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几乎是同时,她们都被枪声惊醒了起来。
“枪声!”梦华低声说。
“枪声!”姥姥也在低声回答。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而穿衣服和举步的声音却仿佛显得特别刺耳,特别洪亮。她们很快地都聚拢到了屋子的中间,在佛堂面前,拖着鞋,还用颤抖的手指结着腋下的纽子。
梦华今天是应当早起的,她必须在八点钟以前到学校去参加那每星期一次的朝会,她必须以极其痛苦的心情去听石川或犬养的讲话。“日支亲善”,“东亚新秩序”,……终归是这么一套。她早晨一醒来便想起了这些,这些都是笼罩着人们心灵的魔影,她想到这些,便觉得这一天的生趣都没有了,其实岂止一天!她在学校里就竭力避免遇到这些魔鬼,然而每礼拜一早晨却是不能不见到他们,而且还要听他们的胡说白道。可是,今天,今天,哪里来的枪声?
“这难道真是————”
她一句话不曾说完,又好象忽然想了起来似地问道:
“娘,桓弟呢?昨天晚上不是没有走?”
正在这样问着的时候,桓弟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而后边还紧跟着李嫂,这时候就恰巧有一颗子弹嘘然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姥姥低声骂道:“作死啊,你这两个鬼!”
桓弟昨天夜里不曾回公司去,他今天早晨醒得很早,本来预备一起床就赶快回公司的,但他一听到枪声就跑到了前院,顺便叫起了李嫂。他们两个跑到了大门洞里,看见大门还在紧紧地闭着,而且比平日还更多了一根顶杠,他们知道一定是毛家在作着一种意外的准备。当他们正在那门里急得无可如何时,就听见毛老先生在屋里说道:
“桓弟,千万别开门,大概是游击队又来攻城了!”
他同李嫂从门缝里向外望了一阵,什么也望不见,又把耳朵放在门缝上向外听了一阵,只偶尔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他很想探听一个明白,但最后还是由李嫂强拉了回来。
“你听,你听!”梦华兴奋而又胆怯的说。
在静穆中,枪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了。
“怪不得今天早晨这么静啊,”桓弟嗄声说,“我早就醒来了,我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鸡也不叫,狗也不咬,静极了,卖杏仁茶的,卖菜的,什么叫卖声也听不到,连那个每天早晨来卖烧饼油条的老头子也不曾来,仿佛整个济南的声息都停止了似的,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就听到了枪声,那时候娘和姐姐都还不曾醒————”
他说到这里,正要回头看看姥姥,却不知什么时候姥姥已经跪到佛堂面前不出声地念起佛来了。他笑了笑,正要说下去,这时候忽然外边起了一阵喧扰,呼喝声,厉骂声,奔跑声,马蹄声,枪声越响越紧密,而在这些混乱的声音之中,忽然听出一句:
“中华民族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清楚极了,就仿佛是在他们的窗外,不,简直就在他们耳边,在他们心里,他们不自觉地象触了电一般,浑身震抖了一下。李嫂虽然并未听懂,但她也知道是自己人来了,来杀鬼子了,她不知怎么好,终于跪在姥姥旁边,也默默地祷告起来。
忽然一阵枪声,就仿佛响在他们的房上,仿佛有人站在他们房顶上开了火。隔一条河在他们房子对面就是城墙角。桓弟心里想了一下,在心里笑了一下,又仰头向山墙的高窗看了一下,他有了主意,他想往外院去搬梯子,被梦华阻止了,他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拉到窗下,又把一把椅子搬上桌子,不成,还是太矮,他又把一个方凳按在椅子上,他上去了,他把窗纸一把撕破,又把脸贴在窗上向外望去,他不说话,他的呼吸非常紧促,梦华本来是在下面呆望着的,并且给桓弟扶着桌子,以免那桌子摆动,因为那桌子,以及那桌子上的椅子凳子,也仿佛兴奋得颤抖起来了。她当然急于要知道弟弟所看见的一切。桓弟正要说一句:
“快来看,是咱们的人!”
