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一
<子部,儒家类,格物通>
钦定四库全书
格物通卷七十一 明 湛若水 撰
任相下
周世宗显徳元年夏四月庚申太师中书令瀛文懿王冯道卒道少以孝谨知名唐庄宗世始贵显自是累朝不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爲人清俭寛宏人莫测其喜愠滑稽多智浮沉取容尝着长乐老叙自述累朝荣遇之状时人徃徃以徳量推之
臣若水通曰冯道之失节先儒固已交讥之矣然道之所以处之而不愧人君之所以用之而不疑者盖由世教衰而学不明是以良心斵丧天理絶灭礼义廉耻不存上下莫知其非耳然则爲人君者见如是之人宜诛之摈之以爲相臣不忠所事之戒幸勿以爲厚徳雅量而相之哉
显徳四年秋九月中书舍人窦俨上疏以爲爲政之本莫大于择人择人之重莫先于宰相自有唐之末轻用名器始爲辅弼即兼三公仆射之官故其未得之也则以趋竞爲心旣得之也则以容黙爲事但思觧宻勿之务守崇重之官逍遥林亭保安宗族乞令即日宰相于南宫三品两省给舍以上各举所知若陛下素知其贤自可登庸若其未也且令以本官权知政事朞岁之间察其职业若果能堪称其官已高则除平章事未高则稍更迁官权知如故若有不称则罢其政事责其举者臣若水通曰宰相系天下之重非得人之难而知人之爲难也使其知之真则如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文王之于太公一旦用之于畎畆板筑渔钓之间何有不可若非知之之明则从窦俨之说先以本官权知政事朞岁察其职业之称乃迁其官否则罢之庶几为不失人也然此亦我祖宗之所已行者惟圣明图之
显徳六年帝尝问大臣可爲相者于兵部尚书张昭昭荐李涛上愕然曰涛轻薄无大臣体朕问相而卿首荐之何也对曰陛下所责者细行也臣所举者大节也昔晋高祖之世张彦泽虐杀不辜涛累防请诛之以爲不杀必为国患汉隠帝之世涛亦上防请解先帝兵权夫国家安危未形而能见之此真宰相噐也臣是以荐之上曰卿言甚善且至公然如涛者终不可置之中书涛喜诙谐不修邉幅与弟澣俱以文学著名虽甚友爱而多谑浪无长防体上以是薄之
臣若水通曰张昭之荐李涛曰臣所荐者大节也汉隠帝之世涛上防请解先帝兵权此真宰相器也夫旣请解先帝兵权可谓忠于汉矣而复事周其大节与忠安在也其无忠节于汉安有忠节于周耶大抵五代之臣多防君事雠以爲常宜其兄弟谑浪习以成风因恬而不知天理灭矣张昭李涛其事相类宜其以此而荐彼也世宗虽善其言而终不取其人意者其在此乎
贾谊新书曰大相上承大义而啓治道总百官之要调天地之宜正身行广教化修礼乐以羙风俗兼领而和一之以合治安故天下失宜国家不治则大相之任也臣若水通曰天下一人而已天子是也天子下一人而已大相是也大相得其人则天地宜国家治大相不得其人则天地失宜国家丧乱是故大相不可以不择也爲人君者其鉴于此哉
韩文愈曰愈闻周公之爲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賔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慿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沭矣岂特吐哺捉发之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臣若水通曰爲相以用人爲务用人以好贤爲急何者其心好之则不得不急见而用之矣故韩愈称周公见贤则一饭三吐其哺一沐三握其髪其急于求贤如此此周公之所以圣而贤才之所以盛治之所以成也欤后之爲君者当求如是好贤之相爲相则天下治矣
栁文梓人传曰裴封叔之第在光徳里有梓人欵其门愿佣隟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斵之噐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羣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牀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其后京尹将饰官署余徃过焉委羣材防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斵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旣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爲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爲徒爲乡师里胥其上爲下士又其上爲中士爲上士又其上爲大夫爲卿爲公离而爲六职判而爲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逺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用之使无所徳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旣得万国旣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
