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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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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定记忆能够脱离头饰而存在,你还记得在你去世几年前,你我共进午餐(分享营养)的那一天吗?让我们假想——也就是随便想想——有这么一本全新的信函范文手册。致一位失去右手的女士:我亲吻您的“省略”。致一位已故之人:对您充满敬意的某某某。但是我受够了这些矫揉造作的小品文。你要是不记得了,那么我来帮你回忆。对你的记忆也能算你自己的回忆,此话至少语法上说得通。说得好听一些,我完全赞同这样的说法:你死后,我和世界仍然存活,那只是因为你还记得我和这个世界。我现在给你写信,基于下述原因。我现在给你写信,是在下述场合。我现在给你写信,就是想同你聊聊福尔特。瞧这命运!瞧这神秘!瞧这字迹!我讨厌硬让自己相信他不是个弱智就是个kvak(你总是用这个俄语词来代替英语词“假内行”),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么一个人,他……他因为真理之弹在他体内爆炸而不死……所以就成神了!和他相比,所有的昔日先知们全都微不足道了:夕阳下牧群扬起的尘埃,梦中之梦(醒了还在做梦),我们这个学术殿堂里的隐逸学者们严防死守不让外人进来的门缝。福尔特站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在真正的现实之中。好一个真正的现实!——就像蛇膨胀的喉咙一般,让我着迷!还记得我们在福尔特经营的酒店吃午餐吗?那地方临近意大利边境,周围是肥沃的梯田,柏油马路两边长着一望无际的紫藤,空气中散发着橡胶和天堂的味道。那时候,亚当·福尔特还是我们中的一员。如果说当时他还没显示出什么征兆……我叫它什么征兆呢?——比如说先知的征兆——他那强壮的整体构造(身体的动作如同桌球连击一样协调,软骨上仿佛装了轴承,举止精准,鹰一般超然),现在回想起来,至少也说明了他能劫后余生的原因:原有的基数太大,减去一些也没关系。

    哦!我的爱,你依然存在,你的微笑从传说中的海上飘来——我再也看不到了!哦!我咬住指节,不让自己哭得浑身发抖,可是痛哭怎么都止不住。就像刹车虽已踩到底,可车子依然下滑,我哇哇地痛哭失声,还表现出一些很丢人的肢体语言:眨巴发烫的眼睛,胸口闷得慌,擦脏了手帕,又是流泪,又是张大嘴抽搐——可我就是没办法,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擤了把鼻涕,咽了口唾沫,然后再一次使劲对着我抓在手里的椅子和砰砰敲打着的桌子说,我不能因为没有你就这么哇哇大哭。你能听见吗?这来自一份陈腐的问卷,鬼魂不会回答的,但我们的死囚伙伴们却欣然替鬼魂作答。“我知道!”(手胡乱指向天空)“我很乐意告诉你!”你可爱的脑袋,两鬓下陷,一枚勿忘草般的灰色眼眸斜睨着一个初吻,撩起头发时温柔地露出耳朵……我怎能接受你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洞穴里?你进去了,一切都滑进去了——我的整个人生,潮湿的沙砾,各种物体,各种习惯——又有什么样的墓室围栏能够阻挡我怀着静默的憧憬跌进这深渊之中呢?灵魂眩晕了。还记得吗,你刚刚过世时,我是多么匆忙地冲出了疗养院啊!不是走着出来的,而是跌跌撞撞出来的,甚至在悲痛中起舞(人生就像手指夹在了门缝中)。我独自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周围都是表皮极其粗糙的松树和多刺的龙舌兰,这片披着绿色装甲的世界悄悄地收起自己的脚,以免染上疾病。唉,是啊——我身边的一切都高度警觉,专心致志地保持着沉默,只有当我注视着某样东西时,那东西才一惊之下招摇地动起来,发出沙沙声或者嗡嗡声,假装没有注意我。普希金称之为“冷漠的大自然”。一派胡言!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直在躲避我们的大自然。

    然而多么可惜啊!你是个多么可爱的人!我们的孩子也随你而去了,在你体内靠一个小小的扣子与你紧紧相连。不过,我可怜的先生,一个女人喉部患了结核,就不该让她怀孕。不知不觉从法语翻译成了阴间语言。你怀孕六个月时死去,把余下的十二个星期也一并带走,真像是欠债没有还清一般。我多么想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啊,红鼻子的鳏夫对着墙壁倾诉道。êtes-vous tout à fait certain, docteur, que la science ne connat pas de ces cas exceptionnels ou lenfant nat dans la tombe?(2)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散发着大蒜味的医生(他同时也是福尔特,或者是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格外爽快地回答说,当然会的,这种事情过去的确时有发生,这样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母亲死后出生的)被叫作尸亲。

    至于你,自从走后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也许是管理部门有人阻止你,也许是你故意躲着不来梦中的监狱探视我。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个十足的笨蛋,我害怕——迷信,害羞——害怕晚上房间里老是发出的劈啪声。不过这种害怕现在表现为头脑里闪现出可怕的镜头,让我的心像咯咯叫的小鸡逃命一般,拖着低垂的翅膀快速奔跑。更可怕的是夜间的等待。我躺在床上,就怕想到你会真的突然来敲门。我尽量不这么想,但这只会加重心理上的负担,好比大括号里再放进小括号(想着让自己不去想),括号里面的恐惧越来越强。唉,桌子靠里一面似有鬼魂的指甲在枯燥地敲击,多么恐怖啊!这声音当然不像你的灵魂发出的声音,也不像你生命的声音。那只是一个丑恶的鬼魂,会啄木鸟的把戏。只是一个没有身形的滑稽演员,趁我极度悲伤之时开个老掉牙的玩笑。但话说回来,在白天,我并不害怕,而是会大胆地挑战你,让你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作出回应。我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那里曾是你金黄色的美腿伸展过的地方。和从前一样,一个浪头打来,累得气喘吁吁,但没有任何情况可以汇报,便敬礼致歉,四散而去。小卵石像布谷鸟的蛋,一块瓦片像手枪的弹夹,一片黄玉色的玻璃碎片,一把干扫帚一样的东西,我的泪,一粒微小的珠子,一个空烟盒,上面画着一个身套救生圈、长着黄胡子的水手;一块像庞贝古城墙基石的石头,一块生物的小骨头,要么是一把小抹刀,一个煤油罐,一片紫酱红色的碎玻璃,一个坚果壳,一个难以形容的生锈玩意,跟任何东西没有联系;一块碎瓷片,和它一起的其他碎片肯定在什么地方——我想到了一种永远的折磨,囚犯的服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最好的惩罚:我这种人一生中思想延伸得太远,也就是说要弓着背走在雾蒙蒙的荒凉海边,找到所有的碎瓷片,收拾起来,重新拼凑成一个调味瓶或一个汤盘。毕竟有这种可能,有人运气极好的话,也许头一天早晨就能修复好汤盘,而不用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这就是运气问题,命运之轮的问题,彩票中奖的问题,极度烦人。一个人没有此等运气的话,死后就得不到永恒的幸福。