却被小昂昂的哭声给打断了。
梦华急忙用轻快的步子跑到自己屋里,一把就把孩子抱起,孩子看了母亲脸上紧张的样子,先已不哭了。她给孩子胡乱的穿着衣服,连纽子也不扣,带子也不结,只用一条小被子包起孩子的身体就抱了起来。而且还把嘴凑在孩子耳朵上,仿佛对一个大人说一件秘密一样:
“乖,别哭,别哭,游击队来打鬼子了,来替宝宝打鬼子了。”
小孩子果然不哭,也不叫,好象他也意识到了当前的空气之严肃,而且他特别清醒,也不再象平日一样:每天早晨醒来了,必须在床上躺一回,吃一回奶,或者两只小手捧着奶玩弄一会,而且还得叫一番“姥姥,爸爸,妈”,还得叫姥姥来看着,来哄着,还得揉一阵眼,打一阵呵欠,他今天完全象个懂事的大人,他在注视,在倾听,他望见了舅舅,他觉得奇怪。
枪声。小孩子也听到了枪声,他用探寻的眼色向四周望了一阵。
“快来,快来!”
她居然抱着孩子攀上了桌子,桓弟俯下身子来拉她,并且兴奋地说:
“快看,咱们的旗子!”
也不顾桌子椅子的颤抖,也不顾孩子的重量,更不顾外面枪声的紧张,她攀上去了,她攀住桓弟的肩膀,她的脸紧贴在窗上,可是在桓弟和她的脸中间,还给小孩的脸留了一个空间,他们三对眼睛向外注视,向高处注视。
国旗正在高高的城角上飘摇着,映着朝阳,颜色鲜明极了。“母亲,母亲,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她心里象闪电一样这样念了一句。她的眼泪在眼眶中充满了,她看一看桓弟,仿佛要对他说一句什么重要的话,可是看看他眼睛的湿润,也就无话可说,她竭力使孩子也注视那旗,那鲜红的旋风,而孩子也居然看见了,孩子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微笑。
“咱们的旗!咱们的旗!”
她正在用手向外面指着,一低首间,那旗子就不见了,城上一片如雨的枪声,有子弹向窗子这面飞射,他们急忙从上边下来。他们的耳朵里响了一阵隆隆的声音,仿佛大地在跳动,接着是紧密的机关枪声,叫号声,呼喝声,整个的城市在混乱中,以后就渐渐地静下来,枪声远了,稀疏了,偶尔还有几声较近的枪声,那声音显得特别尖锐,孤单,仿佛只是一种余音,一阵暴风雨的最后持续,最后的几个雨滴,几个树叶的摇动。
他们觉得很空虚,他们默默无言。姥姥和李嫂也从蒲团上起来了,她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怕死的东西,抱着孩子还爬那么高,万一一个子弹!”
姥姥睁大了眼睛,把食指照自己女儿和儿子用力指了一下,接着,就抱过了孩子,要到里间去给孩子穿好衣服。当姥姥将要走进内间的时候,却又回转头来笑着低声问道:
“可是把鬼子打完啦?”
他们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太阳已经上来很高了,照得一院子寂寞,大门并没有开动的声音。外面偶然有人大声喊“站住!”有脚步急趋声,于是有枪声停止了那脚步。
这一天他们就关在家里过了一天闷闷的日子。
早晨的天气本来是十分晴朗的,九点以后,太阳却不见了。天空渐渐阴暗起来,而且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人们不但不能出街,就是连房门也懒得出,大家都显得呆呆的,虽然心里也许有一种什么特殊的力量在随时准备一个爆发,可是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使人作为爆发的对象的。雨越下越大了,那沉默本身就成了一种压力,叫人感到有必须把这压力推开去的意向。李嫂是最不耐沉默的,她时时都在准备说话,可是她说什么呢?她忽然想起来了:
“今天没有早点,连青菜也不能去买了!”
经她这一提醒,大家这才意识到直到此刻肚子里还都是空空的。
“什么早点不早点?大概都饿了,就先煮点稀饭吃吧。”
李嫂仿佛得到了解放似地,急手急脚地冒着雨到厨房去了。
姥姥抱着昂昂,说着一些为小孩子所莫名其妙的闲话,小孩子只望着窗外的雨线在出神。
“学校里今天当然不能上课?”桓弟忽然这样问。
“当然,明天能不能上课也难说,不过只要街上恢复了交通,明日是非到校不可的,不然就怕有人说闲话。”
姐姐有意无意地回答着,并又继续问道:
“你昨天不回公司就不大妙,今天又不到,明天去了可知道会有什么问题?”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管他妈的,干不成也就算了,不是为了生活,谁还喜欢去给汉奸鬼子们作事?我想干脆不如……”
他一句话未完,姥姥已经沉下了脸孔,用生气的眼色望着他说道:
“你可又来了,好容易托人家毛老先生给谋得这个差事,却又这么胡说白道!”