臣若水通曰栁宗元梓人之喻可谓得爲相之体矣书曰昧昧我思之若有一个臣断断猗无他技又曰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其得爲相之道乎故爲宫室者规矩绳墨司其用其环立奔左右者司其能其怒而退者司其劝惩其画宫于堵者司其规模而梓人独若无所技能焉然其成也独书其姓字者何哉大匠不自用其技能而众工之技能皆其技能也故爲相者不自任其聦明而天下之聦明皆其聦明也虽然爲相之体宗元能言之而爲相之道则宗元未必知也惟知圣学者知之宗元非其人矣然亦不以人废言可也
宋太宗端拱元年以赵普爲太保兼侍中吕防正同平章事帝欲相吕蒙正以其新进借赵普旧徳爲之表率防普以籍田入朝帝遂畱爲太保兼侍中蒙正质厚寛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遇事敢言每论时政有未允者必固称其不可帝嘉其无隠故与普俱命普开国元老蒙正以后进歴官一纪进同相位普雅重之
臣若水通曰周官三公官不必备惟其人苟得其人耆旧可也新进亦可也茍不得其人不必备亦可也惟其贤而已矣庸知新进与耆旧之人也哉故赵普蒙正之并用亦惟其徳尔防正有天下重望岂必待普以爲之重哉史盖误之矣
宋神宗元丰八年哲宗即位司马光自洛入临夏五月诏求直言光居洛十五年天下以爲真宰相田夫野老皆号爲司马相公妇人女子亦知其爲君实也神宗崩光欲入临避嫌不敢时程颢在洛劝光行乃从之卫士见光皆以手加额曰此司马相公也所至民遮道聚观马至不得行曰公无归洛畱相天子活百姓光惧亟还臣若水通曰孟子云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朝廷建相所以仁天下也茍加之于所非望之人则是亦不仁天下也必求合天下之望者而后从而与之则与之者非吾与之也天下共与之也非以天下之位与人也是以仁人与天下也光自居洛时天下以爲真宰相者十五年于兹矣虽田夫野老妇人女子亦知贤之愿以爲相信可谓孚天下心而爲天下望矣及爲门下侍郎四海拭目以观新政自是言路一开新法渐革正人见用生民复苏天下之望竟不孤也呜呼人君爲天下求贤相而必得如光者用之庶乎爲天下得人矣爲天下得人者斯可谓之仁矣
宋理宗端平三年六月葛洪免召崔与之参知政事不至与之上防曰天生人才自足以供一代之用惟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忠实而有才者上也才不高而忠实存者次也用人之道无逾于此帝嘉纳之
臣若水通曰圣君贤相之治天下无他道在得人而已矣夫治非自治治之者人也乱非自乱乱之者人也故孔子曰爲政在人取人以身此崔与之所以于理宗之召虽不至而必进君子小人之辨也若与之辨忠实而有才与才不高而忠实爲二等然未有忠实而不才者也易曰贞固足以干事大学言无他技而有容汉之周勃重厚少文皆足以当大任者矣与之知理宗不足以有爲至帝亲七札而不起真可谓所不召之臣欤
宋儒程頥应诏上英宗皇帝书曰夫以海宇之广亿兆之众一人不可以独治必頼辅弼之贤然后能成天下之务夫图任之道以慎择爲本择之慎故知之明知之明故信之笃信之笃故任之专任之专故礼之厚而责之重择之慎则必得其贤知之明则仰成而不疑信之笃则人致其诚任之专则得尽其才礼之厚则体貌尊而其势重责之重则自任切而功有成是故推诚任之待以师傅之礼坐而论道责之以天下治隂阳和故当之者自知礼尊而任专责深而势重则挺然以天下爲己任故能称其职也
臣若水通曰程頥言人君之于相知明信笃任专礼厚而责之重皆本于慎择真知言乎盖慎择而知信之则其礼厚责重自有不能己者矣大臣任天下之重其能辞乎故成汤三聘伊尹聿求元圣此伊尹所以任天下之重也乎
象山陆九渊曰燕昭王之于乐毅汉高帝之于萧何蜀先主之于孔明苻秦之于王猛相知之深相信之笃这般处所不可不理防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臣若水通曰九渊之言引而不发臣以爲上下之道感应而已矣感应之道不可强也其心一也其理一也夫然后能感应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覩故四君之于四臣盖相得于感应感应盖本于一心一理同声气者也易曰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其可以声音笑貌爲之哉君相之道其深矣可不念乎
西山真徳秀曰欲谏其君者必先能受人之谏傥在己则知尽言以谏君而于人则不欲尽言以谏我是以善责君而未尝以善责己也其可乎哉故爲大臣必以羣下有言爲救己之过而不以爲形己之短以爲爱己而不以爲轻己以爲助己而不以爲异己然后可称宰相之度矣
臣若水通曰大学云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宰相能正己然后能正君能取正直之言以善乎己然后能进正直之言以善其君真徳秀之言切当矣爲人君者安得如是之人以爲相哉惟圣明其留意焉幸甚
国朝洪武十三年十月勅四辅官王本等曰自胡惟庸不法之后特召天下贤才而有司又多泛举尚书范敏独能荐卿等以辅朕朕视卿等皆高年笃厚故九月告于太庙议立四辅以王本杜祐龚斆爲春官杜斆赵民望呉源爲夏官惟秋冬官阙以本等摄之是年自春徂秋灾异叠见维秋之暮天气尚暄当谕本等沭浴致斋精勤国务以均四时本等奉命尽诚逮立冬朔风酿寒以成冬令呜呼天其兆吉人乎感应之机如响斯答古三公四辅论道经邦理隂阳顺四时其或有乖戾则曰公辅失职盖人事有不齐则天应之有如此者卿等尚当竭忠诚以励厥职庶几感格天心茍在己之诚一有不至则不足以动人况于动天乎可不慎欤
