张先生在梦中既怒且笑,说:“你忘了么?所谓朋友,哪能是形势有利时便相互攀援,有了酒肉时便相互追随?交朋友为的是危急时可依靠,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把你当成弟兄,我家的奴仆相互勾结欺骗我,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我没有办法。我曾偷偷地托你观察某某,你亲眼见过他的劣迹,却怕招嫌惹怨,不肯告诉我。等到某某恶贯满盈自我暴露时,你又为博得忠厚的名声而千方百计地为他说情。至于我的事成不成,我的生活有否保障,你都不关心,而只想求得那些人的感激,称你为忠厚长者。你这不是厚待座当疏远的人,而疏远应当厚待的人么?你先把我看作是陌生人,却来责怪我把你看作陌生人,你忘了么?”这人瑟缩着离去了。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一般士大夫的习气,是以不谈别人的过失为君子,而不管这人的亲疏和事情的利害。我曾看见胡牧亭被仆奴们算计得到了衣食都没有保障的地步。同年朱竹君先生奋然代他驱逐奴仆,牧亭的状况才稍好。我又曾见陈裕斋死后,寡妇孤儿被女婿欺凌。同年,宗丞曹慕堂愤然集合了旧友,代为驱逐,陈裕斋的儿子才得以安然。当时人议论,认为上述作为是古道热肠的,百人中没有一两个人;认为是多事的,十中有八九个人。巡抚崔应阶娶孙媳妇,要租彩轿迎亲。他的家奴互相串通,说没有三百两银子租不来。家奴们众口一词,到迎亲前的一两天,价码又长了一倍。崔公愤恨,自己去求朋友代租。朋友们怕招怨都不肯答应。甚至有的还说彩轿没有一定的租价,它随着租轿人的贫富贵贱而涨落,别人可不能代租。以这种巧辩来进行调停。崔公不得已,将自己乘坐的轿披红挂彩,用来迎亲。当时的舆论,认为坐视不帮不对的,也是百人中不到一两个人;认为善于体察下情的,也占了十之八九。此方有个是非的标准,彼方也有个是非标准,将怎样来看待这种事呢?
朱青雷说:曾去瞻仰杨继盛的祠堂,见有几个人也结伴而进。众人都叩头而拜,唯有一人只作了一个揖。有人问是什么缘故,他说:“杨公是员外郎,我也是员外郎,级别相同,不应有当堂叩拜的礼节。”又有人说:“杨公是忠臣。”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就是奸臣吗?”于大羽接着说了一件事:聂松岩曾骑着驴子走,遇到一个制作石磨的人,责问他为什么不让路。那人说:“石工遇石工,有什么好让路的。”(松岩是安邱张卯君的学生,以篆刻著名当时)我也说了一件事:交河有个私塾教师,马张晴岚谈论文章,互相攻击。私塾教师发怒道:“我与你同年考中秀才,同样到今天还没考上举人,你哪个地方胜过我了?”这三件事很类似,即使善于辩论的人,对他们也无可奈何。田白岩说:“天地这么大,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没有?遇到这种人,只有以不理睬来对待,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如果一定要让他们明白醒悟,可能会引出更多的纠葛。我曾见两个书生同寄住在佛寺中,一人骂朱熹,一人骂陆九渊,吵闹到半夜。和尚在旁边劝解,两人又说佛教是异端邪说,危害儒学正统,一起与和尚争斗。第二天,三人都打破了头,到官府去告状。这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
昌平县有个老太太,养了很多鸡,她时常用鸡蛋换钱花,可从来不卖鸡。有人想买她的鸡炖肉吃,即便出十倍的价钱她也不卖。她住的地方靠近山麓,时间一长,鸡群不断繁衍,全撒出来,几乎遍及山谷。天快亮时,群鸡唱晓,叫声此起彼伏,仿佛相互传唤。一次,她把割下的麦子放在门外晾晒,忽然,千百只鸡蜂拥而来,四处啄食麦粒。老太太挥动手杖不断驱赶,但无济于事。又招呼家中男女人等帮忙。大家扑击堵截,鸡群却东散西聚,仍是无可奈何。正在喧闹时,一声巨响,家中的五间住房一齐倒塌。鸡群受了惊,“扑楞扑楞”都飞到山里去了。这件事与《宣室志》所载李甲家鼠报恩之事相似。鹤知夜半,鸡知将旦,这是气的感应使它们精神振奋,而并不是他们知道时辰已经到来。因此邵雍先生说:“禽鸟得气之先。”至于世间万物成败的定数,决不是禽鸟所能先知的,而那些鸡为什么能聚众而来,救主人于危难之中呢?这一定是有鬼神附体呀!