梦华本来还想把洪太太买面的困难情形告诉桓弟,并且希望将来能在桓弟那方面替洪太太设点办法,免得她再去受那些困苦,————她昨天在洪家时本来就想把这意思说出来的,当时心里稍稍踌躇了一下,就不曾直说,心想,回家后问问桓弟再说吧,可是此刻就连自己弟弟也不愿再说了。她心里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她想着学校里的情形,她希望学校因今天的事变暂时关门,她以为有许多伪政府要人的女儿一定不敢再到学校了,还有几个东洋魔鬼,也许不敢露面了,学校里该是一团混乱。但是她又担心,万一敌伪要故意表示镇静,一切都照常,而她也必须照常去工作,而且还必须加倍地矜持,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然就会叫人怀疑什么的。她心里乱得很。听到刚才弟弟和母亲的话,她立刻想起来的是当毛老先生介绍她到女师教书时所说的那话:“去么,反正是为了生活,不得已呀,只要有办法谁还肯去帮他们?”她想起那老人两手向两边一摆的姿势,表示出一种无可如何的苦衷,他还拿自己作为例子,说道:“你看我,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得出来作这份丑事!不是为了生活吗?其实假使雷先生在家,还不也是一样得出马?”她心里乱了一阵,又想起应该给孟坚回信,她想在信里骂他一顿,想再催他回来,只是踌躇着是不是应当把教书的事情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而且学校的卷子还未改毕,她似乎应当趁今天把卷子改出来,又想昨天约定了今天下午要去看庄荷卿的,当然是不可能了。她看了桓弟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椅子上仰脸看屋梁的情形,知道桓弟心里正含了一大包的痛苦。她为了要转换一下这空气,于是说道:
“桓弟,你应当到前院毛老先生那里去谈谈,也许会有什么消息的。”
桓弟不言语。
“还是吃过稀饭以后再去吧,老先生也许还在歇着,反正早晨不会睡好。”这是姥姥的意思。
桓弟却连稀饭也不等,猛然站了起来,象十分恼怒的样子,跑到母亲房间里,倒在床上,用被子连头带脑的裹了起来。
“是我害了他,”梦华心里痛苦的想,“假使当初允许他走开就好了。”她也站了起来,无力地走向自己房间去。虽然昂昂当看见她起来时,在伸出两手喊着妈妈,她却连理会也不曾理会一下。
一夜雨,洗净了昨天的痕迹。早晨的太阳照得很明亮,很新鲜。大门开了,人们的心也开了,外面传来种种市声,一切如常,卖烧饼油条的老头也按时来了,七点半,他是这一带居民的活钟表。他接受多少大门里边的不同的召唤,而说着那同样的回答:“来了,来了。”他一手提一只长大的篮子,沉甸甸的,一手拿一个白色折子,那折子里充满了阿拉伯数字,那代表买者和卖者两方面的信心。
“烧饼啊,油哇————条!”
这熟悉的叫卖声走过了河边的巷子。
桓弟已经漱洗完毕,他急于要回到公司去,可是他要先打听一下。他跑到前院,正好看见毛老太太也在拣着油条,他微笑着说道:
“毛伯母,您早。毛老伯可已经起床?”
“他今天起得特别早,已经出去了。”
老太太回答道,并又指一指卖油条的,说:
“他说街上已经和平时一样了呢。”
当她拿了两对油条走回自己屋子去时,桓弟就先去把大门闭了起来,然后才回来对卖油条的老人说:
“来,来,来!”
老头子随他到了后院,就被几个人包围了起来。并且一齐低声问道:“怎样?你该知道一些!”他干脆把篮子放下,任他们自己且拣且吃,并且正如他们心里早已明白的,任他们问这样问那样。李嫂尤其显得兴奋,她甚至搬了一条板凳让他坐下,可是他又如何能坐下呢,他那已经折磨过六十几度春秋的身体还是非常壮实,他的眼睛放着既矍铄而又和蔼的光芒,他叹息着低声说道:
“唉,难道这也是天意,是济南的灾星未满,不然的话,为什么咱们的队伍竟会接不上?真可惜,叫鬼子们给了个断腰斩蛇,首尾不相顾!”