    在这些早春的日子里,窄窄的圆石子小路上没有花草,一片荒凉,但行人还沿着一旁的人行道来来去去,某个人看到我的肩膀时毫无疑问会说:“那是希涅乌索夫,艺术家——前几天他妻子死了。”假如人行道上真的没有人再认出我,我也许就会永远那样坐着,捡点海里漂流而来的废弃物,瞧瞧翻滚的浪花,望望天边拖长的朵朵小云流露出的虚幻柔情,再看看寒冷的青绿色大海冲刷来的阵阵深红色暖意。

    然而(当我在断丝般的词语丛中摸索之时),还是让我转回来谈福尔特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去过他那里一次。那天很热,我俩就像爬上花篮带子的两只蚂蚁,因为我突然很好奇,想去看看我从前的家庭教师(他上课的内容仅限于他针对我课本的编写者提出一些巧妙的争论)。他的外表刚强,衣冠整洁,一个很大的白鼻子,头发中间梳着一道油光闪亮的中缝。后来他事业上一帆风顺,好像走过了一条如头发中缝这般闪亮的路。他的父亲,伊利亚·福尔特,只是圣彼得堡梅纳德餐厅的老厨师:il y a pauvre ilya,(3)换成俄语的povar,就是“男厨”的意思。我的天使啊,我的天使,也许我们在人世的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双关语,或者是一个怪异的韵脚,就像“牙科”和“超验”(4)(还记得吗?)押韵一样。现实,这个残酷的词语,它的真正意义排除了我们作出的那一切奇怪的、梦幻般的、矫揉造作的解释之后,现在对你来说是那么单纯,那么甜美;怪不得你,天使,会觉得我们太可笑,竟然把睡梦当真(虽然我俩也隐隐明白为什么每样东西轻轻一触就立刻解体——比如词语、日常习俗、制度、人——所以,你知道的,我认为笑就是反映真实的小猿猴,意外地迷失在了我们的世界中)。

    时隔二十年之后,我现在又见到了他。当我走近宾馆时,我很正确地理解了宾馆所有的古典装饰——黎巴嫩的雪松,桉树,香蕉树,网球场的红土,草坪外围起来的停车场——我把这些看作运气不错的表现,看作现在需要改变福尔特过去形象的一种象征!在我们分离的岁月里(分离对我俩都不算痛苦),他从一个瘦长的穷学生变成了一位儒雅、发福的绅士。学生时代他长着充满活力的黑眼睛,左手写得一笔刚劲有力的好字,如今眼中的活力和那双大手的好看样子没有消退,只是从背影认不出来是他。他原先的头发浓密光滑,脖颈也是刮过的,现在稀疏的黑发围着一块宛如剃光了的棕色秃顶。穿着炖甘蓝颜色的真丝衬衫,打着格子花纹的领带,下边是宽大的珍珠灰色裤子,杂花鞋子,在我看来好像是打扮起来要去参加化装舞会似的。不过他的大鼻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我走过去时,他的鼻子准确无误地嗅出了淡淡的故人重逢的味道。我拍了拍他宽大的臂膀,摆出姿势让他猜我是谁。你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深蓝色的高跟鞋,赤裸的足踝靠在一起,怀着不露声色却又调皮的兴趣打量当时空无一人的宽敞大厅里的陈设——扶手椅上垫着的河马皮,没有装饰的吧台,玻璃桌面上摆着英国杂志。壁画故意弄得简单明了,金色的背景下画着几个胸部平平的金发女孩,其中一个不知何故单膝跪地,两缕秀发垂下脸庞。我们能否设想,这奢华房屋的主人会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的天使……这时福尔特握住我的手,紧紧攥住,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盯住我。他在遵循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暂停规律,想要打喷嚏的人就遵循这样的规律,要打,却不能确定打不打得出来……不过他打出来了,眼前一亮,往事历历在目,他大声喊出了我的昵称。他吻了你的手,但是没有低头。接着他好心地嚷嚷着,显然很得意让我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看看他通过自己坚强的意志力而取得的辉煌圆满的人生成就。他让我们坐在露台上,订了鸡尾酒和午餐,然后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妹夫l先生。l先生十分有教养,穿着深色西装,和福尔特华丽的奇装异服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们一块儿喝酒吃饭,谈论过去,也谈到了某个身患重病的人。我把餐刀稳稳地架在了叉子的背面,你抚摸着那条好看的狗,它害怕主人,很紧张。大家沉默了一分钟,期间福尔特突然清晰地说了声“对了”,好像他一直想着什么事情,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一般。然后我们就分开了,相互许了一些彼此都没有打算遵守的诺言。

    你在他身上没有找到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不是?的确,这种类型的人太多了:青年时代单调乏味,靠给人上课来供养酗酒成性的父亲,然后靠着顽强努力和开朗性格渐渐地发了家。除了这家利润不是很丰厚的旅馆之外,他对葡萄酒生意也有浓厚的兴趣。你说那样的生活有些无聊,还说像他那样精力充沛、事业成功的人总是一身臭汗,但我后来意识到你这么说是不对的。说实在的,我现在非常羡慕福尔特早期的基本素质:他的“意志力”的精度和力度——可怜的阿道夫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提到过这东西,你还记得么?不论是蹲战壕还是坐办公室,不论是赶火车还是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天没亮就起床,不论是安排生意上的往来还是交友树敌,亚当·福尔特不仅总能尽展其能,不仅每时每刻都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枪,而且总能确保达到今天的目标,达到明天的目标,也能确保循序渐进地全面实现所有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非常务实,目标定得不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局限。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才而深藏不露,凡事都以平淡普通为好。实际上他有神鬼莫测之奇才,换了不如他小心谨慎的人,有那样的奇才就要好好施展一番。也许他只是在初出茅庐时偶尔不能控制自己,在对一个小学生就某一门单调的课程进行单调的训练时加进了数学思维不同寻常的优雅表现,于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去上下一堂课的时候,留在我们教室里的是一股诗歌的寒气。我心怀嫉妒地想,假如我的神经和他的一样坚强,我的灵魂和他的一样刚健有力,我的意志力能和他的一样有凝聚力,他就会把他最近超乎常人的发现之精髓透露给我了——也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这信息会击倒我。另一方面,我也会一再坚持让他把一切从头至尾都告诉我。

    人行道上传来沙哑的声音,小心地冲着我轻喊。不过上次和福尔特一起吃午饭已时隔一年多了,所以当喊我的人身影都投在了我坐的石头上,我依然没有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福尔特那很不起眼的妹夫。我出于礼貌,机械地起身和他一起散步,他也说了些很深情的话:他说他碰巧到我住的旅馆去了,那边的好心人不仅告诉了他你的死讯,也老远把我在空旷的海边散步的身影指给他看。我的身影引起了当地人的好奇,一时间我很不好意思,每户人家的露台上竟然都能看见我那痛苦的浑圆后背。