堂侄汝夔说,甲乙二人都以捕狐为生,住处相距十多里。有一天,他们发现一处坟丘有狐狸,打算一起去捉,两人约好在太阳落下去后,相会于某处。乙到了约定地点时,甲已等在那里。两人一起来到坟丘旁,看了看洞口,觉得能容纳下人。甲便叫乙藏在洞里,他自己则躲左坟丘边的草丛里。两人打算等狐狸回来,甲堵住洞口,乙在洞里捉住狐狸。乙在黑影里坐到深夜,还是没有动静。他想出去和甲商量一下,叫了好久也无回答。他想出去找甲,洞口却被压上了两块墓碑,仅留下一条缝隙,有一寸多宽。墓碑沉重搬不动,乙知道被甲出卖了。第二天,乙听见外边有吆喝牛的声音,便拚命地喊。牧牛人听见喊声,告诉了乙的家人来。待搬开墓碑,乙已被禁闭了一昼夜了。乙怀疑是甲谋杀,便领着子弟们到甲家,打算报官。走到半路,却见甲赤裸着被反绑在柳树上,一群人围着唾骂,有的还在用鞭子抽。原来甲赴约时,路上碰见一个送饭的女人勾搭他。于是两人便到了高梁地里亲热。当时正值盛夏,两人都脱了衣服。甲刚把衣服放下,女人便跳起来抢了他的衣服跑了,一会儿便没影了。幸好没人看见,甲狼狈地回来了。还没到家,遇风一伙人明火执杖,看见了他,便喊:“这家伙在这儿!”原来,邻居三四个少妇在院子里睡觉,忽然看见甲脱了衣服来和她们躺在一起。少妇们惊慌地喊来了人,甲已丢下衣服跳墙跑了。乡亲们正在追捕他。甲洗不清自己,唯有呼天唤地而已。乙说起昨晚的事,才知道都被狐狸卖了。不过,侦察了狐狸的洞而计划突然袭击,这将是杀身之仇。杀身之仇而用游戏的方式加以报复;一个关了禁闭,且留下缝隙示至于死;一个脱了衣服被捆绑挨打且辨不清,人一觉察狐狸便逃了,被报复者也不至于死。狐狸这种做法,也可谓善于留有余地了。
世上有些微小的事情,皋陶也栽决不了。我有位门生叫折遇兰,是位很能干的县令。他在安定县任职时,有两家争一块坟地,已经打了四五十年官司,经历了两代人。那块坟地面积不足一亩,中间有两座坟丘,两家都咬定那就是自己的祖坟,要邻居作证吧,可那块地在丛山之中,须带好干娘饮水才能到达,四周也没有人家。问他们有没有地契,却又都说在明代兵乱中丢失了。而向他们索要官府收缴钱粮的串票,却两家都有,并且两家人都说,这种地实在种不得,种了没有什么收成,官府却照纳地丁税。他们没完没了地打官司的原因,是那块地里有祖宗的坟墓,不想让别人把它占去。两家又都说,要不是前辈的尸骨葬在这里,谁肯打几十年的官司,认别人为祖宗呢?有人怀疑这两家都是想占有这块风水宝地,而两家却都说秦陇地区历来不讲究风水,自己没有这种念头,也不怀疑对方有这种念头。况且这块地四周都是石头,连再安一口棺木的地方都找不到。如果得到这块坟地后把祖坟迁葬到别处,就会给另一家以可趁之机,谁敢这样做呢?县令没法说服他们,又不可能平分,也不可能没收入官,因而一直没法裁决。大概每到祭祀时就会发生殴斗,殴斗后就会到官府打官司,官府也只得就事论事,而不能管它的起因了。后来蔡西斋任甘肃布政使,听说这件事后,说:“这是争祭祀,不是争田产,不如晓之以理,对他们说:你既然自认为这是你家祖坟,尽管去祭祀好了。争着来蔡祀的人既然认你的祖先为祖先,对你祖先没有什么害处,对你也没有什么危害,你让他去祭祀不也很好么?何必阻拦他呢?”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但至今也不知那两家是否按他的话去做了没有。
胡牧亭说,他的家乡有一个富户,在家养尊处优,关了门不管门外的事。人们难得见他一面。这人不善于生计,财产却总也用不完;他不善于调养,却从来也没有什么病。有时遇上什么祸难,也能意外地得到解脱。他家有一个婢女上吊自杀了,乡官大喜,大肆张扬并报了官。官也兴冲冲地当天就来了。待把尸体抬来检验,忽然尸体的手脚蠕蠕而动。大家正在惊诧,只见尸体欠伸,接着身子转侧,之后坐了起来,已复活了。官员还要以“逼奸上吊”来罗织罪名,委婉地加以引导诱供。婢女叩头道:“主人的姬妾长得都像神仙一样,哪会钟情于我呢?假使会看中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去自杀?实事是我听说父亲不知因为什么被官府杖杀,因悲痛绝望,才愤恨地以求一死,并没有别的原因。”这位官员大失所望而去。其它的祸事,也往往都像这件事一样意外地消了灾。乡里的人都说,这富户蠢乎乎的,却有这样的神气,实在不知是什么道理。有人偶然扶乩招仙,问这是为什么。乩仙判道:“各位错了,他的福气正是因为他蠢。这老翁在前生中,是一个村叟。他淳厚不爱说话,没有计较心;悠悠忽忽的没有得失心;落落寞寞的没有爱憎心;平平坦坦的没有偏私心;有人欺侮他,他也没有争吵心;有人欺骗他,化也没有机诈心;有人辱骂或诽谤他,他也没有嗔怒心;有人陷害他,他也没有报复心。所以他虽然老死在自己的屋里,也没什么大功德,却因为他的这种心境,为神灵所福佑,让他在今生中得到报答。他傻乎乎地没有知识,正说明他虽与前世身异而性情同,没有掩去前生的善良本性。你们仍对他有所怀疑,岂不是错了?”当时在一旁的人,信和不信的各占一半。我则觉得这话很是耐人寻味。我认为这是胡先生为自己的生平写的赞语,而假托于这个富户。但从道理上看还是能讲通的。