他用惋惜的神色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他仿佛要把自己的嘴唇依次地接触到每个听他讲话的人。听话的人都默默地,却又是紧张的,在等待报告他所知道的消息。
“天刚亮的时候,我第一趟出来就遇上了。”他先向姥姥注视了一下,当姥姥微微点头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咱们的人是从南圩子门进来的,一进来就先把守门的鬼子砍翻了。当年的弟兄们居然还有认识我的,我一看是自己人来了,就请他们吃烧饼油条,可是这哪里是他们吃东西的时候!他们一直到南门里舜井大街,都是毫无阻拦的,他们很快地就摆开了阵式。那个领队的小伙子可真英武,看样子才不过十七八岁,他一手提刀,一手拿着盒子炮,这么一指,那么一指,队伍就散开来,那么快,又那么整齐。听说后边人还多着呢,不知怎么一来都给隔断了。这时候已经四门紧闭,鬼子兵一汽车一汽车地开了过来,他们就开了火。无奈咱们的人太少,当然敌不过鬼子,结果是杀的杀,逃的逃。不料那领队的小伙子却被捉住了,鬼子先把他的鼻子割掉,然后又用铁丝穿透了手腕牵着走。那领队的脸上早已血肉模糊,他却毫不含糊,一路走着一路只是喊道:‘我既进来了,就不想再回去,要杀要剐,老子听你们的便!’这真是个好小子!可是咱们的老百姓也不差,那些不怕死的铺伙,有胆量的老百姓,霎时间都把破板凳,破桌子,门板,床板,竖七横八地堆了一大街,卖铁壶的拿铁壶,卖磁缸的拿磁缸,凡是认为可以挡住日本兵车的东西,都拥到街上,等鬼子的兵车来了,结果轧得这些东西满街乱飞,还有那些被咱们弟兄们遗弃下的军衣,军帽,跑掉的鞋子,那样子真乱,也真是惨极了,接接连连不断,一条街成了一条血洒的河道,一直到东圩子门,咱们的人是从东圩子门逃跑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望一望正在连口不绝地发着啧啧声的姥姥,而本来是正在吃着烧饼油条的梦华和桓弟,却只是两手捧了已被咬过几口的烧饼而忘记了咬嚼。全屋子有片刻的寂静,小昂昂还在睡着,不曾发出半点动静。
“有一个小伙子,又疲乏,又害怕,完全傻了,东跑跑,西跑跑,好象‘鬼打墙’似的,怎样也找不到出路。鬼子在后头,眼看追上来,幸亏警察到底还是咱们中国人,看了那情形真是急坏了,猛然一耳光打在那小伙子的脸上,这一耳光把他打出了好几步远,他挣扎了一下,几乎摔倒,他立刻清醒了,这才逃向东圩子门去。
“还有一个开馍馍铺的,看见咱们的队伍进来了喜欢得不知怎么好,他把他家里的馒头大饼都一齐搬了出来请弟兄们吃,大家见这情形也都乐得齐来送汤送水。这事情叫鬼子们知道了,说这个开馍馍铺的里应外合,将他全家人都砍了,两个小孩子活生生地劈成了几瓣,扔到了当街。
“听说,那个给咱们人做向导的是一个拾粪的孩子,他从千佛山的小路上把大队领了进来,还告诉他们哪里是驻扎鬼子的地方。后来鬼子兵将这孩子捉住了,全身脱光牵了走,有的用刺刀刺,有的用皮鞭抽,那孩子简直成了一个血人了。鬼子问孩子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孩子到底不肯说,只是一路惨叫。”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他仿佛在思索一件事情,最后他仿佛才猛然忆起似地,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说道:
“你们可曾看见?我想你们是不会看见的,我是说咱们的旗子。咱们的旗子就插在这里的城头上,就在你们的对面。那个插旗子的才真是个好小子,手脚真是快极了,城墙是那么高,他曲溜曲溜地往上爬,赶忙插完了旗子,连翻三个跟头就到了平地,可是他好象已经受了伤,走起来一瘸一瘸地……”
“那么当时你在哪里?”
桓弟正想这么问一句,老头就翻开账本,敏捷地画了一个数字,提起篮子就往外走,他仿佛是专为了报告消息而来的。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
“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出两样来了,街上铺家都开了门,你想谁还敢不开门?鬼子们还要挨户搜查呢。”
他留下一阵沉默,几声叹息。一个乌鸦在房头上哇啦哇啦地叫了一阵,又飞去了。姥姥心里很烦,她骂道:
“死老鸹,你来这里叫什么叫!”