    “我们在亚当·伊里奇那里见过面。”他说话时露出了门牙牙根,这让我软弱无力的意识记住了他。我肯定得再接着又问他福尔特的情况。

    “噢,你没有听说么?”这个话匣子吃惊地问道,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了整个故事。

    事情是在去年春天,福尔特出差去了一个满是葡萄园的里维埃拉小镇,和往常一样住在一家安静的小旅馆里,旅馆主人是他的长期债务人。有必要描述一下这家旅馆。它坐落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窝里,山上长满了含羞草,一条小路还没完全修好,两边有五六幢小别墅。那里某个小小的住处,收音机在星空下熟睡的夹竹桃林里唱着歌。福尔特的房间在三楼,开着窗户,下面是一片空地,蟋蟀的鸣叫声响彻夜空。福尔特在穆图阿莱特大道上的一家小妓院里过了个保健之夜,十一点左右回到旅馆,心情愉悦,头脑清醒,腰部轻松,马上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星光染灰了夜空的额头;夜空的表情略带疯狂;古老的小镇灯光密集;前一年他与一位瑞典学者通信讨论过一道有趣的数学题;昏暗的空旷地方似乎飘荡着干燥的香甜气味,这气味没有思想,没有任务,就是四处乱逛。有一种酒,口感玄妙,购销两旺;最近收到一则消息,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引人注意的国家,说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世了,她的模样早在他的记忆中枯萎了——所有这些,我想,就是福尔特走过大街再上楼时心中所想的事情。他想着念着的这些事情,分开来看,没有一样对他这个长着坚挺鼻子、不算普通,却很肤浅的人(就人的核心基础而言,我们可以分为专业人和业余人,福尔特和我一样,是个业余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新事情,但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形成了也许是最容易产生闪电的媒介。那闪电异常神秘,极其偶然,如同中了大奖一般突如其来的灾难,远非他理智的正常功能所能预测,当晚在那个小旅馆里击倒了他。

    这座白色的小建筑,装饰只是褶纱一般的蚊帐和壁花,他回来约摸半个钟头后,全楼人的沉睡突然被打断了——不,不是打断了睡眠,而是一些声音,可怕的声音,把沉睡的人们撕醒了,扯醒了,炸醒了——我亲爱的,那些声音至今让听到的人难以忘怀。那声音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被几个坏蛋匆匆扔进沟里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尖叫,也不像一个伤员在野蛮的医生给他截下严重受伤的腿时发出的吼叫——都不是,比这些叫声更可怕,可怕得多……后来小旅馆的老板帕翁先生说,要是做个比较的话,那声音很像女人在分娩的剧烈疼痛中一阵一阵发出的尖叫,几乎有些喜气洋洋——只是这尖叫的女人成了男人,子宫里是一个庞然大物。那阵撕裂人类喉咙的风暴,其主调很难分辨——是痛苦、害怕,还是凄厉的疯狂,要么什么都不是,而是要表达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可知性传给了从福尔特屋里爆发出来的狂叫,狂叫又引起了听者的恐惧,听者便想立刻制止它。一对新婚夫妇正在隔壁床上翻云覆雨,听见这叫声停了下来,双双转移了视线,屏住了呼吸。住在楼下的荷兰人仓皇逃进了花园,花园里已经来了客房部经理和匆匆闪过的十八个女仆(女仆实际上只有两个,因为来回奔跑,显得人影杂多)。旅馆老板还算镇定自若,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冲上楼去,查明了飓风般的嚎叫是从哪个门里不停地发出来的。叫声实在厉害,仿佛在推人后退。结果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不论是砸门还是苦苦恳求,都无济于事。这时可以断定嚎叫的人是福尔特(他的窗户开着,里面一片漆黑,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会带上别人的印记),他的嚎叫远远越过了旅馆的范围,左邻右舍摸着黑聚集过来,有一个家伙手里拿着五张牌,全是王牌。到现在人们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声带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有一种说法是福尔特至少叫了十五分钟,另外一种也许比较准确,说他叫了五分钟。老板犹豫不决,不知是大家合力破门而入呢,还是从外面搭个梯子,要么就叫警察。这时那尖叫,可能是达到了痛苦、恐惧、吃惊或者其他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的极限,突然变成了混杂不清的呻吟,然后彻底停了。一时间分外安静,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老板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门里头传来几声叹息,还有踉跄的脚步声。一会儿后听见有人摸门锁,好像不知道怎么开门。一只虚弱无力的拳头开始从里面有气无力地砸门。帕翁先生找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他其实早就能这样做了。

    “人都喜欢光明。”福尔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老板起初以为福尔特在刚才发作的时候把灯打坏了,便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开关,结果灯应声而亮。福尔特带着病态的惊奇眨着眼睛,目光先盯着那只带来光的手,然后移到了刚刚亮起来的玻璃灯泡上,好像头一次见灯泡是如何亮起来的一般。

    福尔特的整个外表都起了变化,变得很怪,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样,淌汗的脸这会儿不知为何软肉松弛,嘴唇耷拉着,眼睛变成了粉红色,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虚弱迟钝,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剧痛后产下一头大怪兽一般的解脱。他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睡裤,低着头站在那边,手心对着手背使劲搓。帕翁先生和旅馆里的客人自然要问他问题,他一概不予回答。他只是鼓着双颊,推开围观的人,走到楼梯平台边,在楼梯上肆无忌惮地小便起来。然后返回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后老板给福尔特的妹妹l太太打了电话,告诉她她哥哥疯了,身体瘫软,神志不清,捆起来送回家去了。家庭医生认为这只是一次轻微的中风,开了相应的处方,但福尔特却不见好转。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倒是真的开始自如走路了,有时候甚至吹吹口哨,或者破口大骂,还故意吃一些医生禁止他吃的食物。然而,他的变化依然存在。他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失去了对生活的尊重,失去了对金钱和生意的兴趣,失去了所有约定俗成的感觉,失去了日常的习惯和举止,彻底失去了一切。让他独自去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非常好奇,虽然好奇的都是不要紧的事,自己很快也就忘了,但这样老是冒犯别人。走路碰上人他就打招呼,讲讲某某人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或者说说道听途说的事情。经过水果摊时会拿走一个橘子,不剥皮就吃,卖水果的女人追着他嘟囔,他只是冷冷一笑。他累了,觉得无聊了,就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坐下还不老实,伸手抓女孩子的脚后跟,像抓苍蝇一般。还曾经使心计顺手牵羊,从几家餐馆里拿了几顶帽子、五条毛毡、两顶巴拿马草帽,警察也为他头疼。

