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格物通卷十九 明 湛若水 撰
正心中
论语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臣若水通曰此圣人掲鲁颂駉篇之指以示人也夫思者心之神也心体何尝不正思焉而防动则善恶分矣心之本体至正而善也私意萌焉则邪恶矣而心中正之体无不在特蔽于私尔思无邪所以复心之本体也人能随处体认察见本体而涵养之则内欲不萌外诱不累而心思之神澄然无事是谓无邪也不能见理则私心邪念潜伏于中虽欲规规焉除之不免于灭东生西之患矣欲其无邪也得乎
子曰囘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己矣臣若水通曰仁者心之生理也程颢所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仁未尝与心判为二物也蔽于邪私则心为人心而天理灭矣故违而二之顔子克己故礼复礼复则天理流行与心为一故曰不违仁三月言其久也乆于仁也其余日月至焉者盖或一月之内存乎仁或一日之内存乎仁不能如顔子之久矣如谓必日月而后一至焉岂圣门之贤之学哉先儒谓顔子有王佐之才观其心不违仁是有天徳矣有天徳便可以语王道此顔子所以为王佐乎伏惟圣明取顔子之学以志仁为要尤博求天下学顔子之学者以为辅则君臣咸有一徳而王道成矣
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臣若水通曰此圣门心学之要门人记圣人之所以教人者即子以四教之意也夫心之本体无一物也如天地之至公有物则非本体矣张载曰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四者在人相为终始有则俱有无则俱无惟圣人之心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故无四者之病也然此不曰无而曰毋者盖尝以禁止学者之辞也学者诚能体认天理不以己与物克去四者之私不为本体之累矣故程颢曰敬则无己可克始须絶四又曰意必固我既亡之后必有事焉夫四者既亡则天理自见是谓有事否则虽强无之且将失于空虚流于异学而何可以入道哉此学者所当自究竟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臣若水通曰孟子此章直指本心体用全具可谓深切而着明矣不忍人之心即心之生理所谓仁也即下恻隐之心至于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即是四端之发随感而异见尔非谓原有四心也夫惟圣人有是心则有是政者所谓体用一原也君子能知是心而扩充之复其本心也众人不能则此心虽发将随发随泯自暴自弃者也虽然充之则足以保四海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是故帝尧之徳光被四表后之人主或以天下之大不能恱其亲而遂肆欲以危宗庙社稷是心充与不充之间其所系岂细故哉故人君茍不失其本心之正斯不失天下之心而天下国家可保也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臣若水通曰此孟子明君子所存之心示人以正心之学也夫以仁礼存心非谓取诸外以存之也仁即是心之生理礼即是心之天理同是一理茍能体认此理而心存存即无一念而非仁礼矣此乃复吾心本体之正非由外铄我也我之心也得其心则得仁礼矣失其心则失仁礼矣此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乃得人心之常尔岂别有异于人哉故君子之学在于体认天理而存随感而见施之爱人则为仁施之敬人则为礼本立而道自生矣
孟子曰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防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逺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养无物不长茍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臣若水通曰夜气之説未之前闻也至孟子而始发之于此可以知理气之合一矣夫仁义之心即吾心之生理所谓性也旦昼不害其性则夜气益清夜气既清则旦昼之理益明盖性之存亡系乎气之清浊气得其中正即仁义之性也故曰合一奈何人之转展相害使夜气薄浊而仁义之良心亦亡要之良心之消长顾人所以养之者何如引孔子之言正以明心之不可以顷刻失其养也学者诚能随时随处察识此心之本体而涵养之造次颠沛必于是旦昼常如夜气之时则何徃而非仁义哉李侗曰孟子夜气之説于学者极有力有志于学者所宜务焉
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臣若水通曰仁人心义人路孟子既重为不由不求者哀矣于此复致意于放心之求者何哉盖万事万变皆本于心千圣千贤皆是心学欲求放心非强制妄想能之也在于学问耳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中庸学问思辩笃行之事是也故学问之道不过只为此心求其放失者而已人才学问则有以管摄此心发明此心不求而复矣所谓博学切问仁在其中也然而人君以一心而受众欲之攻尤易以放故尤当自力以求之求之匪他惟学问体认天理存存于勿忘勿助之间心存则仁存仁存则义路以由矣存心也者其圣学之要乎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臣若水通曰心之本体即天理也欲害之故失其本体尔庄周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夫欲去一分则理存一分欲去十分则理存十分而心之本体正矣周敦頥曰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然则志于圣学者必自寡欲以去其害心者然后可也