刘约斋舍人说:有个人叫刘寅(这件事是在刘景南家饮酒时谈到的。南北口音有区别,不知是否是这个“寅”字),家里极为贫穷。他父亲早年与一位朋友约定作儿女亲家,只是口头答应,没有媒人,也没写婚书和双方的生辰八字,也没有送聘礼,但双方的儿女都知道这件事。后来刘寅的父亲死了,父亲的朋友也死了,刘寅年轻不懂事,家里变得更为贫穷,甚至只能靠在寺庙里讨饭吃为生。女子的母亲想悔弃婚约,刘生也无可奈何,女子结果竟郁郁而死。刘寅知道了,也只能痛心悼念而已。这天晚上,他独自坐在灯下,心中正在伤感苦闷,忽听到窗户外面有抽泣声,问“是谁”,没有回答,而抽泣声仍未停止。刘寅反复地问,才仿佛听到一个很轻微的声音回答了一个“我”字。刘寅突然明白了,他说:“是你吗?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事情已到这一步,让我们下一辈子相聚吧。”说完,那抽泣声便没有了。后来刘寅也年纪轻轻就死去,可惜没有热心的人,将他们的墓合葬在一起。白居易的《长恨歌》里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就是说的这类情况吧。虽然母亲的悔婚还没成事实,不能称她为“贞”;她又因病而死,也不能称之为“烈”。但她的心愿志向,则是兼有“贞”、“烈”的品格。说遮件事时,在场的人无不叹息,都忘记问刘寅的籍贯了。刘约斋的家在苏州,或者刘寅也就是苏州人吧。
河间府有个游方和尚,常在集市上卖药。他把一尊铜佛放在案子上,铜佛面前摆着一个盛药丸的盘子,铜佛的一只手前伸作取物状。有人买药,先要向着佛像祷告,然后捧起药盘靠上前去。如果病可以治好,药丸会自己跳入铜佛手中;如果治不好,药丸就静止不动。和尚的法术十分灵验,使全河间府的人深信不疑。后来,有人在和尚借住的寺庙里,见他关着房门在屋里研磨铁屑。那人忽然明白了,盘子里的药丸,有一半搀上了铁屑,另一半没搀;铜佛的手也一定是磁石做成的,又不过表面镀上了一层金。经过验证,事情果真如此,和尚的“法术”也因此而败露。还有一位道学家。私下为他人撰写讼词,被人揭露出来。到了官府的大堂上,他昂首挺胸,毫不介意,侃侃而谈,为自己辩解。官府取出他所批注的《性理大全》,核对了一番。笔迹与他写的讼词一般无二,他这才磕头伏罪。河间府太守徐景曾,是位大学问家。听了这两个故事后,他说:“我平生信佛不信僧,信圣贤不信道学。现在看来,我的信念还是不错的。”
杨槐亭前辈有位族叔,夏天在山寺中读书。到了半夜,弟子们都睡了,他独自点着灯咿呀地诵念,困极了便闭眼休息。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人敲窗说:“敬问先生,从这儿往某村去,该走哪条路?”这位族叔奇怪地问:“你是谁?”外面回答说我是鬼。这儿谷重复,我独自走迷了路。空山之中鬼本来就少,偶尔遇见一两个无赖贱鬼,我也不愿和他们说话;问了也未必青告诉我。我与先生虽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气类相同。所以听到了读书声便来了。”族叔告诉了鬼,鬼道谢而去。后来他把这事讲给杨槐亭听,杨槐亭怅惘地说:“我这才知道,孤僻不合群的人即便作鬼也难。”
有一次,李秋崖和金谷村秋夜里坐在济南历下亭中。当时正值小雨过后天转晴,一弯新月刚刚出来。秋崖说:“韦应物的‘流云吐华月,的诗句,气象自然,对比之下就觉得张先‘云破月来花弄影,的诗句多少有点刻意。谷村没有回答,忽听得黑暗中有人说:“不只是刻意不刻意的问题,意境也完全两样。一句是诗的语言,一句是词的语言,格调也完全不同,即便像<花间集》中‘细雨湿流光,的句子,词家认为是妙语,诗家便认为有些娇弱了。”两人惊讶地往四周寻看,空寂得不见一个人影。