    他的病症吸引了一位著名的意大利精神病医师的注意,当时他正好在福尔特的旅馆里为一个病人做治疗。这位年轻的博诺米尼医师,用他自己喜欢的说法,正在研究“精神动力学”。他的著作不仅仅在学术界广为流传,通过这些著作,他试图说明所有精神错乱都可以用发生在病人祖先身上的不幸事件的潜意识记忆来解释。例如,病人的病症是自大狂,那么要彻底治愈他,就要搞清楚他祖上哪一代追求权力失败了,然后向现在患病的子孙说明那位祖先已经死了,永远安息了。不过在症状复杂的病例中,的确有必要借助舞台表演,让患病的子孙来演他的那位祖先,穿上祖先时代的服装,表演祖先死去的情形。这些tableaux vivants(5)变得十分流行,所以博诺米尼医师不得不发表文章向公众解释,称这种表演如果没有他的直接指导,是很危险的。

    问过福尔特的妹妹后,博诺米尼医师确定福尔特家的人对他们的祖先了解不多。伊利亚·福尔特酗酒成性,这不假,但根据博诺米尼医师的理论,“病人的病只能反映遥远的过去”,这就和民间史诗只能“提炼”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一个道理,所以福尔特父亲的详细情况对他无用。但他还是主动提出要试试看,希望借助睿智的询问,启发福尔特对他自己的症状作出解释,以此推断出他的病应在哪一代祖先身上。下面这件事情也证实了这种解释是成立的:当福尔特的一些好友成功地打破了他的沉默时,他会心不在焉地简略提到他在那个神秘之夜所经历的不同寻常的事情。

    一天,博诺米尼医师把自己和福尔特一起关在福尔特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洞察人心的智者,戴着他的角质架眼镜,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条手帕,看样子定要从他嘴里挖出详尽的答案,以解释他为何深夜吼叫。这种治疗中催眠术很可能发挥了作用,因为事后问起时,福尔特口口声声说他是言不由衷,信口胡说,现在懊悔不已。但他又说不要紧,这种试验现在不做,迟早也要做,但现在做了,就坚决不再做第二遍。尽管如此,《精神错乱的豪言壮语》一书的作者最终变成了福尔特的美杜莎之猎物。福尔特的妹妹埃利奥诺拉原本在阳台上织一条灰色披肩,觉得医师和病人之间私密会晤时间似乎太长了,不大正常,而且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听到精神病医师那诱人放松的声音了。那声音或兴致勃勃,或假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着诱导之语,刚开始的时候,隔着半掩的落地窗或多或少听得到,现在却消失了。于是她走进兄长的房间,发现福尔特闲着无事,正在好奇地看一本介绍阿尔卑斯山区疗养院的小册子,小册子很可能是医师带过来的。然而医师却四肢摊开,上半身躺在椅子上,下半身瘫在地毯上,背心和裤子之间露着半截衬衣。他的两条短腿叉得很开,脸色苍白如牛奶咖啡,向后仰着,后来被确定为心脏病突发所致。警察管得宽,问这问那,福尔特心不在焉地草草应付。警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快坚持不下去了,这时福尔特指出了关键问题,说是他自己意外地解开了“宇宙之谜”,和他谈话的人想打探秘密,使出狡猾手段诱供,他扛不住便把答案告诉了他,他听了便吃惊而死。当地各家报纸争相报道这个故事,做些恰当修饰,福尔特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西藏圣僧,一连好几天给并不起眼的新闻专栏注入了营养。

    不过,如你所知,那些日子里我是不看报纸的:那时你快不行了。但现在仔细听完福尔特的故事后,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也许夹杂着一点愧疚。

    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人要是处在我的境况下,失去了想象——也就是说想象力对他不闻不问——就会关注奇迹创造者的广告。就会关注戴着滑稽长头巾的手相师,他们能把神奇的商业和推销老鼠药或者橡胶手套结合起来。就会关注又黑又胖的算命女巫。不过尤其会关注的是降神师,他们能伪造出来历不明的神力,让幽灵现出乳白色的原形,再让这些显形幽灵自动表演可笑的肢体动作。不过我有自己的想象力,所以就存在两种可能性:第一是我的工作,我的艺术,以及我的艺术带来的慰藉;第二就是冒险相信像福尔特那样的人。他那种人,尽管精于算计,总的来说很平庸,甚至很俗气,相信他就等于相信他果真学会了任何先知、任何巫师都不曾学会的东西。

    我的艺术?你记得他,对吧?就是那个奇怪的瑞典人或丹麦人——要么是个冰岛人,反正我不清楚——不管怎样,那个古铜色皮肤的金发瘦子,长着老马一般的眼睫毛,自我介绍说他是“知名作家”,刚用自己的语言完成了一部史诗《极北之国》,雇我为这部史诗画一套插图,价格包你满意(你已经下不了床了,说不出话了,但总是用彩色粉笔在石板上为我写一些有趣的琐事——比如你一辈子最喜欢的东西是诗、野花、外汇)。当然,要我彻底了解他的手稿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法语基本上是道听途说学来的,我们用法语交流,别扭得很,他也没法把他的诗意给我翻译过来。我使劲听懂了的只有这些:诗中英雄是位北方国王,郁郁寡欢,不善交际,他的王国在一个遥远孤寂的岛上,四面环海,烟波浩渺,饱受政治阴谋、暗杀、叛乱之苦,一匹失去主人的白马正在茫茫荒野上飞奔……我先给他画了个blanc et noir(6)样本,他很满意,我们便定下了其他插图的主题。他说好一个星期后再来,结果一个星期后没有来,我就到他下榻的旅馆去找他,得知他已经去了美国。

    我对你隐瞒了我的雇主消失的信息,但我再没有继续画那些插图。再说你已经病得那么重,我根本没有心思考虑什么金色钢笔和墨汁画美图的事情。可是你死了后,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都变得特别难捱,心中悲切,急得发慌,想起你就热泪盈眶,没法子我就继续画起来,明知画了也没人来取。也是出于那个原因,我觉得这么画画挺适合我的——不可捉摸,像个幽灵,没个目标,也不图报酬,倒把我领入了另一个王国。在我看来,你就活这个王国里,我幽灵般的目标,我的宝贝,我心爱的尘世创作,没有人回来取这些东西。任何事情都不能让我专心,任何事情带给我的只是一时的涂鸦,而不是永恒的图像设计。你留在海滩上的足迹折磨着我,海边的石头折磨着我。明亮的海岸令人讨厌,你留在那里的蓝色身影折磨着我。于是我决定返回我们在巴黎的住所,安定下来认真工作。《极北之国》中的那个岛,出生在灰蒙蒙的荒凉大海上;失去你,我心中的悲伤就像那荒凉大海一样。现在,那座荒海孤岛吸引着我,如同我难以表达的思绪之家。