左传庄公四年春王三月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将齐入告夫人邓曼曰余心荡邓曼叹曰王禄尽矣盈而荡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荡王心焉
臣若水通曰邓曼知王心之盈荡而叹王禄之尽是矣特谓先君荡之则非也王自荡也人之一心至微而见至隐而显操舍之机在敬肆之间尔人心皆然而况君心尤易肆者乎荆即楚尸陈孑防制楚兵陈法用防授师伐随其心骄盈惟盈故荡一念之微尔神得以窥之妇人女子得以知之徒以其身而与国俱烬者不足惜也其为后世之永鉴亦至明矣故为人君者当正此心以为天下万事之本焉
昭公二十一年春天王将铸无射伶州鸠曰王其以心疾死乎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摦则和于物物和则嘉成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窕则不咸摦则不容心是以感感实生疾今钟摦矣王心弗堪其能乆乎
臣若水通曰无射钟名窕摦钟之病也人之心无所不感也其可以一或不正乎景王之死心疾也心疾之死曷为于无射见之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无射之摦者心之感于音者乎是故即音以知其心即心以知其疾即疾以知其不乆也决矣人君知此盖必正其心约其情使声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天地之和亦至矣
昭公二十五年宋公享昭子赋新宫昭子赋车辖明日宴饮酒乐宋公使昭子右坐语相泣也乐祈佐退而告人曰今兹君与叔孙其皆死乎吾闻之哀乐而乐哀皆丧心也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乆臣若水通曰哀乐情也情者心之发也敬也者其操之之要乎敬存则心存心存则情正情正则哀乐之发各当其可初非有意为之也宋公之与昭子当宴而泣其得哀乐之正乎心有不存焉故尔宋儒朱熹曰凡人之病皆可治惟心病则难幸毋防于心病使无下药之理哉
国语周语单穆公曰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龢而视正听龢则聪视正则明聪则言听明则徳昭聴言昭徳则能思虑纯固以言徳于民民歆而徳之则归心焉臣若水通曰穆公王卿士单靖公之曽孙枢机发动所由也心有所欲耳目为之发动习于和正则心可正矣夫人心之神皆发于耳目故书曰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百度者心之谓也故耳和目正则心亦正而常存矣夫然后思虑纯固言顺徳昭而民心归焉为人君者可不慎耳目之好养其心以为化民之本乎伏惟圣明留意焉
晋语窦犨曰君子哀无人不哀无贿哀无徳不哀无宠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
臣若水通曰窦犨晋大夫哀犹虑也登髙也贿财也宠位也年寿也富贵与夀三者皆人之欲也然所欲有甚于此者有徳有人令名之谓也孟子曰君子有终身之忧是其所哀者大矣为人上者徳修则人归名从而彼皆所性不存者矣简子能信窦犨之言则哀乐得其正情不荡而性不凿矣乎
楚语观射父曰圣王正端冕以其不违心帅其羣臣精物以临监享祀无有苛慝于神者谓之一纯
臣若水通曰观射父楚大夫端端之服也冕大冠也监视也不违心谓心思端正则服正端冕夫纯心者享神之本也故正端冕无苛慝纯心之谓也语曰惟圣人为能享帝心之纯也圣人纯其心以承天之心故昭孝息民天神来格而锡福无彊也为天地民物之主者可不知所以养其心耶
唐太宗贞观元年上谓太子少傅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
臣若水通曰夫人与物莫不有心观物则知人矣弓工之言不为无见其殆轮扁之流乎唐太宗知爱弓而不知爱身知弓之木非其心而不自知其心之非正可谓自知自爱乎骨肉相残闺门惭徳非自其不正之心发之乎易曰正其本则万事理工之言暗合此矣夫噫一弓之微而尚欲端本如此况人君居天下之尊乎书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使太宗知爱身如爱弓则必于臣之进谏求正心之术矣而乃不然一时诸臣又未有知正心之学者以将顺其美岂不为千载英君之一叹欤
唐太宗贞观十七年上谓侍臣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謟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臣若水通曰人君以正心为本一心正则羣邪不入矣人心危而道心微一有不正则乱亡相随太宗盖知之矣虽然卒未闻其有大学正心之道治不三代何足恠哉
唐中宗神龙元年左拾遗李邕上疏以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若有神仙能令人不死则秦始皇汉武帝得之矣佛能为人福利则梁武帝得之矣尧舜所以为帝王首者亦修人事而已尊宠此属何补于国臣若水通曰古先哲王皆以正心为正万事之要故心思之本体无邪也其有邪者欲诱之也仙道佛教皆其一二也其于身心国家何补哉李邕引思无邪之一言为戒良有以也可以为人君慕仙事佛者之鉴
唐宪宗元和三年尝问裴垍为理之要何先对曰先正其心
臣若水对曰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君心克正则用人行政皆出于正而国岂有不治乎裴垍之言善矣惜乎未闻有正心之学足以格君也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上见夏州观察判官栁公权书迹爱之卒酉以公权为右拾遗翰林侍书学士上问公权卿书何能如是之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上黙然改容知其以笔谏也