胶州法南墅曾与一位朋友同登泰山日观峰,先有一位道士已在那里靠着石头坐着,很傲慢的样子,不与两人施礼相见,两人也不与他搭话。不久朝霞将起,海与天边相接处漾闪耀,千汇万状,难以捉摸,难以形容。南墅吟起元朝人写的诗句说:“‘万古齐州烟九点,五更沧海日三竿,,不是写得板真切吗?”道士忽然不屑一顾地笑了一声,说:“这两句诗是摹拟李贺《梦天》诗。李贺用它写梦中天地的情景,自然奇妙。如用它来写泰山观日出的景象,不是太勉强了吗?”南墅回过头去看,道士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一轮火红的太阳涌出,南墅对友人说:“太阳是真火,所以能从海水中涌出而不沾湿。”道士又轻笑一声,说:“您认为太阳是从海里出来的吗?这是因为您不知道天的形状,所以不知道地的形状;又因为不知道地的形状,所以不知道海水的形状。整个天体是椭圆形,像只鸡蛋;地球则是浑圆形,像一颗弹丸。水则附在地面上流动,就像核桃壳表面的皱沟。所谓天体椭圆,是指它从东到西远,而从上到下近。天共有九层,最上面的一层叫宗动,是宇宙元气的外表,看不到它的形状。下一层就是恒星,也极为高远,无法测量。再往下数还有七层,就是太阳、月亮以及水、火、木、金、土五颗星各占一层。它们随着宇宙的气流旋转,离地面还有二百多万里,更不用说海了。所谓地球浑圆,是指它没有一个唯一的正顶点,每个人所立的地方都可以说是顶点。也没有一道唯一的正平线,眼睛所望到的都可以说是正平线。在非常广阔空旷的原野上,朝四面望去,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地方,视力所到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正圆形,这就证明地球是一个圆球面,站的地方是中心,它最高,而周围则依次低下去了。天与地捆接处就是地平线。这个正圆形以外、人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就在地平线以下了。如果处于大湖或大海之中,朝四面望去,视力所到的四周天水相接处,也构成了一个正圆形。这又证明,水面是随地面伸展,也是中间高而周围依次低下去的。然而江河中的水既狭窄又浅,夹在两岸之间,在地面中流动,所以一定要等到太阳高过地平线后,才能照到日光。而大海则既深又广阔,附在地面上,没有什么东西遮挡,所以人处在中间高而四面低的地面上,地球的这一部分便像水晶球的一半。当太阳还没到达地平线时,它的光线往上倒射,于是人们便开始见到地平线上有一道光线。太阳接近地平线时,则它的光线斜照,所以人们在太阳还没出来时便见到了它。现在我们见到的,不是太阳本身,而是它的影子;是天上的太阳隔着地平线的水映现出来,而不是海中的太阳从水中钻出来。等到太阳高出地平线后,则太阳照在水中的影子落下海底,陆地上的人反而看不见了。儒家的学者大概曾注意到这种现象,所以认为天包着水,水浮着地,太阳从水中出入,而不知道太阳实际上附于天空,水则附在地面上。佛教学者大概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所以他们认为须弥山四面有四大洲,太阳环绕着这座山,南面是白天,北面就是夜晚;东面是谤晚,西面就是早晨。太阳总是围绕地球平行旋转,总不入地。用我们现在观察到的情况来检验,这种看法的荒谬性更用不着辩论了。”南墅听了这番话,对道士的知识渊博和能言善辩感到惊奇,正想再与他交谈,只见道士笑道:“让我再把这个问题说完。你不知道地球表面有九万里,它的圆形一点一点伸展,也一点一点转弯,这样渐伸渐转,结果就转了一周,你必定以为人能正着站立,不能倒立,捡起杨光先提出的这种说法,来与我苦苦地追究争辩。我年纪大了,懒惰无力,不能和你一起到大郎山上去看南斗(大郎山在亚禄国,与中国正好上下相对。那里南极高出地平线度,北极低于地平线度),不如就到此为止吧。”说完,那道士抖动衣衫离去,竟不能断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大学士温公说,出征乌什时,有位骁骑校腹部中了好几刀,医生缝不了伤口。恰好俘虏来几个回族妇女,医生说:“有了。”便选了一个年轻白胖的妇女,活活地割下她的肚皮,盖在骁骑校的刀伤上,用布缠裹起来,竟然长上了。创口痊愈后,后补的皮与原皮肤浑然成一体,痛瘁也一样。温公说,不是在战场上,也不会有这种重伤;不是在战场上,也不会有这种治法。确实如此。但是那些叛徒逆党,依法本应赴死:即便不剥皮,也要砍头。用她们的皮肤来医救忠义之士,当然和杀人以救人不同了。