    但在我离开里维埃拉前,我一定要去看看福尔特。这是我为自己发明的第二种慰藉。我努力说服自己,他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单纯的疯子。他不光相信他自己的发现,而且也相信他的发现才是他变疯的原因,而不是相反。我得知他已经搬到了我的住所隔壁的一座公寓里。我也得知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他的生命之火无人看管,燃到尽头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他也许很快就会死去。最后我还得知,这个情况对我很重要,最近他尽管身体虚弱,却变得不同寻常地唠叨,经常一连几天给来看望他的人(唉,那些人和我不一样,都是出于好奇来看热闹的)发表讲演,批评人类思维机械呆板。讲得很古怪,曲曲折折,没有揭示出任何道理,只是充满苏格拉底式的激昂与讽刺。我提出去看看他,但他的妹夫说那个可怜人需要散散心,也有力气走到我家来。

    于是他们过来了——那位永远穿着劣等西装的妹夫和他的夫人埃利奥诺拉(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个女人,长得轮廓分明,身强体健,令人想起她哥哥的身板。现在她就是他的活教材,近在咫尺的道德图示),还有福尔特本人。福尔特的模样吓我一跳,尽管我早有准备,料定他会变的。我该如何说他的变化呢?l先生说过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般,我倒得出不同的印象:他的灵魂被卸掉了,但作为补偿,他的思维却加强了十倍。我这么说的意思是,看一眼福尔特,就足以明白,不必指望从他身上看到生活中常见的人类感情,他已经彻底丧失了爱的能力,丧失了怜悯心,连自己也不会怜悯;丧失了行善的能力,丧失了偶尔善待他人的心灵的能力,也丧失了尽己所能帮人一把的习惯,那本是善之本源,即便拿他自己的标准衡量,也是如此。这就好比他丧失了与人握手的能力,丧失了使用手帕的能力。然而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像个疯子——唉,不像,恰恰相反!他的五官奇怪地肿胀起来,目光不快却显得满足,还有那双扁平的脚,不再穿时尚的牛津鞋,而是穿廉价的帆布便鞋。从这种种现象中,可以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神经质一般控制着他的肌肉,对肌肉的松弛和必然衰退却毫无影响。

    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跟上次我们短暂相遇时不同,倒是像我记忆中年轻时他给我辅导功课时一样。毫无疑问,他完全清楚,从那时到现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然而他的灵魂丢失了,时间意识仿佛也随之丢失了(没有时间意识,灵魂也无法存在),他显然注意了我——没有通过多少言语,而是他的整个神情——好像我和他相识就在昨天一般。但他和我没有共鸣,没有一点热情——什么都没有,一点点表示都没有。

    他们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的四肢奇怪地摊开,就像一只黑猩猩在主人的要求下拙劣地模仿一个懒汉横卧的姿势一般。他妹妹坐下来做她的编织活,整个谈话过程中她那着灰白短发的头没抬起过一次。她丈夫从衣袋里拿出两份报纸——一份当地的,一份马赛的——也是一言不发。福尔特注意到一张碰巧出现在他视线内的你的大照片,便问你躲到哪儿去了,这时候l先生才说道:“好啦,你很清楚她已经死了。”声音故意抬得很高,就像对聋子说话,说时眼睛也不抬,继续看他的报纸。

    “唉,是死了。”福尔特漠然说道,没有一点人情味。接着又对我说:“那好吧,愿她在天国安息——场面上是应该这么说的吧?”

    接下来我俩开始对话。完全是回忆,不是速记笔记,现在让我原原本本地把它写下来。

    “我想见你,福尔特,”我说(事实上我当时是用他的名和姓一起称呼他的,但在叙述中,他的形象是超越时空的,不好把那个有确定国籍和遗传历史的人扯进来),“我想见你,为的是跟你好好谈谈。不知你可否考虑让你的亲戚们离开一下。”

    “他们无所谓。”福尔特突然说道。

    “我说要‘好好’谈谈,”我接着说,“那意思是我假定你我之间有互惠的可能,不论问什么问题,都要有问必答。只是问问题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那么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愿意坦诚相告。你不需要我作此保证。”

    “问得坦诚,我就答得坦诚。”福尔特说。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直入主题了。我们先请l先生和l太太出去一会儿,然后你把曾经对那位意大利医师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我。”

    “这个嘛,我是绝不会说的。”福尔特说。

    “你不能拒绝我这个要求。首先,你说的不会要了我的命——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可能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但你别担心,我听下去的劲头还是很足的。其次,我保证替你保密;你要是愿意,我一听完立即开枪自尽。你看,我死都不怕,还怕唠唠叨叨地烦你吗?怎么样,你同意了?”

    “我全然拒绝。”福尔特回答道,把身边桌子上的一本书拂开,腾出地方放他的胳膊肘。

    “只要我们聊得起来,怎么都行,我暂时接受你的拒绝。让我们从头开始。那么现在,福尔特,我知道事物的本质已经昭示于你了。”

    “是的,句号。”福尔特说。

    “同意——什么样的本质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出了两个重要推论:事物都有本质,本质会昭示于思维。”

    福尔特微微一笑。“只是别称其为推论,先生。它们只是长途车暂停的站点而已。对于短程的心灵交流来说,逻辑推理可能是一种最便捷的方式,可是地球的弯曲度,说来可叹,不也是通过逻辑反映的嘛。一种完全理性的思想进程将最终把你带回起点,你返回起点后明白了原来天才非常简单,你很开心,觉得领悟了真理,其实你只是领悟了自己而已。既然如此,何必开始那趟旅程呢?你就对这个法则知足吧:事物的本质昭示之时——你也无意间在其中铸成大错。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哪怕有一点点解释的迹象,那便是致命的一瞥。命题不变,错也就看不出来。凡是你能称为推论的东西本身已露破绽:逻辑发展下去必然就是死胡同。”

    “好吧,眼下说这么多我也满足了。现在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当科学家头脑里出现一种假设时,他会通过计算和实验来检验它,也就是说,通过对真理的模拟和再现来检验。检验可靠的话,就可以影响别人,假设也就得以认可,以为是对某种现象的真实解释,直到有人发现了它的错误。我相信整个科学就是由这些被流放了的或退休了的思想观念构成的,然而它们也都有过各领风骚的辉煌。如今留下来的只不过一个空名或一份养老金而已。可你福尔特的情况不同,我想你已经找到了一种不同的发现方法和测试方法。从神学意义上讲,我能称它为‘启示’吗?”