臣若水通曰天道不言以四时之气而成歳功人君无爲以三公四辅而成治化夫君相法天以爲治感应之机捷于影响诚不可诬也我皇祖择名贤以充四辅之官其勅谕拳拳责以竭诚励职以格天图治得先王命相之道矣夫人心与天心一也辅相之职在论道经邦爕理隂阳以顺四时所谓心学也夫道者中而已矣中者天理之本体也惟中则和辅相能立中和则心诚矣由是啓乃心以沃君心君臣一心则天地位万物育隂阳有不理四时有不顺者乎故相臣之学在于正心辅君之道在于格心伏惟圣明畱神焉
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己丑上御奉天门勅谕文武羣臣曰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多有小人专权乱政我朝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彼此颉颃不敢相压事皆朝廷緫之所以穏当以后嗣君并不许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文武羣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
臣若水通曰天道之所以成岁功者四时五行宣其气也圣人之所以寕万邦者三公六卿张其教也职官之设莫善于周未有如秦汉以来所谓丞相者君不明以独任相不贤以擅权治乱不常无足怪者我皇祖法天爲治高见逺虑超出百王之上乃痛革丞相而设六部任六卿佐一人而理天下之务立五府御四夷以统天下之兵又设都察院以察六卿之政也设通政司以通六卿之政也设大理寺以评六卿之断也又设六科十三道以紏劾六卿之贤否得失也古之冢宰今之吏部尚书其职也古之司徒今之户部尚书其职也然而周则掌教化今则专理财赋此其损益也古之宗伯今之礼部尚书其职也古之司马今之兵部尚书其职也周以之统六师平邦国今则掌兵权而兼之五府则聼调而不得专焉此其犬牙相制其意深矣古之司寇今之刑部尚书其职也今则又有都察院大理寺兼审允之焉古之司空今之工部尚书其职也周之所掌者居四民时地利今专理营造工作之务焉分部分职各率其属如网之有纲如丝之有纪上下相统内外交应彼此颉颃不敢相压脉络相通体统不紊庶几分理于下大权悉归于上深得周官六典之意而尤宻焉是以百六十年来朝廷无纷更之弊臣宰无专擅之祸上安其政下保其位如一日是皆圣祖贻谋之逺也圣子神孙体皇祖之心求得其人而已矣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仁庙赐少傅兼吏部尚书蹇义少保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竒太子少傅兼谨身殿大学士杨荣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金防孜银图书各一其文曰绳愆紏谬仍谕之曰卿等皆国家旧臣祗事先帝二十余年又事朕于春宫练达老成今朕嗣位之初军国之务重须卿等恊心赞辅凡政事有阙失或羣臣言之而朕未允或卿等之言朕有不从悉用此印宻防以闻其毋惮于再三言之君臣之间尽诚相与庶几朝无阙政民不失所而朕与卿等皆不负祖宗付托之重义等顿首受命
臣若水通曰相者所以佐君以道治天下者也得其人而任之专则治不得其人与任之不专则乱治乱之所由分可不慎乎惟我仁宗有见于此故赐相臣以绳愆紏谬图书托之重而信之深无以加矣故得以展其忠诚而天下可理也其致雍熈之治而爲万世法者不有本于斯哉伏惟皇上法而行之幸甚
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仁宗御西角门阅廷臣诰词顾谓大学士杨荣等曰卿三人曁蹇夏二尚书皆先帝亲任旧臣朕方倚卿等自辅凡朕所行卿等共知其有未善皆当尽言朕观前代人主一履尊位辄恶闻直言虽素所亲信亦皆畏威顺防谀说取容或有忠良时进一言一有不纳则退而杜口以图自全致令人主因循肆志卒至覆败今朕与卿等当以此爲戒君臣一体始终恊心庶几可以共图永久因取五人者诰词亲御宸翰増二语云勿谓崇高而难入勿以有所从违而或怠曰此朕实心卿等勉之荣对曰皇上圣徳之至臣等其敢不勉
臣若水通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志同则政出于一而天下治否则不以君日亢而臣日謟而生其乱哉仰观仁祖委任先朝旧臣亲御宸翰君臣之间矢心相与汤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何以异哉不劳而成光前之治宜矣圣子神孙其尚取法于斯乎
英宗皇帝天资英武益明习政务天下奏牍一一亲覧或有毫末差失便能察见凡有发下裁断李贤等一出至公上知其无私委任益隆凡事不肯轻易即出必召问可否或遣中官来问务得其当然后行是以政事无大差失法度振举人心警惧平昔放纵者莫不收敛中官惟一二耆旧特加重焉其余虽宠眷至厚一旦有失即置于法畧不假借
臣若水通曰孔子论爲政曰敬大臣则不书曰其侍御仆从罔非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夫臣有内外性无内外其善心一而已矣在人主慎择之也英宗皇帝外知李贤之公而委任之内择耆旧之宦而加重之诚得古人敬大臣正侍从之道矣盖大臣者有经纶之道有忠贞之节有休戚之义其力足以任重其色足以消邪其徳足以变化譬之太阳行空而羣隂尽伏也若夫中官之耆旧老成者其血气定其阅歴多其持守正其勲名尊使新进近昵之人皆敬而效之以归于正以旦夕与人主燕处匡其不及绳愆紏谬格其非心尤爲亲切如丹所近者之必赤也墨所近者之必黒也然而皆本于辅相之贤矣仰惟圣明畱意焉
格物通卷七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