周化源说:有两位士人去游览黄山,由于喜爱那里的山石松柏、风光景物,不觉到了日暮时分,仍留连忘返。转眼间,苍茫的夜色笼罩大地。由于草深苔滑,不便行走,他们只得同坐在悬崖之下,等待天明。二人抬头仰望,只见头顶上方,峭壁陡立,即便是猿猴飞鸟,亦无法穿越。峭壁中间,斜嵌着一片巨石,仿佛出岫白云,雄伟而壮观。渐渐地,半轮缺月升上空中。借着月光,忽然他们发现那片巨石上坐着两个人,知道非仙即鬼,于是,屏住呼吸,静听他们说话。右边那个人说:“刚才,您去山脚下转了转,是不是听见那老头子又在说什么?”左边那人说:“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帮人讲《西铭》,回来时,又听他在讲<大学衍义》哪。”右边那人说:“《西铭》论述的是万杨一体,道理原本不错。然而,难道只明白这种道理,就能以此道来拯救天下吗?父母对待子女,可以说爱得很深了,但子女得了病,父母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治好呢?子女遭遇危难,父母为什么不能援救他们呢?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况且,子女与父母并非一体。对于人来说,考虑最多、最为关心的恐怕就是自身了,而自身得了病,为什么自己治不了呢?自身遭遇了灾难,为什么不能自我拯救呢?也是因为没有办法罢了。现在,不去研究体量国家安抚百姓的策略,不去探求抵御灾难应付变动的方法,却在痴谈什么‘吾仁爱之心,同于天地之生物,。果真是一有仁爱之心,万物就可以生存吗?这道理我弄不懂。至于《大学》中的条目,从格物致理乃至于治国平天下,环环相扣,每一环节都显出功力。比如土壤中生出秧苗,秧苗长成庄稼,庄稼生出谷穗,谷穗打出米粒,米粒做成饭食,也是环环相扣之理。然而,土地不耕种就长不出秧苗;秧苗得不到灌溉就无法长成庄稼;庄稼长熟了没人收割,就得不到谷穗;谷穗有了而不去舂米,也成不了米;有了米不去烧制,也变不成饭,这也是一环扣一环,环环见功力。西山作<大学衍义》,所列篇目至齐家而止,说治国平天下,可以举出这些方法以施行之。我不知道虞舜那样孝道是否经他爸爸瞽叟一答应,洪水就能平息、三苗就能臣服了?还是有什么治理方法握在手中呢?我更不知道周文王时,是否因为他的贤内助太姒夫人发表了一些美好的言论,江汉之间人群就被同化了、叛国的崇侯就居服了呢?还是有什么政治制度在起作用呢?如今,<大学衍义》抛开了一切,将所有的功德都归之于齐家,这不是等于说土壤可以长出秧苗,就用土壤来做饭吃吗?这道理我还是弄不懂。”左边那人说:“琼山先生所作《大学衍义补》,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是否完备了呢?”右边那人说:“真氏过于拘泥其本,邱氏又过于舍本逐末了。他们不去研究古今时势的变化,不去揣度南北情形之异同,只是屡屡陈述一些琐琐碎碎的所谓的治国之法,并一一上疏请求施行,这等于是在扰乱天下啊。就说兴办海运一事吧,历年来,在海上漂流失散的船只已为数不少,他们却说,省下的转运费足以同遭受的损失抵销了。殊不知,一条船上的人命,岂只数十条;如果几十条船合起来计算,就是千百条性命,这将如何抵销呢?真是荒谬之论啊。”左边那人说:“您的这些说法很有道理。但是,诸儒所提倡的封建井田制,是先王奉行的大法,有天下太平的实例作证,您以为如何?”右边那人说:“封建井田制,断然不可行,对此,驳斥的人已经很多了。然而,道学家坚持井田制理论,是别有用心的,而驳斥他们的人又未得其要领。要说井田制不可推行的道理,不仅驳斥者明白,道学家自己也清楚。既然明知不对,却又坚持那种观点,他们的曰的是想借一个讲不通的理论来藏匿嘴脸。理、气、性、心,这些东西说起来总是恍恍惚惚,抓不着实质,谁能考证出天地未分之前,是什么样子;在幽微暖昧之中,又是何种情态?至于那些有实质的实事,就很容易找到根据了,如果在现实中试验一下,没有效果,那么所有的人都能立刻看到它的优劣。所以,他们一定要坚持一种根本行不通的理论,使别人必不能试,必不肯试,必不敢试。然后,他们就可以向众人宣布道:‘我所传授的是先王之法,我传授的法可以使万世太平,但是,找不到这样的能人来运用此法,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众人对他的话无以穷究,于是一同顺着话音奉承道:‘先生乃王佐之才,可惜不竟其用啊?,有人告诉燕王,他有一个棘刺上端雕成的母猴,要斋戒三个月才能观看,其实,这种东西根本没有。道学家们施用的招术正与此相同。不过,上面那个例子中还有棘刺,还有母猴等等实物,而道学家们的理论却都是空话,没有一点实际东西了。天下之至巧,莫过于这帮道学家了。驳斥他们的人只认为他们迂阔,是因为没有看清他们的用心啊!”左右二人相互叹息了许久,忽然长啸一声,划破夜空而去。两位士人偷偷记下了他们的话,一有机会,便为人讲述一番。有位道学家听说了此事,道:“学习所追求的,只不过是明白道理而已。所谓道理,不过是天、性、心罢了。忠孝节义,要在其后,礼乐刑政,更应放在其后之后了。持这种说法的人,一定是永嘉学派的党徒了!”