    “不能。”福尔特说。

    “等一下,现在我感兴趣的倒不是你的发现方法,而是你自信你的发现结果是正确的。换句话说,要么你有检验结果的方法,要么你意识到结果本身就是正确的。”

    “你看,”福尔特回答说,“在印度支那,彩票抽奖的数字是由猴子抽取的。现在我呢,恰巧就是那只猴子。再给你打个比方:在一个人人诚实的国度里,一艘小游艇停靠在岸边,它不属于任何人,但没人知道它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觉得它是属于某个人的,所以大家对它视而不见。我却碰巧上了这艘小游艇。我要是开玩笑一般说这话,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不是非要开数学玩笑——我提醒你,数学只是一种蛙跳世代玩的游戏,它们跳过自己的肩膀繁衍后代——我是不断地把各种想法组合到一起,最终找到了恰当的组合,像贝特霍尔德·施瓦茨(7)一样揭示出了爆炸的秘密。我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换个人,处在我的境况下,说不定也能活下来。然而在经历了我和我亲爱的医生的那场事故后,我一点都不想再被警察骚扰了。”

    “你活跃起来了,福尔特。但是让我们回到关键问题吧:是什么让你确信那就是真理?猴子并不是真正的抽签人员。”

    “真理,还有真理的影子,”福尔特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太少了。当然我这是说真理的种类,而不是真理的样本。现有的真理不是微不足道,就是受到了玷污,从而使得——让我怎么说呢?——使得对感悟真理的冲动变成一种陌生现象,很少有人研究,那种冲动本是感悟真理时全身心的迅速反应。哦,对了,有时候孩子身上会发生这种情况——当一个孩子害了猩红热,醒过来恢复知觉后,有一种触电一般脱离现实的感觉。毫无疑问,是相对的现实,因为你们人类除了相对的现实就一无所有了。任何自明之理,都是一具相对真理的尸体。遇到‘黑色比棕色的颜色深’或‘冰是冷的’这样的话,分析一下你听到这话时引起的身体感觉。你的思想太懒了,懒得连出于礼貌从凳子上抬下屁股也不愿意,仿佛同一个老师进了你的教室一百次,给你教一节古俄语的课程。不过,我小时候,有一天霜很重,我轻轻舔了下小门上闪亮的锁。我们不谈身体上的疼痛,也不谈值得自豪的发现,即使是一次愉快的体验也不谈——因为它们不是对真理的真实反应。你看,感悟真理的意义鲜为人知,以至于我们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它。你的整个神经系统会同时说‘对!’——就是那样的情形。我们也不要谈什么惊奇感,那只是不寻常地吸收了真理的物体属性,而绝非真理本身。如果你告诉我某某某是个小偷,我会立刻在头脑中把我突然之间搞明白的一些琐事联系起来。那些琐事是我亲眼所见,但我还会得空惊叹一阵:那个看起来如此正派的人居然是个贼。然而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接受了这个真理,因此我的惊奇就马上呈现出了一个颠倒的形式(我们怎么会把那么明显的一个窃贼看成是老实人呢)。换句话说,真理的敏感点恰好在于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惊奇之间。”

    “对,这已经非常清楚了。”

    “另一方面,当惊奇达到了震撼人心、不可思议的程度,”福尔特接着说,“会产生非常痛苦的后果,但这和真理本身引起的震惊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这种情况再也不会被接受了。这种情况没有置我于死地,那是偶然,就像它偶然冲击了我一样。我怀疑人能不能想到对如此强烈的感觉做个检测。然而,检测都是事后回溯,我个人倒觉得没必要去做复杂的证实。以任何一个普通的真理为例——两个角都等于第三个角,则这两个角也相等,那么这个假设是不是对‘冰是热的’或者‘加拿大有岩石’这类命题也成立呢?换句话说,一个小真理在创造一个更小的真理时并不包含其他相关的小真理,更不包含属于其他不同知识层次或者不同思想领域的小真理。那么你怎样谈论一个大真理呢?大真理本身就包含了对所有思维有可能认可之事的解释和证明。一个人会相信野花的诗意或金钱的力量,但不管是信野花还是信金钱,都不能预先决定是相信顺势疗法呢还是相信有必要灭绝维多利亚湖诸岛上的羚羊。但无论如何,在已经了解了我该了解的东西之后——如果可以称作了解的话——我拥有了一把绝对能打开全世界所有大门和宝箱的万能钥匙,只是我无须使用它罢了,因为关于它的各种现实意义的想法会根据它的性质自动变成一系列上着铰链的盖子,无法打开。我可以怀疑自己没有真正的能力去想象我的发现最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也就是说,在何种程度上我还不算疯;或者反过来说,我离发疯还有多远。但我当然不能怀疑你说的话:‘事物的本质已经昭示于你了。’请给我点水。”

    “给你水。但是福尔特,让我想想,我正确理解你的意思了吗?你是不是从今往后真的要成为一个全知的人呢?不好意思,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可以说你知道了一些本质的东西,但是你的言语并没有明确地显示你已经掌握了绝对的智慧。”

    “这就让我省力气了,”福尔特说,“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肯定地说过我现在知道了一切——比如说阿拉伯语,我就不懂。你一辈子刮过多少次胡须,我也不知道。那边的傻瓜正在读报,报纸的版式是谁设计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说,凡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就知道。这话人人都可以说——对不对?——只要翻过百科全书,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只是我所知道的这本百科全书的准确名称(这里顺便说一下——我现在正在给你一个更加简洁的定义:我知道的是事物的名称)真正地包括了一切,这也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多才多艺的学者们之间的区别所在。你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我正领着你来到里维埃拉的悬崖边上,女士们请别看——我已经知道了关于世界的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这事情本身是显而易见的,太明显了,只有我可怜的人性才把它看成是怪异的。当我提到‘一致性’这个词时,我指的是那种与你们所知道的一致性绝对不一样的东西,就像我发现的本质和任何物理或哲学推测的本质是完全不一样的。目前我内在的主体和宇宙的主体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不会受到身体痉挛的影响,尽管那种痉挛已经击垮了我。与此同时,随着知道了本质事情,便有可能知道所有事情,这种可能性没有因为我体内器官足够坚固而被消解殆尽。我通过意志力来训练自己,不要离开这个生态动物园,若无其事地关注你们的精神规则。换句话说,我就像是一个乞丐,一个拙劣的诗人,虽然收到了一百万的外汇,但是仍然住在自己的地下室里,因为他知道哪怕是稍微向奢侈妥协一下就会毁了他的肝脏。”

    “可是福尔特,你已经拥有了这个宝藏——这就是让你痛苦的根源。我们别再讨论你对它的看法了,来谈谈宝藏本身吧。我再说一遍——我已经注意到了,你拒绝让我偷窥你的美杜莎,我现在就要进一步避开那些显而易见的论断,因为正如你所暗示的那样,任何逻辑的推断都是对于思想本身的束缚。我向你建议一种不同的问答方式:我不问你那宝藏的内容,但你无论如何可以告诉我你的宝藏是否放在东方,宝藏中是否有块黄玉,甚至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曾经与它失之交臂。你告诉我这些肯定不会泄露宝藏的秘密。我提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这样我不但能保证避开进一步追问的特殊线路,而且保证谈话彻底结束。”

    “理论上说,你正在引诱我走进一个拙劣的圈套,”福尔特说,身子微微发抖,好像人笑得全身发抖一般,“老实讲,这样的问题你只要能问我哪怕一个,那也就是一个圈套。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你乐得无聊,那就开问吧。”

    我想了一会儿,说:“福尔特,请允许我像传统的旅行者一样开始发问——旅行者看了一座古老的教堂,这座教堂他不陌生,见过它的图片。现在我来问你:上帝真的存在吗?”