臣若水通曰万事万变生于心心正则莫不正矣宪宗闻公权正心之説而改容岂非恻隐之心所发乎然而不能用之使啓心沃心以究正心之学扩充之以保四海惜哉
贾谊曰楚懐王心矜好髙人无道而欲有伯王之号铸金以象诸侯趋君令诸侯闻之以为不宜故兴师伐之臣若水通曰心之本体无物也无物故神好矜好髙心之蔽也矜髙者胜心人思以胜心乗之矣胜心者召敌之媒也语曰鱼恶其网人恶其上胜心之召也故君子先正其心使克伐不存则天下莫与争功争能矣
贾谊曰诸侯凡有治心者必修之以道而兴之以敬然后能以成也
臣若水通曰率性之谓道勿勿助之谓敬是故敬立而道修矣道修而治成矣故心也者万事万化之大原乎
宋太祖建隆三年春正月宋广东京城宋主既广汴城且命有司洛阳宫殿按圗修之以韩重赟董其役营缮既毕宋主坐寝殿令洞开诸门皆端直轩豁无有壅蔽谓左右曰此如我心若有邪曲人皆见之矣
臣若水通曰人君一心之邪正不可掩也心正则天下皆知其正心邪则天下皆知其邪深宫独处之地渊衷隐微之所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曰莫见乎隐莫显乎防宋祖以重门端直轩豁比其心心有邪曲人皆见之庶乎能知正心者矣宜乎创业垂统逺过汉唐也惜其正心之道知足以及之仁不能守之此宋之治所以不三代乎
宋哲宗元祐四年东平公吕公着卒公着自少讲学即以治心养性为本于声利纷华泊然无所好简重清静茍便于国不以利害动其心
臣若水通曰孟子言尽心知性而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盖必知所有而后能养所有也史称公着学以治心养性为本盖即孟子存心养性之意也独不知其于尽心知性知天者何如尔茍不知之则所存所养者何事程頥云只被君家学佛公着父子多读释氏书故其父子反以程頥兄弟为所见者浅近则史所谓性者又未可知也故君子之学以尽心存心为务以知性养性为要
宋髙宗绍兴三十二年召张浚入朝以为江淮宣抚使封魏国公帝手书召浚入见浚至帝改容曰久闻公名今朝廷所恃惟公因赐之坐浚从容言人主之学以心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济所谓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必兢业自持使清明在躬则赏罸举措无有不当人心自归敌雠自服帝悚然曰当不忘公言加浚少傅魏国公宣抚江淮
臣若水通曰观张浚之言似乎得心学之防上可以啓君心之明下足以救人心之溺者矣虽然知而不行犹为不知知行并进而后心学可纯也浚以吴玠之故杀曲端则行浸润之譛谓之不明诋李纲赵鼎而不获大用则以爱憎为用舍谓之不公不明生于不公不公由于不察见天理则亦何贵于心学之説也噫心学不纯而欲格君心之非望之为尧舜者未之有也敢附春秋责脩贤者之义
宋孝宗乾道三年以陈俊卿叅知政事刘珙同知枢宻院事珙自河南召还初入见首论独断虽英主之能事然必合众智而质之以至公然后有以合乎天理人心之正而事无不成若弃佥谋徇私见而有独御区宇之心则适所以蔽四达之明而左右私昵之臣将有乘之以干天下之公议者又论羡余和籴之帝皆嘉纳之授翰林学士复上言世儒多病汉髙帝不悦学轻儒生臣以为汉髙帝所不悦者特腐儒宿学尔使当时有以二帝三王告之知其必敬信功烈不止此因陈圣王之学所以明理正心为万事之纲帝称善遂拜枢副珙因荐张栻汪应辰陈良翰学行于帝臣若水通曰宇宙之内人心一而已矣何则天一而已矣故一人之心即千万人之心一时之心即千万世之心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然而一人一时之心或有所蔽故古之圣人必辟四门广众论合乎人心之正则天理之公在是矣正心之説首以为孝宗告此刘珙所以度越诸臣也欤
宋孝宗淳熈六年诏求直言知南康军朱熹上疏其畧曰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盖纪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党反侧之私然后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亲贤臣逺小人讲明义理闭塞私邪然后可得而正
臣若水通曰人君心术之邪正系君子小人之亲踈也小人踈君子亲则养之以正君心自不能以不正矣君子踈小人亲则养之以邪君心自不能以不邪矣君心正则政莫不正然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君心邪则政莫不邪然而不乱者未之有也朱熹心术之论真人主之鉴也哉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以朱熹为崇政殿説书熹辞不至熹既归投匦进封事言大本急务大本者陛下之心急务则辅翼太子选用大臣振举纪纲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本在于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则六事无不正一有人心私欲介乎其间则虽惫精劳心不可为矣疏入夜漏下七刻帝已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明日除主管西太一宫兼崇政殿説书熹力辞乃以秘阁修撰奉祠
臣若水通曰天下之本在乎一人一人之本存乎一心未有心不正而能治天下者也亦未有不加正心之功而能正其心者也故心正而六事举矣唐虞三代之君正心以成治化有本者如是也使孝宗能用熹之言则宋之治未可量也一齐众楚指为伪学岂不惜哉
宋光宗绍熈五年罗防卒防孝友端介不为矫激之行或谓天下事非才不办罗防曰当论其心心茍不正才虽过人果何取哉
臣若水通曰古之才也出于一今之才也出于二古之所谓才合徳而言之者也今之所谓才外徳而言之者也易曰贞固足以干事心正则何事而不可为也又曰开国成家小人勿用心茍不正则何事而可为也罗防言人当论其心似矣其曰心茍不正才虽过人不足取者是未知才徳合一之道也夫小人无才惟君子有之故能开物成务若夫小人之便防智不足以周身臣不谓之才也已
格物通卷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