有一次,刘香畹在寓斋扶乩时请我去,我没有去。听说乩仙判了两首诗:“是处春山长药苗,闭随蝴蝶过溪桥。林中借得樵童斧,自斫槐根木瘿瓢。”“飞岩倒挂万年藤,猿猴攀缘到未能。记得随身棕拂子,前年遗在最高层。”意境虽然不算宏大高远,但韵致却是清楚明晰。
<春秋》有追究动机的原则,有严惩动机的原则。青县有个人被判为死刑。县令好搞婚外恋。死刑犯的儿子十四五岁,长相极秀丽。他乘县令前往省城在途中住宿的机会,假借诉讼而献身。死刑犯因此而被释放。其实这孩子是出卖男色的娈童,但人们不因此而贱视他,因为他的动机是救人。村里有个少妇和丈夫亲热无度,丈夫因此得痨病死了。婆婆发现她性淫,常常监视着她,一起睡觉吃饭,一起出入,五六年中几乎形影不离。少妇竟郁郁而死。她其实是位节妇,但人们并不认为她是节妇,因为她的性情淫荡。我觉得这个娈童和郭六的事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死。这个少妇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她的行为是清白的。《诗经·大车》中有“畏子不奔”、“畏子不敢”的句子。上有刑政加以约束,下则遵守了礼法。君子与人为善,她死之后,盖棺论定,当然应该称她为节妇。
相传啄木鸟能像巫师那样跛脚走路,念咒语显神通,漫想到竟真有其事。我家的小奴仆李福生性顽皮,曾爬到大树的顶端,用一截木头塞住啄木鸟的巢洞,并把露出树外的部分锯平,然后埋伏在草丛里观察。只见啄木鸟飞回来后,发现巢洞被塞,果然直接飞落地面,用嘴在沙上画,画出像巫师符咒一样的图案,画完后用翅膀一拂,那巢洞口上的木桩一下子就被拔出来,好像突然射出的箭一样。这种现象怎能用道理来解释呢?我在朝廷设立的整理编辑书籍的机构工作时,奉命销毁妖书,曾见《万法归宗》中载有这种符咒,它的笔划纵横交错,大体像小篆体的两个“”字合在一起的形状。不知这种符咒当初是怎样得来的,也不知它们是否灵验。
李福还干过这样一件事: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来到村南的坟地里,呜呜地学鬼叫,以恐吓过路人。不一会儿,坟地里忽然火四起,招惹得鬼怪们都呜呜聚拢而来。李福惊恐万分,狼狈地逃回了家中。这是以类相召的缘故啊。因此,家人子弟在与人交游时,应该考察他平时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乾隆二十七年顺天乡试,我和安溪人李延彬前辈为同考官。偶然谈及老虎,李延彬说:“村里有个人进山打柴,看见隔涧有一位美妇在走,衣饰华丽,不像村妇,心里便明白是妖魅。砍柴的藏在草丛中察看她往哪儿去。这时有一只鹿带着一只小鹿下涧饮水,美妇见了,突然扑在地上化为老虎,衣服摊在地上像是蝉蜕。老虎把两只鹿都捉来吃了。转眼间又化为美妇,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款款地沿着山路走去。她俯临小溪照照自己,妖媚百态,几乎忘了她曾变为老虎。”秦涧泉前辈说:“妖媚蛊惑人的时候,只是不变作虎形而已,其实它搏杀吃肉的本性没有变。偶然露了一下原形,便又惊又怕,这打柴的真是少见多怪。”
大学士伍公镇守乌鲁木齐时很爱吟诗,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诗稿。只在他住过的驿站墙壁上见过一首诗,诗的内容是这样的:“极目孤城上,苍茫见四郊。斜阳高树顶,残雪乱山坳,牧马嘶归枥,啼鸟倦返巢。秦丘真耐蛉,薄暮尚呜鹘。”这诗很有中唐诗歌的气韵。
束州佃户邵仁我说,有位李家媳妇从娘家回来,天快黑了,风雨大作,她便避入一座废庙里。入夜时,风雨稍小了,但外面已黑得不能走了。这时几个打短工的扛着锄头进来了。她怕遭到强暴,便往庙后的破屋里躲。打短工的在黑暗中发现了她,便相互招呼着来找她。她在急迫之中呜呜地学起了鬼叫。继而墙内外都呜呜地叫起来,好像在相互应答。打短工的吓得跑回来了。半夜时天晴了,她悄悄地避开打短工的跑了回来。这事和李福的事差不多。但一是偶然来追逐,一是好像来救援。如果认为李家媳妇秉心端正,因而感动了幽灵,也并非没有道理。
仁戒又说:有伙强盗抢劫一户富裕人家,攻打楼门,眼看就要攻破。强盗们举着火把,执着大刀,威胁全家人说:“敢叫喊的一律杀死,而且现在正刮大风,喊也没人听见,白白送死,有什么用?”全家人都闭口不敢出声。有个烧火、r头,年纪约十五六岁,睡在厨房里。她于是偷偷带着火种,在黑暗中伏在地上爬行,悄悄进入后院,乘风放火,烧起堆在那里的许多干柴,火光照到半天空,全村的人都被惊起,几里以内邻村的人也来救火。众人聚集后,火光之下像白天一样明亮,强盗们与众人格斗,无法逃脱,竟全部被擒。主人深深感谢这个婢女,要留她作儿媳妇,他儿子也完全同意,说:“有这样的智慧胆识,一定会持家,虽然是烧火、r头,又有什么关系?”主人大喜,催促马上取来衣服首饰,就在当晚举行婚礼,说:“一迟就会讲究什么尊卑,考虑什么良贱,赞成反对的意见不一,事情可能就会发生变化。”这婢女也真算得上是一位奇特的女子了。