    “冷。”福尔特说。

    我不理解,又问了一遍。

    “就当我没说吧,”福尔特厉声说道,“我说过了,‘冷’。就像人们玩游戏,藏起一个东西,让大家找。你要是在椅子下面找,或在椅子阴影下面找,是找不到那东西的,因为它恰好在别处,那么有没有椅子或者有没有椅子阴影的问题就与游戏毫无关系。说椅子也许存在,但东西不在那里,这就和说东西也许存在,但椅子不存在是一回事。这就意味着你又在人类思维所青睐的那个圈子里走进了死胡同。”

    “尽管如此,福尔特,你肯定会同意这个观点:如果按你所说,被寻找的这个东西和上帝的概念相去甚远,而且那个东西,用你的话来说,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名称’,那么上帝这个概念是不会出现在标题页上的。由此而论,这样的概念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既然不需要上帝,上帝也就不存在了。”

    “这么说你还是没有理解我所说的某一个可能的位置和在那个可能的位置上不可能找到东西之间的关系。好吧,让我说得更清楚一点。你提到一个特定的概念,这种行为本身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谜题的位置上,就好像找东西的人自己藏起来了。如果你还坚持你的问题,那就是你不仅自己藏了起来,而且认为通过与被寻找的东西分享‘藏起来’的特性,你自己离‘藏起来’的特性更近了。当我们讨论的话题可能是甜豌豆,或者是足球边线裁判员的旗子时,我如何能回答你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呢?你用错误的方式把目光投向了错误的地方。我亲爱的先生,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答案。如果你能从这个答案中得出一点点结论,比如上帝是无用的或者上帝有必要存在,那恰恰是因为你用错误的方式把目光投向了错误的地方。刚才承诺不用逻辑思维模式的不就是你吗?”

    “福尔特,现在我也要给你设个套了。让我们来看看你如何成功地避免了给出一个直接的回答。一个人是不能在自然神论的象形文字里找到世界的名称的,对吗?”

    “没听明白,”福尔特答道,“蓝胡子(8)用华美的辞藻和语法骗术,就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所期望的否定伪装成了期望中的肯定。这时我所能做的就是进行否定。我不赞成在普通神学的王国里寻找真理这一权宜之计,为了不让你无谓地浪费脑子,我要赶快补充一句,我用过的那个名称是一个死胡同:千万不要钻进去。如果你惊叫:‘啊,又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真理!’我就不得不停止我们之间的谈话,因为咱谈不到一起去。你的惊叫意味着你把自己隐藏得太好了,好到迷失了自我。”

    “好,我相信你。我们得承认神学把问题搞乱了。是不是这样,福尔特?”

    “扯得太远了。”福尔特说。

    “好,这条歧路我们也不走了。即使你能够向我说明它为什么是歧路(因为有些事情古怪、难懂,会惹你生气),我还是看得清你并不情愿回答我。”

    “我会的,”福尔特说,“不过这就等同于告诉你事情的本质。也就是说,事情的本质你是不会从我这里原原本本得到的。”

    “再重复一遍,福尔特。我问你一个问题,比如,人死后能复生吗?对这样的问题你总不能含糊其辞吧。”

    “你对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吗?”

    “就像你对它着迷一样,福尔特。不管你对于死亡了解多少,我们两个都是会死的。”

    “首先,”福尔特说,“我想提醒你注意下面这个奇怪的圈套:人终有一死。你是人,所以你也有可能不会死。为什么呢?因为一个特定的人(你或者我)出于特定的原因会不再是终有一死的‘任何人’。我们两个人还是会死的,但我的死法和你不同。”

    “不要刁难我可怜的逻辑能力,给我一个简明的回答吧:人死后有没有一线复生的希望呢?还是说,人一死就永堕黑暗之中?”

    “bon(9),”福尔特答道,这是移居法国的俄国人常说的话,“你想知道戈斯波丁·希涅乌索夫是否将永远住在戈斯波丁·希涅乌索夫体内,否则蓝胡子,或者说一切事物都将突然消失。这里有两个概念,对吧?全天候的光明和黑暗的空间。尽管两者在超自然的色彩上有所区别,其实彼此还是极其相似的。两者如影相随,甚至会高速运动。赌资总额计算器万岁!嘿嘿,透过赛马场的眼镜看看吧,两者正在赛跑,你很想知道哪一个会首先到达真理的终点。但是到底是这个还是那个先达终点,你要我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的话,那你就是要求我在两者全速飞奔的时候抓住其中一个的脖子——这两个魔鬼的脖子可是滑溜得不得了。即使我为你抓住了其中一个,我也只是干扰了这场竞赛,胜利者就会是我没有抓住的那一个。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因为竞争已不存在了。但如果你问我哪一个跑得更快,我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反驳你:强烈的欲望和强烈的恐惧感,这两者哪个跑得更快?”

    “我猜,一样快。”

    “这就对了。人类可怜的小脑瓜,看看那里面都想些啥。它也无法表述你们——我是说我们——死后会发生些什么。完全的无意识不在此列,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无梦之眠中的那种黑暗。要么反过来说,死亡可以想象到,那么人类的理智就自然而然地不会接受永生这一概念。永生是一种未知的实体,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一致,但的确很有可能是真的——比如昏迷中的黑暗就不陌生。比如一个喝得烂醉的人在熟睡中由于偶然的外部原因死掉了,因此也就失去了一切他不再拥有的东西,但他很有可能会重新获得思考能力,并且为他的不幸境遇的延伸、巩固、完善而心怀感恩。说实在的,一个相信自己理智的人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呢?所以,如果你仅仅想问我一件事:身为人类,我是否知道人死之后将会怎样——也就是说,如果你试图转移那个谬论,那个让看似对立、本质相同的两个概念之间的竞争逐渐削减的谬论——那么我就给你一个否定的回答,你会通过逻辑推断得出一个结论,认为你的生命不会以虚无告终。如果我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你就会得出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你看,无论怎样,你都会一如既往地坚守自己的立场,因为一个干巴巴的‘不’只能向你证明:我对这个话题和你一样并不了解。一个含含糊糊的‘是’则表明你接受了天堂是普遍存在的这种说法,而你的理智又不能不对此存有怀疑。”

    “你躲躲闪闪,就是不直截了当地回答。不过请允许我无论如何提醒一下,在谈论死亡这个话题时,你不要给我一个‘冷’字作答。”

    “你又往那边去了,”福尔特叹气道,“难道我没有向你解释,无论什么样的推理都是对思想的歪曲么?只要你还在世俗的领域之内,这种推理便是正确的。但是当你试图超越世俗领域时,你超越得愈远,你的错误就愈严重。不止如此:你的思维将会完全从一个功利的角度来解释我给的任何一个答案,因为你只会把死亡想象成自己墓碑的样子,由此也会导致你极大地歪曲我的答案的内涵,使之最终成为一个谎言,千真万确。所以即使在处理超验思想时,我们也要注意规范。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你应当感谢我躲躲闪闪的回答。我猜,你会这么想:每一个问题都怎么也问不出个名堂。顺便说一句,这解不开的症结比对死亡的恐惧还可怕。你内心的这种感觉犹为强烈,对吧?”