边秋崖前辈说,有位官人晚上到书斋去,突然发现桌上有个人头,极为害怕,以为是凶兆。村里有个道士善于用符咒驱神役鬼,经常参预人家的丧葬事情。官人忙把他叫来,他也惊讶地说不祥,不过他说可以禳除,设坛祭祷的费用只要一百多两银子。他俩正在商量之中,忽听窗外有人说:“我不幸侠法,幽魂没有头胪不能投生,所以我常自己拎着头,真是个累赘。刚才我见先生桌上很平整,便偶然把头放在上面。你突然进来,我仓皇之中不及拿走,所以让你受惊了。这是我的疏忽,同你的祸福并没多大关系,术士胡说八道,你要小心,不要上他的当。”道士见状垂头丧气地走了。边前辈还说,有一位官人家被狐狸搅得不安宁,这位官人请来术士镇治,法术不灵,术士反被狐狸弄得狼狈不堪。术士又去找他的师父,要了符篆来。刚登坛传呼神将,就听到头上有搬动东西的声音,相互招呼着,闹哄哄地走了。术士环顾众人,满脸得意,官人更是感激他。忽然看到墙上有一幅帖子,上面写道:“公衰运将临故吾辈得相扰。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婴堂,德感明神,又增福泽。故吾辈举族而去。术士行法,适值其时。据以为功,深为忝窃。赐以觞豆,为稍障羞颜,庶几或可。若有所酬赠,则小人太侥幸矣。”字有一寸多大,墨迹还是湿的。术士惭愧丧气,竟一声不吭。梁代简文帝给湘东王的信中引用谚语说:“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面如土。”这两件事情,可说是鬼怪能说话,术士们心里很清楚。
朱导江说,有个人妻子的丧期已过,忽然又进行祭奠,神情比妻子刚去世时还悲伤。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原因,和他关系亲近钓人在私下里问他,他才流泪道:“我和亡妻生活了半辈子,并没发觉她有什么大过错。不久前我忽然做梦到了地府,看见几百个女人都被锁着,后有人手持骨朵驱赶着,进入一个衙门里。随后就听见凄惨的呼叫声,惊心动魄。接着这些女人又被一个一个地带了出来,都血流到胫,匍匐爬行,被人像猪羊一样地牵着。其中一个女子见了我招手,我一看,就是亡妻。我吃惊地问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惩罚。她说因为事事都和你怀着二心。开始还以为这是家庭中的常事,没想到阴律极严,把这看得和欺父欺君一样重,所以遭到这样的惩罚。我又问她二心指什么?她说不过是在亲骨肉中偏向子女;在奴仆之中,偏向婢女老妈子;在亲戚之中偏向娘家人。这些都没有让你知道。如今每到月初,就要挨三十下铁杖,不知哪天能脱出苦海。她还要说下去,却被鬼卒拖走了。我们是多年夫妻,情义还在,所以为她祈祷施斋造福。”夫妻之情,是最亲的。这种亲情是其他人所无法离间的。夫妻地位相等,同处尊位,因此位卑者就不能违拗。夫妻同心,那么家庭中的细微小事,丈夫不能尽知,或知道了而自己不能去办的,妻子都能加以妥善处理。如果妻子徇私情而有所偏向,那么机诈就产生了,也可能在主人照顾不到的地方,有人为所歙为。种种是非、种种坏事,都会因此而起。这事关系重大,所以罪也不轻。何况丈夫对妻子信任至深,委托至重,她却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加以欺骗,为所欲为。这种做法,对朋友尚属负心,应遭到神灵的惩罚。人虽然是一身,但分属于三纲之中。那么负心之罪不应加倍处罚么?对这种平常小过处以严刑,当然不能说是援用法律条文苛细严峻。
人心狡诈,没有比京城里更厉害的。我曾买到制墨名家罗小华的墨十六锭,装墨的匣子漆色暗旧,好像真是经过了许多年岁的东西。等到一试,才发现是用泥巴捏成,外面染上了一层黑色,表面的白霜也是放在阴暗潮湿地方长出来的霉。丁卯年参加乡试,在小小的住所买了蜡烛,点它点不燃,原来也是用泥捏的,外面蒙了一层羊油。晚上又有卖烤鸭的,我的堂兄万周买了一只,原来是肉已经吃光了,而骨头架子保持完整,里面涂了一些泥巴,外面糊了一层纸,染成经过烧烤的颜色,涂上一层油,只有两只脚掌和头颈是真的。又我家的仆人赵平用两千文钱买了一双皮靴,非常高兴。一天突然下雨,他穿着出去,不久便赤着脚回来,膘来皮靴的帮是用乌油高丽纸揉出一些皱纹作的,底则是用浆糊把烂棉絮粘成一块,再用布包上。其他造假的情况大多与此类似,但这还是一些小东西。有个赴京候选官职的人,见对门住的少妇长得很端庄秀丽,一问,才知道她的丈夫给人作幕僚远行,暂把家眷寄在京城,她与母亲住在一起。过了几个月,她家门口忽然糊上白纸,全家号哭,原来是她丈夫的死讯传到了。她家设起灵位祭奠,又请和尚念经超度,也有不少人来吊唁。事后不久,她渐渐开始变卖衣物,说是没饭吃了,而且准备再嫁人,候选官职的人于是入赘她家。又过了几个月,她的丈夫突然活着回来,这才知道误传了死讯。她丈夫非常愤怒,要到官府告状,母女俩百般哀求,才留下候选官职的人所有钱财,把他赶出来。又过了半年,这人在巡城御史那里看到那妇女正在受审,原来前面跑来并扣下他的财物的那个人是女子的相好,他们合谋夺取了他的钱财。现在女子的丈夫真的回来了,所以他们才因败露而被拘捕。真真假假的诡计,不是越变越奇异么?又西城区有一处住宅,约有四五十间房子,每月租金二十多两银子。有个人租住了半年多,总是在规定的日期之前就把租金交来,房主于是也不过问。一天,他突然关门离去,没有通知房主,房主跑去一看,则院子里碎砖烂瓦散落满地,不剩一根木头,只有前后临街的房子还保存着,原来这处住宅前后都有门,租住的人在后门口设了个木材店,贩卖建房用的木料,而暗暗拆住宅里的梁、柱及门窗等,夹杂着卖掉。因为前后门在不同街巷,所以别人没能发觉。宅内大片房屋的木料砖瓦,不声不响地全部搬运光,这骗术真可谓神乎其神了。不过,以上五六件事情,受骗的人或者是看中了价格低廉,或者是为它的方便所吸引,都是因有所贪图而上当受骗,责任也不全在骗子身上。钱文敏公说:“与京城的人打交道,时时刻刻注意保护自己,不落入别人设置的陷阱,就算幸运的了。稍微显示出便宜的事情,其中必然设有圈套。京城人阴险狡猾,千奇百怪,哪有便宜落到我们这些人身上。”这话说得真深刻啊。
王青士说:有个当弟弟的想要侵夺哥哥的家产,为此,他把讼师请进了密室,在灯下仔细筹划了一番,讼师设计了一些机关陷阱,以及反间内应等计策,考虑得十分周全,可谓面面俱到。计谋定好之后,讼师捋着胡子说:“令兄就算是猛如虎豹,也难以逃出这张铁网。不过,你打算怎么谢我呢?”这位弟弟说:“我与您是至交,情同骨肉,怎敢忘掉您的大恩大德呢?”当时,二人是面对面坐在一张方桌边。忽然,桌下钻出来一个人,翘着一只脚在屋内转着圈儿跳舞。他两眼放光,如同火炬,浑身长着毵毵的长毛,像是穿着一件蓑衣。他指着讼师说:“请先生多斟酌斟酌:此人把您视同骨肉,您不太危险了吗?”他一边笑,一边跳,然后窜上房檐不见了,剩下这两个人和一个侍候在一边的童子,都吓得昏倒于地。家里人觉得这屋声音异常,相互招呼着闯了进去,只见三人早已不醒人事了。众人急忙灌汤灌药,一直抢救到半夜,童子先醒了,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述说了一遍。那二人直到天亮才苏醒过来。事情已经败露,人们议论纷纷,这位弟弟弄得声名狼藉,只好放弃了那个阴谋,几个月闭门不出。桐传,有个人爱上了一位妓女,感情很是热烈。然而,当他提出要为妓女赎身时,她竟然不答应。那人又许下诺言:在她从良之后,可以找房单过,并像对待嫡配夫人一样对待她。可那妓女还是不答应。那人奇怪地问她是何缘故,她长叹一声道:“您抛弃了结发之妻,爱上了我。像您这种人,我怎么可以寄托终身呢?”这位妓女的话,与前面那个长毛鬼所说的,真可以说是所见略同啊。
张夫人是我先祖母的妹妹,也是我先叔的岳母。她重病时,对侍候她的人说:“我不行了。听说要死的人能看见已经去世的人,今天我就看见了。”说完后她就环视病床,好像在寻找东西。她又叹息着说:“错了!”过了一会儿又拍着枕头说:“大错!”随后又闭上眼睛掐自己的手掌,说:“真是大错啊!”在一边侍候的人以为她在说胡话,也不敢问。过了许久,她把儿媳妇都叫到床前,告诉她们说:“我一直以为夫族对我疏远而母族对我亲近。现在来接我的却全是夫家的人,娘家人反而没有。我一直以为媳妇疏远而女儿亲近。现在亡媳在我左右而亡女却不见踪影。这是不是同声气的人相互关心,除此以外的人就毫无关系了呢?回想我平日的作为,那么是不是疏远了该亲近的人而亲近了该疏远的人呢?我已经错了,你们不能再错。”这是三叔母张太宜亲耳听到的。女人偏心,一直到死也不醒悟的多得很,张夫人应该算得上一位大智大慧的人,她能够回头猛省。
孔子说过:劝告有五种方式,我倾向于用巧妙暗示的方式。这表明圣人对人情世故是了解把握得十分准确深刻的。我的一家亲戚中有个妇人,自己没有儿子,而心里十分嫉恨妾所生的儿子,侄儿和女婿们又造谣中伤,彼此勾结抱成一团,简直不可能用道理使她醒悟了。妇人有个老奶妈,已经八十多岁,得知后很艰难地走来拜见她,刚一下拜就痛哭起来,说:“老奴仆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妇人问她为什么不去投靠侄儿,老奶妈说:“老奴仆当初积蓄了一点钱财,侄儿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把我的钱财全骗去了。现在看到我像不认识一样,求一碗饭也得不到了。”又问为什么不去投靠女儿女婿,老奶妈说:“女婿骗取我的钱财,和侄几一模一样。我的钱财没有了,他抛弃我也和侄儿一模一样,我的女儿也无可奈何。”又问:“骨肉之亲负心,你为什么不去告状?”老奶妈说:“告过状了,官府说我已经出嫁,对娘家人来说已经是异姓人了;我女儿也已出嫁,对我来说她也已经是异姓人了。他们如果愿意收养我,那是他们格外的恩情;他们不肯收养,在法律上没有罪过,所以官府不能为我作主。”又问:“那你将来怎么办呢?”老奶妈说:“我已死去的丈夫从前跟随某位官员,在外面娶了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他长大成人了,我告侄儿和女婿的状时,官府说我既然有这个儿子,他应该赡养我这个嫡母,如不肯赡养,在法律上就有重罪。官府已发出传票召他来这里,只不知他哪天才能到。”妇人听了爽然若有所失。从此以后,她的行为也就慢慢改变了。这件事,亲戚族人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用,而这个老奶妈只用几句话就使她回心转意。用自己作例子来说明道理,说的人没有罪过,听的人足以用来警戒自己。触龙说服赵太后,也是用的这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