    “对,福尔特。我一想我将来的无意识状态,就深感恐怖。同样,我头脑里预见自己躯体腐烂时,就感到厌恶。”

    “说得好。这种痼疾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症状?半夜三更,心脏突然隐隐作痛,好像某个野生动物突然闪现出家养动物的感情和宠物的各种想法:‘总有一天我也肯定会死。’这样的症状也会发生在你身上,对吗?你仇视这个世界,世界没有你照样高高兴兴地运行。你会有这样的基本感觉:与死亡的痛苦相比,与自己的生命相比,世上万物都微不足道,虚幻不真,因为你对自己说,生活不过是死亡之前的痛苦。对啊,对,疾病折磨着你们,折磨的程度或重或轻,我完全能想象得到。我只能说一句话:我搞不明白,人在这种状况下还怎么活呢。”

    “好啦,福尔特,我们似乎谈得有些眉目了。看样子我得承认,当我兴高采烈欣喜若狂时,当我的灵魂没有任何负担时,我会突然觉得,人死之后并非就此灭绝。附近有一间上锁的屋子,房门下出来了一幅白霜般的草图,图上流光溢彩,画着喜气洋洋的金字塔,样子像我孩提时代的圣诞树。我会觉得,一切事物——生命、近邻、四月、春天的声音或者心爱之人的甜美嗓音——只不过是一篇杂乱的序言,正文部分还在后边——福尔特,如果我能有那种感受的话,难道我还不可能永存——永存——请告诉我这是有可能的。你告诉我,我就不再问你问题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福尔特再次摇头说道,无声地笑笑,“我更加不了解你了。跳过序言吧,没有什么疑问了。”

    “un bon mouvement,(10)福尔特——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

    福尔特说:“你想干什么?趁我不备俘获我么?我看出来了,你很狡猾。不行,这是不可能的。刚开始的时候——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也许有可能与人分享我的秘密。一个成年人,除非他跟我一样壮得像头牛,否则是经受不住的——没错。但我转念又想,能否培养出一代新人呢?也就是说,把我的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你知道,我当初不能马上克服方言的影响。但真正做起来的话,会发生什么呢?首先,要求孩子们像教士一样保持沉默,以免因一句梦话误伤人命,这是很难做到的。其次,曾经传授给孩子们的信息,被他们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沉睡在孩子们意识深远处的某个角落里,一旦他们长大成人,这些信息就会苏醒,导致悲惨的后果。即使我的秘密不总是毁灭物种中的成熟一员,也很难想象它会饶过年轻人。谁人不知,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时期,各样东西——高加索温泉上方星光灿烂的天空、在厕所里读的书、一个人自己对于宇宙的猜想、对唯我论的痴迷与恐慌——都有可能在年轻人的所有感官中引发疯狂。我没有理由成为刽子手,我也不打算拿个话筒喊喊话去击溃敌人的军团。简言之,没有我信得过的人。”

    “福尔特,我问了你两个问题,你两次都向我证明了是不可能有答案的。看来,我再问你其他问题,比如宇宙的范围,或生命的起源,似乎都是白费功夫。你也许会说,能够在一个二流太阳所照耀的二流星球上生活上短暂的一刻,我应当感到满足,或者你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为一个谜:比如‘异源性’这个词本身就是异源的。”

    “有可能。”福尔特伸展身子打了个哈欠,表示同意。

    他妹夫悄悄地从马甲里掏出手表,看了一眼妻子。

    “福尔特,这确实是件奇怪的事,一面是终极真理的超人类知识,一面是一无所知的平庸诡辩者的机敏,两者怎么就在你身上结合在一起了呢?承认吧,你所有的荒诞诡辩只是故意装出来的嘲讽。”

    “这个嘛,只是我的防守之道罢了。”福尔特说道,斜眼看看他的妹妹。妹夫把外套拿给他穿,他妹妹正敏捷地从那外套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灰色毛纺围巾。“你知道,我要是没有这点防守之道,你说不定已经骗得我说出秘密了。但是,”他在穿袖子,但伸错了胳膊,然后马上把该伸的一只伸了出去,同时在他妹妹和妹夫的推动下,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但是,即使我真的吓着你了,让我来安慰一下你吧:在我所有的唠叨和废话当中,我还是不小心把自己出卖了——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就这三言两语也显示出了绝对的洞察力——幸运的是,你并没有注意到。”

    他被领走了,我们恶魔般的谈话也因此告一段落。福尔特不仅什么都没告诉我,甚至都不允许我接近关键话题。毫无疑问,他最后的话和先前所有的一样只是一种讥讽罢了。第二天,福尔特的妹夫在电话里用沉闷的声音告诉我,福尔特要为这次拜访收取我一百法郎。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他立即答复说,如果想再进行一次谈话的话,两次谈话只收我一百五十法郎。购买真理,即使打折,也吸引不了我。给他寄出了那笔出乎意料的欠款后,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福尔特了。尽管昨天……对,是昨天,我收到了福尔特从医院写来的亲笔便条:他用清晰的字迹写道,他将在星期二死去,在弥留之际,他斗胆告诉我——接下来的两行字,本来就很难看清,然后好像故意讥讽一般,全部涂黑了。我回复道:我感谢他的考虑周全,并祝愿他死后过得有趣,并永垂不朽。

    但是,我的天使,所有这一切并没有让我离你更近。尽管我觉得你不会屈尊以古老的鬼魂方式出现,但为了以备万一,我还是让所有的生命之窗、生命之门都为你大开着。最可怕的是,我想从今以后你将在我体内发光发热,所以我必须保全我的生命。我转瞬即逝的肉体躯壳也许是你完美生存的唯一保证:我灭亡了,这个保证也就不存在了。唉,带着叫花子的激情,我注定只能依靠肉体的本性来把你的故事向自己讲完,然后依靠我自己的“省略”……

    (1) 原文为ultima thule。thule(图勒)是古代欧洲传说中位于世界最北端的遥远岛屿。本书中的《极北之国》及《单王》原是一部长篇小说中的头两章,极北之国就是单王所在的国度。参见书末《注释》。

    (2) 法语,医生,你能完全确定科学也有不能解释的特殊病例吧?孩子会生在坟墓里吗?

    (3) 法语,他是个贫穷的伊利亚。

    (4) 原文为“dental”和“transcendental”。

    (5) 法语,活人画表演。

    (6) 法语,黑白的。

    (7) berthold schwartz,德国传说中的人物,相传为发明火药的炼金术师。

    (8) 法国民间传说中的邪恶人物,诱骗并虐杀了多名新娘。

    (9) 法语,很好。

    (10) 法语,一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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